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会发出似鸟叫声的壁虎,缓缓靠近灯罩,抢在蜘蛛前头先一步吃掉了两只白蚁。
八年前,莫小棋和洛石剑把毒枭汪令霄送进了监狱。
八年后,汪令霄出狱并找上了藏在邻市的莫小棋。
杀了莫小棋?还是带她回缅甸玩玩?汪令霄选了第三种,他要顺着莫小棋这条线,搞清楚自己入狱的真相。不够理智,但汪令霄的确有资格放任自己的执拗。人啊,本就是活一种欲望。
莫小棋的确如汪令霄所料,匆匆逃走,奔回八年前的落脚地。她是逃亡,也是奔赴。而这个地点也的确神奇,它在八年前改变了一次莫小棋的命运,八年后又一次拨动了她人生的轨迹。
对了,要提醒你,这是一个有关错位和错误的故事,何处错位,如何错误,得靠你自己来读了。
*说明:《血豆蔻》共四个章节,前两个章节免费阅读,后两个章节需解锁专栏阅读。
莫小棋醒来已经是傍晚。胃狠狠地疼,不想吃东西。因为宿醉,头也痛得厉害。宿舍窗外,鼎沸的男声女声如一道道海浪,交替冲进屋里。从床上爬起来,洗了一把脸,化好妆。莫小棋坐到小茶几前,将一张写满字的信纸整齐对折,再对折,塞进信封。摆弄那管用到头的固体胶棒花了点时间,她的印象里,洛石剑爱干净,又体面,会讨厌她用唾液打湿邮票,再按到信封上。她用指甲油代替,让邮票丝毫不差地吻在信封的贴邮票处。
汪令霄出狱以后,洛石剑来过一次电话,之后彻底与莫小棋中断联系。她只能写信。
楼下有一个邮筒,很少有人关爱它,它的绿色油漆脱落,露出生锈的金属肌肤。她虔诚地站在邮筒前,低头像在祷告,目光偷偷瞟向那对刚刚结束争吵,相拥吻在一起的年轻男女,眼底发酸,小心地把信喂给邮筒。
她想起在南明市和洛石剑朝夕相处的那段日子,洛石剑时常拿出一张小小的素描画像端详,画上的女人眉眼清晰。她从没见过画中的女人走入现实。细细算下来,来景海市六年,洛石剑应该如愿穿上警服,成为人民警察了。他当然不愿与一个有污点的女人再有瓜葛。脑袋里莫名浮现出洛石剑与画中女人耳鬓厮磨的画面,莫小棋心里一阵烦躁,看什么都不再顺眼。朝邮筒的腰上踢了一脚,头也不回地走去上班了。
莫小棋从没收到过回信。
莫小棋初来景海市那天,她被高悬头顶的日头晒了两个小时,终于忍受不了热带季风气候的酷热,走进飞马酒吧找工作。剃了光头,后脑勺有三层肉的胖脸儿老板的眼珠子滴溜溜转,翻过高山不尽兴,还要跨过山谷,在莫小棋的身上滚了一圈又一圈。老板问她,会不会跳舞?
莫小棋说没学过。
老板又说,先跟别人学。学会你就留下。你多大?
那年莫小棋二十一岁。谁都搞不清一个年轻轻轻的小姑娘为什么来酒吧找工作,旁敲侧击地问她,问不出来。便统一思想,认定她是个有秘密的人。
莫小棋学东西快,个把月就把几支舞蹈学出了样子。在她正式登台的那一天,老板给她一套半透明的表演服。她接到手里,反手扔回老板的脸上,说,让你妈穿上给人看吧。她要走,老板不同意。白吃白喝一个月,当我做慈善呢。
莫小棋走不脱,留下在飞马酒吧做酒水销售。都以为她坚持不下来,她一干就是六年。她不喜欢喝酒,但敢喝,嘴儿又甜,能把客人哄得神魂颠倒,痛痛快快向她敞开钱包。老板高兴了,不总是为难她。在酒吧站住脚,莫小棋的日子渐渐好过起来。其实能这样过下去挺好。连莫小棋自己都这么觉得,稀里糊涂活着呗,咋不是一辈子。
今天,莫小棋的心情不佳。面上还要强颜欢笑哄着客人玩乐,几杯啤酒下肚,晕晕乎乎地看着地板往天上翻,天花板往地下坠。她把这种糟糕的变化怪罪到那对当街拥吻的情侣身上,想到他们,又想到断绝与她联络的洛石剑,恶性循环,心情更差。不用客人灌酒,莫小棋先把自己喝醉了。客人的手像蛇一样在她身上游走,仅存的意识警示她,不能再喝了,再喝要坏事。她刚离开卡座,客人便跟上。拽住她的胳膊,直奔酒吧正门。老板见状要拦下来,说她不陪客,再挑一个人吧。结果客人甩下一沓钞票。
老板赔笑脸,还是不松口。客人说,她是你妹啊,还是你闺女?
老板说,老板,真不行。
客人凭一股酒劲儿撑着面子,又一沓红红的钞票塞进老板的手里。我今天要睡她,你看着办。
钞票的厚度很真诚,老板替客人推开门。小心叮嘱别玩得太过火。
客人满意地朝老板使了个眼神,把软绵绵的莫小棋往肩上一扛,大步流星地走出飞马酒吧。莫小棋的身子悬空,又猛然下坠,客人的肩头顶着她的肚子,胃里掀起浪,吐出一地呕吐物。那时的她在想,这是我自找的。客人把莫小棋扔进汽车的后排座,掏出车钥匙,看到莫小棋无力地挣扎时把黑色的紧身连衣裙向上撩起一大片,露出白色内裤。客人眼里,露在外面的肌肤成了最撩人的春药。他心急火燎地钻进后排,关上车门,对莫小棋上下其手,车窗被人敲响,他骂骂咧咧降下车窗,看见一件黑衬衫,恶毒的咒骂脱口而出。
一双有力的手将他顺着车窗薅了出去。黑衬衫男人拉开车门,飞快地瞄了一眼莫小棋裸露的身体,然后为她整理裙子,将她从车里横抱出来。那位客人被另外几个人招呼着,此时,肉猪一样倒在地上哼唧。飞马酒吧的老板在黑衬衫的威逼下,给他带路,一直把他送到莫小棋的宿舍。没找到灯。就着窗外霓虹,马马虎虎看得出床在哪。黑衬衫把莫小棋放在床上,然后支使酒吧老板去买解酒药,回来交差又被黑衬衫赶走。
解酒药灌下去,人清醒了些,吐了一床,又一摇三晃地跑到卫生间,把胃里的酒精吐了个干净。更清醒一些时,为刚刚发生的事后怕,懂得应该和黑衬衫说一声谢谢。从卫生间出来,黑衬衫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宿舍的灯始终没开。莫小棋拿上换洗衣物,扶着墙挪到卫生间检查身体,然后清洗自己。从卫生间出来,她仍然没开灯,靠着墙壁,身体向下滑,在黑暗中哭了好一会儿。其实她有另外一条路可以走的。
默默擦干眼泪,抬起头,借着卫生间渗出的那点光亮,莫小棋看到床上已经坐着一个男人了。可能是麻痹的神经还没完全恢复的缘故,陌生人的闯入,让她没有立即意识到危险。愣了一阵,脑袋才开始思考男人是谁,救了她的那个人?还是某位钟情于她的客人?或者干脆是因为房门没锁,碰巧闯进来的毛贼?
莫小棋问,你是谁?
男人说,我以为再也找不到你了。结果有人告诉我,你在景海出现过。我找了你一个多月。我们的缘分还是深得很啊。
怪腔调让莫小棋汗毛倒竖,她打开灯,然后眼前出现一张她绝不愿意再见到的脸。
汪令霄。
飞马酒吧的老板也结结实实挨了一顿打。能把三教九流各路货色伺候得服服帖帖,酒吧老板不是个简单角色,他养着的服务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个顶个抵得上打手,可挨了这顿毒打,他没招呼人出来,默默咽下屈辱。汪令霄他认识,过去就是个狠茬子,坊间传闻,二〇〇三年,他在南明市杀了人,都以为他得是死刑,结果过了七八年,人居然放出来了,现在在经营一家茶叶店,但在监狱似乎没把他教育好,霸道蛮横的秉性还在。老板认栽了。使横他也会,跟汪令霄这号人真犯不上。
凌晨一点多,老板在酒吧斜对面的医院看医生,莫小棋找过来,冲进急诊室,在门口滑了一跤,狼狈地爬起来,又挨了医生的骂。莫小棋不回嘴,直冲冲奔着老板而去。给老板吓得一哆嗦。这丫头片子天不怕地不怕,敢情是有恃无恐。
老板捂着鼻子,乌眼青,一身一脸的血。医生碰他哪,他都直哼哼。莫小棋来医院前,先回了趟酒吧。酒吧被土匪打劫过一样,一地狼籍。一屋子的服务员都没走,鹌鹑似的躲在店里。莫小棋一到,个顶个神情复杂。莫小棋没空和他们闲扯,问老板人在哪。都以为她是回来打击报复,不敢隐瞒。莫小棋这才知道,老板人伤得挺重,汪令霄下手是真狠,不过挺讲究,打完人还给善后,拖到过街斜对面,扔医院门口了。
医生赶莫小棋出去,老板急忙拉住他。好声好气地说,认识,认识,这我妹。
莫小棋说,你把工资给我开了。我不干了。
莫小棋说要走,飞马酒吧的老板犯了难。汪令霄临走放话,让老板看好莫小棋。这个“看好”有两个意思,其一是看护好她别再挨欺负,其二是看住她,到哪去,和什么人接触,干了什么事,都要了如指掌。
老板不晓得汪令霄和莫小棋的关系,闹不清所谓的“看好”更倾向于哪一层意思。犹豫着。医生检查老板的伤情,手指按到鼻子,老板喷出一句,哎呦,我操。
医生摘下沾了血的手套,一扭身,面向办公桌,两手亮出食指,在键盘上练一指禅。电脑屏幕的冷光打在医生的脸上,一层疲惫的油光。医生说,鼻梁骨也断了。
老板正为他那颗不怎么用来思考复杂问题的脑袋无法做出正确选择而心烦时,莫小棋又说了一遍,我不干了,你不给我开工资,我也要走。
说完,果然转身就走。老板忙哎哎哎地叫住她。说,明天,明天行不行,你看我现在这个样子,好歹让我先看医生。
莫小棋说,那就明早。
老板说,行,不过,你一个姑娘家的,能去哪?
莫小棋没再回宿舍,找了家酒店,开一间标准间。刷开门,进去回手反锁,又用椅子顶住房门。洗过澡,躺在床上,心脏还在咚咚咚地跳,像有千万匹烈马踏在胸口。睡得并不好,一阵儿一阵儿地,总醒。
门外不时冒出脚步声,她干脆不睡了。开着灯,瞪着两只眼睛看天花板上围绕竹编吊灯不断飞舞的两只白蚁。一张蛛网布置在吊灯与天花板之间,一根银光闪闪的蛛丝延伸到竹编灯罩里,被一只蜘蛛牵着,等待猎物落入陷阱。莫小棋望着出神,伴着鸟叫一般的声响,竟然离奇地睡着了。她没看到那只会发出似鸟叫声的壁虎,缓缓靠近灯罩,抢在蜘蛛前头先一步吃掉了两只白蚁。
第二天赶去飞马酒吧,老板几乎浑身缠满纱布。其实这一晚上他比莫小棋还要难熬,老板有些畏惧莫小棋了。以前看她清高得不得了,还看不顺眼。原来背后有靠山。天亮以后,他的脑子清明了许多。汪令霄和莫小棋的关系肯定不简单,恩怨情仇搅和不清的那种,不然汪令霄为什么救莫小棋。不然莫小棋为什么着急逃离景海市。
这两人绝对有事儿。
老板痛痛快快给莫小棋结清工资。莫小棋拿上钱就走,那几个平时能和她说几句话还有教过她跳舞的姐姐们,她都没理,更没有告别。几个人凑一堆儿,议论莫小棋是个白眼狼,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
莫小棋的衣物长年收在行李箱里,方便随时离开。悄悄回宿舍取行李,然后直奔客运站。坐上午十点的客车去南明市,登车前,她给洛石剑打了电话。不出意外,仍然没人接听。莫小棋没有别的去处,明明当初是她先不辞而别,不怪洛石剑不再理睬,这样狼狈地回去实在难堪,好在汪令霄忽然出现是个能说服自己的借口。她坚定想法,就去南明市,找洛石剑。
她早早登车,靠在座椅上看车窗外乘客因为摆放行李争吵起来,莫名令她心安,眼皮一沉,竟睡着了。再睁开眼,是被一名脸晒得黢黑的边防战士叫醒的。年轻的边防战士推她肩膀,然后保持警戒姿态,命令她下车。她茫然环顾左右,车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其他的乘客在检查站一侧的空地窃窃私语。数名边防战士分散站位,将乘客控制在一个隐形的包围圈里,并喝令他们不许交流。莫小棋没有被赶到乘客中间去,而是被引导着走进检查站的值班室。值班室里还有另一名男乘客在,他因携带管制刀具而受到盘查,边防战士没收了违禁品,便放他回到乘客中间去了。一脸朦胧的莫小棋认为,这是每个人例行要走的过场。
短发的女战士指着地上一个粉色的行李箱,问莫小棋是不是她的。莫小棋点头,女战士便俯下身子放倒行李箱开箱检查。这时莫小棋才看到,在她的行李箱后面还蹲着一只史宾格,正摇着尾巴,耸动鼻子嗅着行李箱。
黑脸边防战士询问她,姓名,籍贯,身份证号,莫小棋一一回答。问到去南明市的事由,莫小棋迟疑了。战士追问,莫小棋说去探亲。
战士说,你籍贯不是本省,探什么亲。
莫小棋说,去看男朋友。
战士又问,你男朋友叫什么,哪的人?
莫小棋说,洛石剑,南明人。他是警察。
黑脸战士去另一间屋子打电话,核实莫小棋说的话。行李箱里的东西被一样一样拿出来,女战士这会儿正检查行李箱箱体,手法粗暴,看架势,要用上手边放着的美工刀了。
值班室外的乘客等得不耐烦,骚动起来,后面排队等待检查的客运车忽然响起一道短促的鸣笛声,乘客不满的情绪被点燃了。几名警戒的战士立马握紧枪械,并不断出声安抚乘客,维持秩序。莫小棋心里直突突,好像真要发生点什么似的。感觉不踏实,她把这种想法归结到汪令霄身上。
嗯,只要躲开他就好了。
女战士已经拿起美工刀,准备对莫小棋的行李箱下手。黑脸战士打完电话回来,及时制止了女战士。没事了,放车过去吧。
大巴车顺利地跑完了余下的路程,到南明市已经是晚上九点多。莫小棋提上行李箱走出南部客运站,她茫然无措地把目光投向滚滚的车流,她招手,却没有一辆出租车为她停下。她忽然感觉到一种被抛弃的窒息。就是在这个时候,她的行李箱被人抢走了。她在行李箱刚被人抢夺时,因为惯性朝歹徒逃走的方向打了一个趔趄。行李箱里仅有些换洗衣服,她的钱都在身上,于是站在原地,任由歹徒冒险在疾驰的车辆间闪转腾挪,直至消失。也任由三名热血的南明市民见义勇为,去追赶歹徒。她愣了会儿神,终于有一辆停在她跟前的出租车降下车窗,一脸胡茬的司机勾着头,问她,美女,去哪?
莫小棋刚坐上车,紧跟着一个人呼哧带喘地也窜上来。那人说,武华区锦绣花园。
听到声音,莫小棋心里一阵潮热,望过去,那是一张她不敢辨认的脸。可她还是扑进了那人的怀里,痛快地大哭一场。
把莫小棋接回家,洛石剑接了一个电话就出去了。这是过去她住过的那间房子的楼上,现在洛石剑自己住,屋子里很乱,丝毫看不到有女主人存在的痕迹,莫小棋心中雀跃,里里外外收拾干净,最后实在疲累,靠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后半夜洛石剑才回来。进屋的时候,莫小棋就醒了。他喝了点酒,一身酒味。他过去是不喝酒的,烟也不抽,喜欢穿白色衬衫,身上永远只有洗衣粉或者香皂的味道。现在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她不知该怎么面对洛石剑,只好继续装睡。但仍能感受到一股冷冽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
洛石剑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并且把手轻轻地落在莫小棋的额头上,替她捋顺凌乱的发丝。莫小棋忽地起身,扑倒洛石剑。她们在沙发上做爱。莫小棋痛快地喘息,眼泪与汗水畅快地挥洒在洛石剑的脸上。直到洛石剑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两人纠缠,撕咬。莫小棋抱紧痉挛后虚脱如濒死的洛石剑时,像要把他永永远远地埋葬进她的身体里。
他们侧身并排侧卧在沙发上,莫小棋从身后抱住洛石剑。他们聊起分别后的境遇。是莫小棋一直在说,洛石剑抿着嘴唇,安静听着。
莫小棋感觉洛石剑是有话想说的,她便沉默,等着洛石剑开口。
洛石剑在经过漫长的斟酌后说,明天一早和我去一趟市公安局缉毒支队。
第二天一早,洛石剑和莫小棋坐上出租车去市公安局,一路上,洛石剑比莫小棋抖得还厉害。
母亲生病以后,洛石剑的理想是当一名警察。当警察是为了亲手抓住洛平阳。
母亲在二〇〇二年死于乳腺癌。确诊时还是早期,母亲那时正饱受父亲背叛的折磨,病情发展到晚期再到病逝只用短短数月。母亲的后事有莫小棋和邻居帮忙操办,及至母亲下葬,他那位不顾夫妻多年感情一头扎进情人怀里不能自拔的父亲都没露过面儿。倒是父亲的一位朋友来参加了母亲的葬礼,洛石剑问他洛平阳在哪,他什么也不说,坚决不做告密者。他在葬礼结束后,把一张写着名字和手机号码的卡片塞进洛石剑的手里,让洛石剑遇到困难时打给他。洛石剑没见过他,把他与父亲归为一类。那人一走,洛石剑就把卡片丢在了墓园。莫小棋见状,捡起来把号码存在洛石剑的手机里。洛石剑没有阻拦,但一次也没有打过那个号码。
母亲病重以后,常劝洛石剑不要怪他的父亲。在这个世上,洛石剑只有他父亲这一个亲人了。洛石剑恨他的父亲,固执地认定父亲罪不可赦。母亲临终前交代遗嘱又提到父亲,也提到租了他家楼下那套两室一厅的女孩。女孩叫莫小棋,身世可怜,心地却很好。洛石剑住校求学时,常常是莫小棋陪她。母亲让洛石剑多关照莫小棋,不要涨她的房租,更不要赶她走。母亲给洛石剑留下楼上楼下两套房子,和二十多万的存款,足够洛石剑未来的学费和生活。洛石剑很少去打扰莫小棋,感恩她在母亲生前的陪伴,对收租这件事也不很上心。
那段时间洛石剑正在备战高考。家庭的变故使他坚定地把志愿改成公安大学。当警察的唯一目标是抓到父亲——把洛平阳从人海里揪出来,跪在母亲的墓前赎罪。
他本可以按照规划好的人生路线一步一步接近目标。问题就出在莫小棋身上。他因为不慎将自己置身于莫小棋的命运,让人生脱离轨道,走向失控。
进市公安局的大门要经过身份核实,洛石剑递上身份证。保卫室的同志态度很冷淡,打电话向里面通报时,用审视的目光来回在洛石剑和莫小棋的身上扫荡。洛石剑脸上火辣,忽听到莫小棋在身后抱不平,说,你至少该穿警服来的。
他们要见的人叫武云森,缉毒支队的副支队长,勉强算是洛石剑的直接领导。武云森从公安局大楼后面绕过来,亲自把他们带进缉毒支队的办公楼,又领进一间小会议室。
武云森看也不看洛石剑眼中的热切,他感兴趣的是莫小棋,他对莫小棋说话时态度和暖,你很聪明,在检查站说洛石剑是你男朋友。洛石剑现在不在公安队伍,这点让我们的同志起了疑心。和洛石剑确认后,我才想起来你这个人。你的做法让洛石剑这几年的苦没有白吃。我们在你走出南部客运站时就找到了你。当你的行李箱被人抢走,化妆成路人的民警当场就把人按住了。
莫小棋面露疑惑,武云森解释说,昨天晚上的抢劫,实际是毒品交易的一环。
当街抢夺莫小棋行李箱的人叫李明,是个街头混混。昨夜对他突击审讯,一吓唬,全撂了。他受人指使,抢夺行李箱,得手后会有人与他联络,以三千元的价格交换行李箱。行李箱的夹层里有海洛因五点五公斤。据我判断,他对毒品交易一概不知,单纯看上那三千块钱“辛苦费”。他怕摊上事儿,愿意配合,我们打算放长线钓大鱼,只要有人联系他,就能挖出幕后的买家和卖家,进而掌握潜藏在暗处的贩毒网络。
洛石剑凝望着莫小棋,毒品是个距离她很遥远很陌生的词汇。她的脸上丝毫看不到震惊,只有恐惧。她畏惧地回望洛石剑,说,我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天也要把我抓起来吗?
洛石剑躲开莫小棋的目光,然后直视武云森。武云森笑了,他的笑声很大,很沉闷,像低音炮,让人心虚。他说,我认为能把毒品神不知鬼不觉藏进你的行李箱,起码应该是个你熟悉的,或者熟悉你的人。让你来这是请你协助调查。你只要能想出谁可能这么干,就算你立功了。
在那一瞬间,莫小棋想把汪令霄的名字说出来,让武云森把这个瘟神再送回监狱。她怕胡来会给洛石剑惹麻烦,推说现在脑子里乱乱的,要好好想想。
武云森答应了。他转头又问洛石剑,你们现在住在一起?
莫小棋用希冀的目光偷偷看着洛石剑,洛石剑点头说,她住我家。
莫小棋莫名地快乐起来,仿佛洛石剑在承认“洛石剑是她男朋友这件事”的真实性。
于是武云森就让洛石剑带她先回去,慢慢想,别出错别有遗漏。
洛石剑领着莫小棋走出会议室,洛石剑走出几米后,转身见她定定地不动,语气平平地说,怎么了。
莫小棋转身推门又回到会议室,洛石剑慌乱地追进去。武云森刚给自己点上一支烟,他和洛石剑同时听到莫小棋问,你刚才说,洛石剑现在不在公安队伍里,是什么意思。
莫小棋在洛石剑家住了三天,类似重逢那晚的肌肤之亲,再也没有过。洛石剑给莫小棋准备了纸笔,叮嘱莫小棋要用心回忆可疑的人,洛石剑很矛盾,有时他想提醒莫小棋赶快动起笔,但莫小棋似乎并不着急。他又想让莫小棋住到楼下去,想想还是张不开嘴,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莫小棋,于是常常不着家,即便回家,也一个人躲在卧室里。
这天,洛石剑一如往常在街上游荡,一个女人匆匆而过,他紧追上去,拽起女人的手臂,女人惶惑回头,看到一张小混混的脸,当街咒骂一通。洛石剑涨红了脸,如过街老鼠一般逃窜到街角,拿出素描画像细细端详后,继续在茫茫人海中打捞。回到家已经是深夜,莫小棋把早做好的饭又热过端上桌。六年前莫小棋走了以后,洛石剑的饮食起居没人照顾,他把日子过的很随意,一日三餐对付着吃,莫小棋一回来,又让生活变得不一样了。两人相对而坐,洛石剑低头扒饭,屋里安静得令人心悸。莫小棋含着筷子,想了想,去卧室拿出一张纸,递到洛石剑面前。
我只想得出这两个人。
洛石剑斜眼看过去,纸上有两行字。
飞马酒吧老板姚波
汪令霄
当“汪令霄”这个名字一出现,莫小棋不可回避地要直面彼此都不愿揭开的脓疮。莫小棋说,你没能当成警察,是不是因为当年的事。
洛石剑抿紧嘴唇,两颊的肌肉紧绷,不发一言,拿起纸掖进裤兜,离开餐桌,坐到沙发去。他拿出素描画像端详,出了神。莫小棋收拾了餐桌。又给洛石剑倒了一杯水,在洛石剑身边站了一会儿,然后不声不响地回到厨房,这一切,洛石剑都没有察觉。
又是新的一天,武云森主动打来电话,让洛石剑带上莫小棋去一趟缉毒支队。
武云森脸上是严肃疏离的神情,但语气中泄露了他的激动和亢奋。买家咬钩了。
在缉毒支队办公大楼门前,武云森将洛石剑与莫小棋分开。武云森让一名民警把莫小棋带到会客厅等着,他则带着洛石剑去小会议室。把门一关,拉来两把椅子,坐在会议桌边儿上。
在一台硕大的显示屏上,审讯犯人的视频被暂停。犯人佝偻着坐在铁制椅子里,手脚被镣铐固定。穿的又旧又破,蓬乱的头发里还夹着茅草和灰土,人看着老实巴交,更像个卖菜的农户。
武云森说,这人叫路宽,广州人,在那边还有正经生意,卖玉。这次装成菜农是迫不得已。
放出李明这块饵料以后,便衣跟李明跟到昨天下午买家才浮出水面。打电话约李明带上行李箱到武华区莲花集市碰头。路宽让李明去果蔬区,找一个戴草帽的卖菜老板,那人就是路宽。李明要问他卫生间在哪,路宽会给他指。李明问他有纸吗,路宽会拿出一包面巾纸递给他。里面卷着三千块钱。李明跟路宽说,行李箱放一下,一会儿回来取。然后李明就没用了。剩下的是验货,确认后给卖家转账。毒品交易就算完成了。
洛石剑说,花样真多。
武云森眼眶发黑,扬起下巴,摸着熬了一夜催发出的胡须。说,这混蛋直接回家了,正验货被我们抓个正着。
武云森对目前的收获很满意,拿过会议桌上的无线鼠标,右手食指在左键上点了一下。继续说,你自己看吧。
视频里路宽说,出这批货的人叫黎束,我人正好在南明,就想亲自把事办了。原计划是用一批石料做伪装,货车直接连毒品带石料一起运到广州。结果货车一到景海被警车跟上了,黎束的手下说,不得已要临时调整方案,把毒品藏进行李箱,他们找个生瓜蛋子和我交接,保证万无一失。我觉得生意做了那么久,一直很安全,就算中间苗头不对,和我碰头的人出问题,我可以跑路,他顶多算是盗窃,他啥也不知道,查不到我。就算查到我给他打过电话,只要没按住我,我也可以不承认,电话卡是不记名的。抓到我也不担心,我最多是个销赃的。我又不知道行李箱里还有别的东西。
视频里审讯路宽的人是武云森,武云森问,现在抓到你了,人赃并获,你怎么说?
我懂,积极配合,坦白从宽。路宽说,黎束的制毒工厂在国外。你们想抓他,难。
录像从这里又被武云森暂停了。洛石剑从鼻子里冷冷哼了一声。武云森和黎束是老对手了。早些年,武云森紧咬黎束不放,组织过几次行动都很成功,几乎让黎束元气大伤,但武云森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与他单线联系的线人牺牲了。武云森很早就离婚了,他把精力全都放在工作上,又不肯说些什么得到妻子的理解和支持,夫妻感情岌岌可危,离婚是迟早的事。九九年八月,他前妻带着孩子去旅游,下海游泳时,孩子溺水,前妻去救,俩人都没上来。那年武云森的孩子才十三岁。武云森独自给这两个最亲的人操办后事,一切料理妥当,去给娘俩销户,这事才让大伙知道。单位同事同情他,想在生活上伸把手,都被他拒绝了。这件事以后武云森算彻底把毒品和毒贩给恨上了,跟黎束斗法,就不再只是职责使命了。没有他们这些杂碎,武云森当个普普通通的小片警,好歹顾得上家,犯不上最后落个妻离子散又家破人亡。
武云森和黎束之间积怨已深。路宽说出黎束的名字,估计接下来的审讯不会好过了。现在,在武云森的脸上看不出一个痛失孩子的老父亲的悲怆,有的只是一名缉毒警的冷静。洛石剑适时掏出莫小棋写下名字的纸。洛石剑说,这是莫小棋怀疑往她行李箱里藏毒的人。汪令霄的名字出现时,武云森明显怔住了。他抬头紧盯洛石剑,说,黎束和汪令霄搅和到一起了?
洛石剑没说话。
武云森点了支烟,又给洛石剑发烟,洛石剑说,不会。武云森吐出一团烟雾,说,当特情要入乡随俗。
洛石剑不接话。武云森眯起眼说,我记得二〇〇三年五月十七日那天,汪令霄在莫小棋的出租房里,哦,也就是你家,杀了莫小棋的男朋友,叫什么来着。
洛石剑说,罗顺。
武云森说,对,罗顺。他不重要。重要的是汪令霄,案发当时他是吸了毒的,莫小棋和罗顺提分手,罗顺一气之下要强奸莫小棋,汪令霄一上头把罗顺杀了。间接救了莫小棋。你是这么跟案件负责人说的对吧。
洛石剑面无表情,说,对。
武云森说,莫小棋住的那套房子客厅装了监控,硬盘里完整记录了案发过程,没错吧。
没错,洛石剑把视线从显示屏挪向武云森。
武云森说,这次汪令霄冒头儿,找上莫小棋,能是冲着谁来的?
洛石剑沉默以对。
一支烟燃尽,武云森说,看得出来,莫小棋对你有感情,你呢,你怎么想?
武云森听到的只有沉默。洛石剑撕着那张纸的边角,眨眼间,洛石剑的面前多了许多细碎的纸屑。武云森替洛石剑做了决定。
黎束不用你管,这么多年都按不住他,不差这一时。专心对付汪令霄,这也是当初让你当特情的主要目的。你想办法说服莫小棋接近汪令霄吧,要是把他人赃并获,你的使命就算完成了。我想莫小棋会答应的。武云森停顿了下,继续说,你去和她谈?
洛石剑抬了抬眼皮,不置可否。
武云森上身往椅背一靠,说,得,行吧。你想唱黑脸,我卖给你一个人情,我来当这个恶人。
武云森和洛石剑一起走进会客厅,洛石剑兴致缺缺,武云森横了他一眼,让门口的民警把洛石剑带了出去。面对莫小棋,武云森换上和颜悦色,莫小棋今年二十七岁,让他短暂地想起了他的孩子。武云森想聊聊莫小棋的家人,莫小棋冷着脸,抱起胳膊,很抗拒,让武云森吃了瘪。
武云森尴尬地轻咳几声,改变话题的切入点,他说,聊聊洛石剑?
莫小棋松开胳膊,身体向武云森倾斜,武云森暗忖,果然如此。
武云森继续说,我记得你问过我洛石剑现在不在公安队伍里是什么意思。
莫小棋的眼睛也亮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武云森重新提起二〇〇三年的那起杀人案。汪令霄被捕以后,不止发现他吸毒,在他身上还搜出已经在市面上流行了几年的新型毒品Kone,市缉毒支队介入进来。汪令霄是二〇〇三年五月七日去到莫小棋家,吸毒,从不出门,种种反常现象都显示他极可能与同日发生在石板沟的毒品交易案有关,在追击毒贩的过程中,警方遭遇激烈反抗,牺牲了三名缉毒警。后来警方在毒贩逃窜的路上发现遗失的毒品,检测出也是危害远超海洛因的Kone。武云森怀疑汪令霄是逃脱的买卖双方其中之一,只不过证据不足,定不了罪。此案令市局震怒,武云森与市局商议特事特办,采纳洛石剑漏洞百出的说辞,起诉汪令霄杀人。汪令霄的杀人行为间接使莫小棋免于受到罗顺的侵害,法院判定其过失杀人,只判了七年。当时,内部有很多反对的声音,但武云森一再强调必须给牺牲缉毒警讨回公道,于是市局统一思想。依武云森的想法,少判几年,为的是等汪令霄出狱后把他的贩毒网络一网打尽。
洛石剑因为在这起案件中伪造证据,才在公安大学毕业后没通过考核。不过后来武云森找到他,许诺只要做特情人员,协助拿到汪令霄贩毒的证据,把汪令霄这条线上的人连根拔起。就向市局打报告说明情况,让洛石剑回到警察队伍。
洛石剑对当警察有特殊的执念,这点武云森太清楚了。有这么一个机会,洛石剑想都没想,答应了武云森的要求。
做特情的这五年,洛石剑在“江湖”闯荡,仅仅替武云森抓到过几个吸毒的小毛贼,一点都不愿意往毒贩窝子里钻。武云森对他的表现不满意,他想要的是洛石剑能够从最底层一步步混到毒品泛滥的地下世界中去,在汪令霄出狱以后,接近汪令霄挖出更有价值的东西。汪令霄终有一日会找上洛石剑的,只要他这么做,无论如何,武云森都有把握再一次将汪令霄送监狱。但是这五年里,洛石剑的表现太令人失望了。武云森便不怎么管他死活。大多数时候,洛石剑像断了线的风筝,失去组织的牵引,漫无目的地飞一阵儿,然后坠落,在“江湖”的泥潭中挣扎。
而莫小棋简直是意外之喜。武云森说,洛石剑是为了你的那个案子才当不成警察。如果你能接近汪令霄,早点抓到他贩毒的证据,洛石剑就可以早点回到警察队伍。
见莫小棋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件事,武云森补充说,他会感激你一辈子的。
离开缉毒支队已经中午。武云森留他们在单位吃午饭,洛石剑和莫小棋不约而同拒绝了。武云森为他们的默契而惊讶,但也只是笑笑,说,那你们随意。
莫小棋买了一箱啤酒,让洛石剑抬着。洛石剑说,喝完这些得睡三天。莫小棋脸上飞过一抹红,洛石剑马上觉察话中的歧义。便只抬稳,一言不发地跟在莫小棋身后走进菜市场,看她在各个菜摊上挑挑拣拣,和老板砍价买单。
到家以后,莫小棋忙碌起来,她给洛石剑做了一罐牛肉酱,还提醒他记得吃,吃的时候不要用筷子夹,会坏掉。洛石剑什么也不说。晚上,莫小棋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俩人喝了多少酒已经记不清,但洛石剑对莫小棋说的一句话印象深刻,莫小棋说,我不敢去见汪令霄,我怕我回不来。他们是怎么莫名其妙从餐桌滚到沙发上的,成了记忆里的另一个谜题。后来,洛石剑抱起莫小棋回到床上,莫小棋终于像指引迷途中的帆船返航一般,在飘摇中牢牢把握节奏,掌控着主动权。直到洛石剑沉沉睡去,莫小棋在他的怀抱中度过一个温暖的夜晚。天蒙蒙亮时,莫小棋穿上衣服。把洛石剑的衣物叠整齐,码放在床头,那张素面画像掉落在地上,她拾起看过一眼,依然觉得画中的女人漂亮。
她把画像放在洛石剑衣物上,然后轻轻吻了洛石剑的嘴唇。说,我回景海了。
当防盗门轻轻合严,传出门锁扣合的声响。
洛石剑紧绷的身体忽然松弛下来,他松了口气,睁开眼。
天快亮了。
洛石剑照自己的脸上狠狠地甩了一巴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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