你越有逻辑能力,就越能体会他的清晰与穿透力;你对生活越有常识感,就越能体会他的重要性。有些人不满意美国,觉得美国过于自由,不保护穷人,也不满意瑞典,认为瑞典的福利太过分,养了懒汉。秦老师说,美国人的自由咱们学不来,那咱们学习美国人的福利行不行?瑞典的福利学不来,那瑞典人的权利我们有吗?比如为了抗疫,让民众隔离在家,对穷人不友善的美国居然也紧急安排了失业救济的福利,人人皆可申请,甚至自由职业者也可以申请。这样的福利,我们能学吗?同样,如果我们有瑞典人的基本权利,恐怕我们也不会发生因为警示公众而遭训诫的事情吧?最糟糕的是既不给福利,也不给自由,那就等于把人往绝路上逼。典型的就是农民工进城,既没有城镇救济、子女入学、医疗保障的福利,也没有路边摆摊、住贫民窟、钻桥洞的权利。
说白了,中国与世界的对接,没必要刻意培养出一种苦大仇深、横眉竖目的氛围。作为后发展国家,我们抄全世界的作业,可以先不抄别人家高的部分,但至少可以先学别人家最低的部分。这最低的部分,就是底线。我们与世界的接轨,应该是底线的接轨。这是最争论不休的问题,尤其当话题涉及政府在社会的角色时。左派认为,政府应该把事情统统管起来。右派则认为最好的政府是管事最少的政府。于是,在教育医疗社会保障上大家争论不休。于秦晖老师来说,如果不把政府的权力与责任分开描述清楚的话,这种左右争论,往往是鸡同鸭讲。不把权力责任区分清楚,就会出现这样的尺蠖效应:左派主张政府扩大权力,右派主张政府不用负责任。一放一缩之间,结果只会是:政府的权力不停扩大,责任又在不停缩小。以北宋王安石与司马光的斗争为例。王安石主张「摧制兼并,均济贫乏」,照顾穷人、保证平等,有今天左派的意思;司马光主张「国家不与民争利」,有今天自由右派的味道。问题是,争论双方都不是「受权于民」,所以落实的结果,变成了老百姓一方面被王安石的国家统制限制住了权利;另一方面,司马光的自由放任给了「官品形势之家」放手聚敛的权力。这两种政策轮番上场,北宋也就在「尺蠖」的一放一缩中走向危机,最终在危机中灭亡。秦晖说,在这种情况下,你让我选择做王党?马党?骑墙党?得了吧,我谁也不选。因为我是人,又不是尺蠖。左派可以主张一个责任大权力也相应大的政府,右派可以主张一个权力小责任也相应小的政府。但左右两派,要的都应该是「权责对应」的契约性政府,我们都不能接受那种权力大到不受制约,责任小得不可追问的政府,这就是「共同的底线」。秦晖又沉重地补充道:实现共同的底线之前,我们有什么资格妄称「左」「右」,标榜这种或那种现代文明中的「主义」呢?不过,他不在乎。学者,但求学理严谨,逻辑一致,何惧流言蜚语?当然,也是因为「共同底线」过于重要,非如此说不可。比如,我是儒教徒,你是基督徒,但我们都主张信仰自由、政教分离,反对异端审判、神权政治,这也是「共同的底线」。这个底线并不要求我们放弃或修改原有信仰,或是「和稀泥」地搞个「半儒半耶」的「中间道路教」。再比如,你是代表底层的左派,我是代表中产阶级的右派,我们彼此各自主张互相辩论,但我们都同意遵守现代政治的基本文明规则,不搞「你死我活」,不会将政见不同上升为暴力剥夺、驱赶或镇压。这就是共同底线。没有底线的共识是靠不住的。在一个可以把「异端」烧死的神权体制下,基督教和儒教可以讨论什么样的共识?在一个可以互相人身伤害的社会,左右派谈什么共识?强调这样的共同底线,说穿了,就是一种大白话,大实话。我们今天的时代,重视秦晖,喜欢秦晖,也正在此。
不仅仅在于他罕见的渊博、极度的专注力,更在于他以难得的清晰逻辑,为我们守护最基本的底线。
如果我们的社会少了共同底线的共识,会演变成何等的残酷状?
珍惜秦晖,就是珍惜我们自己,无论左右。
秦晖的学问,是「早稻田大学」培养出来的地气。早年失学务农,在田间地头,反而造就了他极其犀利的问题意识。
秦晖的格局,是一种世界性的眼光。他有这样的视野,是因为他从小喜欢看世界地图、转地球仪吗?很难说。但是这种纵贯东西的大格局,实乃吾人之福气。
和他同一个时代,是我们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