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饭吃的小制片,不要脸也不要命 | 戏局

文化   2024-12-13 19:45   北京  

此地是名利场,是修罗道,是深不见底的虎穴龙潭。


今天的戏局请来了会武术的作者孟空空。

听她给我们讲一个身手不凡的姑娘,以为靠着不要命,总能混出头的故事。

那么她最后“混”得如何?那青云,她是攀了上去,还是跌得粉碎?

请看——

凌晨三点四十分,五星级酒店套房中一部手机震动,声音干燥巨大,让人心慌。陈青云关掉闹钟,从床上爬起,看都没看睡在旁边的唐深一眼。她摸黑穿好衣服,拉开房门,一步跨出,唐深坐起来,在她身后叫住她。

陈青云是《蜀山志》的现场制片,还有三个月满二十岁。唐深百度百科上的年龄是四十七,千和影业的总裁,《蜀山志》的资方。两人的年龄差刚好做父女。

唐深问陈青云做什么去,陈青云说上班。还有五分钟班车出发去片场,剧组人员五点半之前就位,筹备新一天工作。

唐深已经忘记陈青云名字,但仍记得她是谁。他说,你不用去。陈青云支着门回头:“你开除我?”

唐深愕然,旋而一笑:“睡到天亮,跟我的车去。”

“演员九点钟就位,我的工作五点钟开始。”陈青云说完,从外面关上套房门。

《蜀山志》剧组人员住两个酒店,导演演员住路东侧五星级,灯光摄影剧务化妆跟组编剧住路西快捷酒店,一街之隔,一边是一将功成,一边是万古枯。陈青云跑出酒店灯火璀璨的旋转门,直下台阶,横穿马路,跨栏般轻盈跳过绿化带和栏杆,在引擎发动、车门关闭的之前一秒,一步跨上大巴车。

并排四辆大巴车上,百余双目光追光灯一样追着陈青云,从她跑出酒店大门的一刻到她跳上车。凌晨时分,八车道马路空旷,路灯之下她只手撑住防护栏,拧腰跳跃的身姿轻捷如雨燕。他们当中有许多人亲眼目睹了前一天发生在陈青云身上的故事。

昨天上午,《蜀山志》与《青城劫》剧组在影城打了个照面。听名字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题材雷同档期撞车的两部戏,就算不曾有过节,彼此也绝没有好脸。更何况蜀山的副导演徐波和青城的总导演何越梁子结得深。

结梁子是早年间事,具体的内容大家已经记不清,只大约知道同是虾兵蟹将的时候,徐波揭不开锅,坏规矩底价截胡何越的活儿,何越刚张罗开工便被扫地出门,脸上挂不住,话说得难听,得罪错人,几年不翻身。从此徐波吃得开,副导演做得风生水起。

三十年河西,何越近两年交大运、徐波还是副导演,何越居然得做青城这种大项目的总导演。女主演是白潇然,红了十几年,电视剧常青树,几乎到了戏霸的程度。能导白潇然的戏,本身已有了前程,今非昔比。

何越的青城和徐波的蜀山几步之隔,鸡犬之声相闻。何越找人来打断徐波,称自己的剧组需要同期声拍摄,要求蜀山剧组保持安静。此举纯系无理取闹:早说同期声,两个场地哪能这么安排?

有人似乎回过味来:这样的安排只怕本来就是何越的意思。积怨至此,一朝得势,何越要算总账。

徐波没有胜算。蜀山与青城剧组虽然体量相当,但徐波片场几个艺人都是十八线戏校毕业生,何越场子里供着的菩萨是白潇然。

戏一开机,分秒都是烧钱。进度不能耽搁,要息事宁人,最简单办法是徐波去赔礼磕头。

忍得一时胯下之辱风平浪静,退一步脸面扫地海阔天空。若徐波真是个爷们儿,利索认输,赔两句好话,事情或许有缓。

可徐波是什么东西?真有人这么劝,徐波可以先把说话的人揍一顿。

蜀山的摄影田一光是个方面阔口的光头,两边都有几分交情,这次他跟徐波的组,自然替徐波去圆场子。田一光算不上业界大佬,但资历深,江湖老。何越还不是今日的时候,田一光好歹与他一同混过饭吃。有他出面,蜀山剧组松口气。

不料何越把共患难时候的事忘得一干二净,没有半点给田一光脸的意思。任田一光做好人赔笑脸,何越寸土不让,摆明今天一定要让徐波难看。

田一光没给人这样下过脸。心中压火,话里带刺,两人就呛起声,两手戟指两臂相交,随时擦枪走火要打起来。

知道何越醉翁之意,青城组全组安静如鸡。白潇然倚在道具床上刷手机,管它场外地覆天翻。

蜀山组大多看着徐波,想知道他究竟准备如何收场。然而徐波脸沉心硬,一言不发,看样子是压根不准备收场。

也有人看陈青云。

陈青云,《蜀山志》现场制片。执行制片是剧组万金油,管服装道具化妆人员,也该管赔笑脸骂街干架和稀泥。此类工作主要应付混蛋,要么左右逢源眼观六路八面玲珑,要么铁人铁腕铁头铁心,再要不然自己本人就是剧组最大的混蛋。陈青云算哪一种,没人知道。人只知道这是《蜀山志》女主演刘冰若点名指姓塞进来的人,十六岁起混剧组做剧务打杂,至今三年。不到二十的黄毛丫头乳臭未干,根本三种全不属于。头一次做现场制片,遇到这种扛不动的事儿,换你你怎么办?

知道陈青云底细的,有的要看她笑话。

陈青云干剧务干得有点名气,因她有个外号叫“老不落地”。片场人来人往,个个手忙脚乱,忙起来连人带东西漫天乱飞。小到化妆刷,大到三角梯,鲜到热咖啡,贵到摄像机,大佬在拍卖会拍下的古董钢笔,曲艺名家随身的祖传紫砂壶,没有不能脱手飞出去的东西,也没她陈青云接不住的东西。时间长了,颇有些大人物记住这个名字:有她陈青云在,片场的东西不落地。

所以了,非亲非故,刘冰若为什么硬要塞一个制片进组里?

因为大花刘冰若就是陈青云这辈子接住的最贵的东西。

半年前一部戏,为了拍摄效果,刘冰若在毫无防护地爬老火车站的月台。月台高五六米,下面是乱石杂草,连着陡峭山坡。要不是陈青云接得好,刘冰若只怕后半辈子只能坐轮椅。

正因为陈青云接得好,她自己打了一身石膏在医院躺了四十多天。

事后刘冰若知恩图报,包了全部医药费,又给陈青云一个大红包。

三个月前《蜀山志》找到刘冰若,她别的条件不多,只坚持带这么一个制片进去。

可惜陈青云一身本事,接得住物件儿未必接得住人,接得住人未必接得住事。陈青云第一次扛活儿,就碰到了她接不住的事儿。活该她有运无命,要把事情办砸。

不到二十岁一个小孩能指望什么?陈青云此时果然也没有要动的意思。

机会是机会,时运是时运。摊上这种事,什么抱住大腿出人头地,都再说吧。陈青云坐到布景的竹桥边,点一支烟跷着脚玩桥下的白色鹅卵石,显得心大无比。

“哗啦”一声脆响惊天动地,何越和田一光同时循声看向白潇然。

白潇然手机扔在地上,脸色煞白,看着床头不远处圆桌上碎成渣的花瓶。那花瓶就好像是突然之间自己炸了,在何越和田一光真正动起手来之前的一秒钟。

陈青云抬起头,好像将将发觉刚才发生的一切。她施施然往青城剧组方向走,两个组中间隔着杂物器材,还有置景的雕栏玉砌。陈青云走上前,用手一撑翻过去,样子同样轻捷如雨燕。

陈青云看也不看白潇然,从她身边径直走过,伸出手指在碎瓷片里拨了拨,又转回身走向田一光和何越。

她搭着田一光的肩膀,脸凑向何越,黑色毛绒鸭舌帽远远望去低低挡住脸。她的话不多,说得很慢,总共不到三十个字。何越听着,旁边的田一光也听得见。田一光的脸越来越白,何越的脸越来越青。陈青云说完,用力拍拍田一光的肩膀,走原路翻回蜀山剧组,还坐在竹桥边。

田一光原本煞白的脸忽然绽开一个热情放松的笑,他恍然大悟似地大声道:“多大点事儿,怪我们没说清楚。谢谢何导。”他说着,又转向蜀山剧组,“哎,这不是误会吗?何导的意思,他们就这一条是同期声,马上过了,我们等等。白老师过了我们再开工。都是兄弟,和气生财,不差这一会儿的功夫。”

何越对青城组的人怒道:“赶紧拍,一遍过。”

陈青云把一粒鹅卵石扔回竹桥之下的无数粒鹅卵石中,细响微不可闻。

那一天蜀山组有无数人问陈青云:你究竟跟何越说了什么?

陈青云嘿嘿一笑,反问三连:“说什么?我算什么东西?这里有我说话的地方?”

那一天也有很多人问田一光,田一光顾左右而言他。田一光的儿子上大一,与陈青云同岁。人到中年,老江湖生了护犊子的心。他心知陈青云今日虽然力挽狂澜,但她干的事情要是传开了,只有坏处没有好处。何越被下了脸,绝不会告诉别人;陈青云聪明着,不会主动说。只要自己不说,三个人把事烂在肚子里趁早翻篇,对谁都好。如此他日再相见,还有希望面子上一团和气。

可是回想起陈青云说话的样子,田一光第一个后脖子发冷。

到晚上的时候,又有人问田一光同样的问题。不一样的是这一次田一光却只能回答。因为问话的人是唐深。

傍晚时分,酒店大堂里,唐深背光坐在沙发上,脸看不大清楚。说是随便聊聊,但田一光知道唐深为什么见他:早晨和青城组的事怕是闹大了。

看田一光坐定,唐深单刀直入:刘冰若带来的那个小制片干什么了?

也没干什么。陈青云不过是问了何越一个问题:要是白潇然的脸伤了,这个地方是不是就只剩下蜀山一个组了?

所以从头到尾,陈青云说了什么话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手中那粒石头。

一颗鹅卵石有多大的劲道?如果她隔着几十米远能用它打烂一个巴掌大的花瓶,当然也能拿它打烂白潇然的脸。

就算是一张片酬过亿、代言千万的脸,用石头砸起来也不会跟别的脸有什么不同。

常言道,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田一光一口把一支云烟吸到底:“这小丫头片子不要命。”

唐深闷笑两声,不置可否。

从唐深处回来,田一光再带陈青云去见唐深。把她送到唐深房间里的时候,他倒忘了她与自己的儿子一样大。

临近深夜,唐深穿着浴袍坐在卧室窗边,点一支细雪茄看着陈青云问:“要是何越不吃你这一套呢?你真的砸烂白潇然的脸?”

“不可能。”陈青云说。

——这就对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唐深点点头。

“何越不可能不吃这一套。”陈青云补充。

有人端进晚餐,唐深招呼陈青云去桌边坐下。

全是陈青云眼里不能吃的东西:牛肉滴着血,面条拌着奶,哈密瓜跟生肉贴在一起。

金刀银叉。唐深替陈青云切开牛排,用叉子卷起白酱意面塞到她手里,解释牛排如何配红酒。慢条斯理,温柔亲切,也像长辈对晚辈,父亲对女儿。

名字长而拗口的红酒,不知价格几何,入口酸苦,咽下去嗓子眼里一股橡胶轮胎味,怎么会比葡萄美年达好喝?

片场的红酒大多是这东西。用之前摇晃瓶子,瓶口拧开一条缝放出气,再倒进红酒杯,是陈青云第一次做剧务时候的工作。

一场戏拍完,剩一瓶美年达没开,陈青云自己拧开。

有气,甜,比真葡萄还香的紫葡萄味,好喝。

“为什么?”唐深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何越不可能不吃这一套?”唐深循循善诱。

“他没种。”陈青云说。

唐深大笑,口中带血的牛排几乎咽不下去。

在陈青云看来,这些男人色厉内荏,掌镜掌灯掌机掌导筒,一样样说得好听,一旦要动真格的,步步犹疑,处处掣肘,个个没种——就因为他们从来都不敢来真的。

他们已经有的太多,想要要的更多,因此瞻前顾后。唯有一无所有的人,才不怕失去任何东西。

“这么干一时爽快,但你后面很麻烦。”唐深说。

“我知道。”陈青云强咽下一口黑松露白酱意面,面不改色。

“值得吗?”

“他挡我吃饭。”

陈青云出生在中原杂技之乡。年幼时跟着杂技团走村串户演出,时常要斗争流血,陈青云的叔伯父亲兄长从来不怕。豁出命去挣一份工,值不值?是值的。因没有工就没有饭,没有饭一样不能活。

要先能开工,然后能开饭。

煎饼卷油条,馒头夹咸菜酱豆腐,豆腐脑胡辣汤热气腾腾。好的时候能配一个茶鸡蛋,吃下肚,好再开工。

陈青云想着这些东西吃完人生中的第一盘意面。陌生的口感对她来说太过浓郁粘稠。

“学杂技,没想到。你今天砸花瓶那一下,也是杂技?”唐深突然好奇,想要看看。

“那没什么好看。”陈青云顿一顿,直视唐深,“我还会别的。”

夜里,唐深问她有男朋友没有。她说有。顿一顿又说,有过。

大巴车到片场的时候天空仍然漆黑如墨。忙到天光大亮,胡乱吃两个包子,总算忘记黑松露的味道。坐在导演椅上想要喘口气,一双纤纤玉手从她的身后按住她的肩。香风拂面,一阵悦耳声音传来:“宝贝儿,听说你立功了。”

不用回头,知道是刘冰若。

还是回头,站起身,叫她冰若姐。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一夜之间两件事情还是闹得沸沸扬扬:一是她要砸烂白潇然的脸,二是她已爬上唐深的床。

据说刘冰若和白潇然的粉丝在网上天天骂得热火朝天。虽然不知道世界上为什么有这么多闲人,但她自己显然是往这火上浇了一桶油。

据说刘冰若是唐深的人。

这根本也用不着“据说”。

——那自己在她眼里算什么?

刘冰若看着她,脸上眼里全是笑意,十足赤金。

——她的演技有这么好吗?

刘冰若开始化妆,每隔几分钟大声喊她的名字:青云啊,青云!

她被喊得团团转。

最近一次,刘冰若喊的是:“青云你快来,你最喜欢的香橙卡布奇诺!”

陈青云只觉头大如斗莫名其妙:都香橙了,怎么还能卡布奇诺?

到了下午,蜀山组不再有人叫她小陈。她被人叫了三年小陈,一朝变成“青云姐”。

终于能喘一口气,打开手机,十几条未读消息来自郭阳:你在哪儿?发个定位给我。

郭阳坐绿皮车来看她,带了很多东西,吃的用的。知道她在片场干得没白没黑,酒店不过是个睡觉的地方,于是干脆把东西拿到这里,等她自己想办法拿回去。有暖宝宝、镜头纸,是她平常用起来像吃的东西。还有真的用来吃的东西:咸鸭蛋酱豆腐,郭阳妈妈做的白面烙饼。

饼有几十张,干松松摞着,须得小心保存,受潮容易发霉,被风干又变得像石头一样硬,一碰就碎成渣子。郭阳带来的每一张饼都像刚刚出锅,柔软新鲜,带着小麦本源的清香气。

这一天之前,郭阳是她男朋友。

郭阳比她大六岁,初中没上完,和她一样跟着班到处演杂技。最好的时候眼见要过了,以后可能跟别人一样去工地。

人来来往往,有人有意无意往这边看。有胆大的故意往这边走过来,看陈青云和郭阳一眼,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青云姐,家里来人啊?”

陈青云点点头:“我大哥。”

郭阳听了这句话,脸刷地沉下来。

郭阳说,二妮你什么意思?

二妮是陈青云的小名,她确实有个大哥,因此是家里老二,就叫二妮。

陈青云从口袋里抽出一盒中南海。弹出一支给郭阳,郭阳不接,说戒了,也让陈青云戒。女孩抽烟更不好。

陈青云不顾他,径自点了一根。

陈青云说,你一路过来,没听别人怎么说我?

郭阳不解,说你什么?

陈青云说,你听见什么了?

郭阳说,他们说你们组有个剧务,昨天白天挑了大事,晚上爬了大人物的床,看架势要上天。

陈青云点点头。

郭阳如梦方醒,那个剧务是你?

陈青云不说话。

郭阳站在原地晃了晃。陈青云又把中南海递过去。这一次郭阳接了。

他蹲在路边猛抽了三根烟。第三根烟吸到底,郭阳站起身,把烟屁股仍在地上用力踩了踩,长吁一口气看着陈青云:“二妮,我没本事,让你十几岁一个人出来跑剧组,到现在三年,你给家里挣钱,我知道你受罪,不知道你受这么大的罪。这不行。二妮,这个钱我们不挣了,你现在就跟我回去,转过年你年纪到了,我们就去领证。我们回去摆酒席结婚。我养你。”

陈青云没想到郭阳会这样反应。她一向知道郭阳好,不知道郭阳会毫不犹豫。

手机忽然“嗡”地一声响。

怕耽误了工作,陈青云慌忙点开,却看见一条转账信息,是田一光的账户转过一笔钱。

她一遍看过去,原以为心中大抵有数,仔细想想不大对劲,再看一遍,发现自己刚刚少看一个零。

知道或许会有这些,不知道这些可以来得这么快。

“二妮,你说话。”郭阳扳着她的肩膀。

她的心比她自己想的要硬:“郭阳你听着,你能养我,每顿饭白水煮白菜,放一块大油进去,吃不完的烙饼。你这么养,养三口是养,养五口是养,十口八口你都能养。”

郭阳万万没想到陈青云会这样说话。他反应不过来,于是来不及生气。

“你跟我走。”陈青云拽着郭阳往外走。

取款有上限,换了两台ATM机和三张卡,陈青云凑出五万块钱,掂着放到郭阳手里:见过这么多钱么?

郭阳不知如何作答。

“拿着。”

郭阳呆愣愣拿着。

陈青云说:“走。”

郭阳此时才明白陈青云的意思,一阵被羞辱的震怒蹿到头顶,他当即就要把五万块人民币扬到天上,却被陈青云一把架住胳膊。

陈青云说:“郭阳,好好想想。郭月明年就高三了。老师不是说了么?郭月成绩不行,但是画画有天赋,赶在高三之前报个集训班,她就能有大学上。”

郭月是郭阳的妹妹。

郭阳果然愣住。

“这钱你要是不要,过了明年,郭月也是出来打工。这个高中她白上了。十年八年以后,她要是知道今天你跟我有过这么一件事,你说她会不会恨你?”

郭阳还想说什么。

“郭阳,你妹的前途比你的面子值钱。”

郭阳的目光中有因为对自己轻易妥协而产生的绝望。

“钱拿好,以后不要来找我了。”这是陈青云对郭阳说的最后一句话。

晚上片场吃盒饭,陈青云拿出郭阳带来的烙饼卷着菜,配咸鸭蛋,一口一口吃得很认真。

那些烙饼已经开始干了。

陈青云一战成名。

那天之后再没人敢惹《蜀山》组。都知道蜀山组里有人为了往上爬不要脸也不要命。

杀青宴那天,徐波和刘冰若各自敬了陈青云一杯酒。

惊天动地事,所有人看见一条坦途在陈青云面前展开。

唯一奇怪的是刘冰若。最开始的时候,陈青云完全闹不明白刘冰若的意思。她原本是以为自己与唐深的事足以让刘冰若记她的仇,没想到刘冰若比她想的大方。

经验告诉陈青云,天底下没有这样大方的女人。

有次陈青云正在唐深房间里,看见洗手台上放着一副珍珠耳环,灯泡一样亮。她觉得眼熟,想起是刘冰若戴过,于是装作没看见。回头电话铃响,竟是刘冰若让她帮自己把耳环收好,替她捎回去。

耳环送到,刘冰若正要戴上,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拿起耳环在陈青云的耳朵上比量。

比量半天,刘冰若叹服:“这耳环在日本买的。买的时候,那个店员好话都说了,怎么都配我。我自己也觉得好。我刚才想着要不再买一副送你戴,结果你瞧,给你一衬,这样好的东西只会显得老气多余。还是年轻好。”

“冰若姐才比我大几岁?怎么不年轻?”

“我们差了十几岁。你真不知道?”刘冰若狡黠地眨眨眼睛。

刘冰若网络词条里的年龄永远是28,实际上几年前早早过了三十大关。

“人家说电影学院选学生,长相要百万里挑一。这么一弄,也未必个个都能出来。冰若姐你是科班出身,又是大明星,衣服首饰不管是三十的和三万的,上身都能戴得住,这才是本事。”

“什么长相百万里挑一。屁话。”刘冰若听了笑,“我看你长得就很好——哎,想演戏不想?”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陈青云没法接。

刘冰若纤细冰凉的手指在她脸上比划:“把这里磨一磨,这里垫一垫,这里就稍微稍微调这么一下下,很上镜一张脸。”

“我可不想动刀,吓死了。”

“这有什么要紧的。你看,我这里做过,这里也做过。哎来你摸摸?”刘冰若笑嘻嘻地拉起陈青云的手放在自己脸上。

她的肌肤冰凉细腻,雪白,缎子一样滑。

也是昂贵的脸。陈青云想。

刘冰若说:“你还没有耳洞?快去打。我回头给你挑一副能衬你的。”

陈青云应了一声,并没真的去打。

二月二,龙抬头那天,她在唐深住处。
唐深从沙发边上拿出一只纸袋子,牌子陈青云认识,是卡地亚。打开,18K金黄金猎豹项链。一只豹子头金光闪闪,一双眼睛碧绿莹莹,凶且秀且灵。
唐深说:“生日快乐。冰若送你的,你谢她。”
陈青云仔细想了想,自己居然还真的跟刘冰若提过自己的生日是二月二。却没想到她真的记住。
以前给她过生日的只有郭阳。不管在哪,郭阳都能想办法弄回一个巴掌大的蛋糕。看着她把蛋糕一口一口吃了,然后下挂面,卧鸡蛋,所有流程必不可少。她吃得理所应当。
没多久,刘冰若的视频电话打过来,就打在唐深的手机上:青云,生日快乐!我在拍戏呢。我送你的礼物收到了吗?快戴上给我看看。真好看,太配你了!就一个字儿,飒!甭谢我,别客气!这豹子煞气,替你咬小人。没人斗得过咱们。哎我这边有事儿先走了,回见回见!
挂了电话,唐深扳着陈青云的肩膀细细打量她:“是飒。”
陈青云站着不动。
唐深用拇指摩梭那只猎豹的头颅,看看豹子,又看看陈青云,忽然一笑:“长得还跟你挺像。”
夕阳转瞬即逝。京城暮色烟尘。天空是紫色。
房间中没有开灯。逐渐黯淡下去的天光里,唐深的目光很柔和,带一点疲惫。陈青云摸了摸唐深的胡茬。
进卧室,她把项链摘下来放在洗手台边。
唐深从身后搂住她:“不戴着?”
陈青云:“说了替我咬小人,你又不是小人。”
夜里八点多,唐深倚在床边抽烟,陈青云躺在他腿上。
以前她也这样躺在郭阳腿上,但是与唐深是第一次。
“都不知道你的生日,没提前给你准备。你想要什么礼物?我补给你一个。”唐深说。
“《秋意浓》下个月开机了吧,让我进去。”陈青云不假思索。生日的事连她自己也忘了,她今天来,原本就要跟唐深说这个。
《秋意浓》是个民国戏,讲战争,讲历史,明年的年度巨作预定,从编剧到导演都是业界名宿,主流奖项板上钉钉,跟《蜀山》这种砸钱出来的S+本质不同。
唐深答应得不痛快:“知道《秋意浓》的女主角是谁吗?”
“白潇然。”
“年前你还要把人家的脸砸烂。忘了?”
“没忘。”
“白潇然可能正等着和你算账。”
“我知道。”
“非去不可?”
“非去不可。”
唐深叹口气,掐了烟。
“还有。”陈青云说。
“什么?”
“能给我下碗挂面吗?”陈青云问出口,心里知道不应该。自己要得多了,不该要这么多。
——还没吃够?
烂大街的轻佻玩笑话几乎脱口而出。看着陈青云亮晶晶的眼睛,唐深居然把话咽了下去。
一碗清汤面,唐深下得郑重其事,样子甚至有几分虔诚。
水开了,关火,在面中央轻轻打进去一个蛋。盖上锅盖,等蛋白熟了再重新把打火灶拧开。出锅的时候,面条清爽,荷包蛋边缘光洁。
“想不到你还有这两下子。”陈青云说。
“我不是没过过苦日子。”唐深说。
唐深坐在桌边,看着陈青云把面和鸡蛋吃光,喝光面汤露出碗底。眼睛里的颜色越来越深,惹得陈青云心里没来由一股酸涩。
他叹一口气,幽幽道:“你说,我怎么就老了?”
一时间陈青云不明白,唐深是问她,还是问他自己。
——自己这样算什么?
她从前没有主动想过。
拍《蜀山志》差点砸烂白潇然的脸的那天晚上,她什么都没想,只是遵从直觉。直觉告诉她这里有路,她就走到路上,不问路通向哪里。
后来是刘冰若先说起了这件事。
也是在拍《蜀山志》的时候,刘冰若拉过陈青云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头:“青云,唐总是真的喜欢你。”
这一次陈青云不能不去想。就算不去想自己眼中的自己,她也要想刘冰若眼中的自己。
“冰若姐,”陈青云说,“我是农村出来的。我们县穷乡僻壤,但是邻县靠山,有山,就有人开两家农家乐。姐,你说什么叫农家乐?土炕砖地,扫干净点。都是老乡,做饭怎么能赶上大饭店?偏就有大老板,开着那好车到处转,到了地方,非要睡火炕,吃杂粮面窝头烙饼卷鸡蛋炒酱豆子。他们就是没见过,图个新鲜。他们要是真的爱睡火炕,费劲挣那么多钱干什么?”
刘冰若笑得肚子疼:“那么你想要什么,青云?”
陈青云看着刘冰若,觉得这个问题简单到不需要回答。
刘冰若说:“钱?很多钱?青云,你能大富大贵。”
陈青云摇摇头:“冰若姐,我不要你那么多。”
刘冰若又笑了,笑出来眼泪:“傻姑娘,我的钱多吗?我没有钱,我穷得叮当响。”
那个时候,陈青云认真把自己当盘菜,一盘唐深试过即扔也无所谓的菜。只要她能借着上菜的机会,踩上她想上的桌子。
可是刚刚,唐深给她下了一碗长寿面。
——所以她陈青云究竟算什么?
——要是爹活着,比唐深还要小一岁。她怎么能?
这些大老板年轻时候也有的曾经吃不上饭。吃了杂粮面窝头,觉得香甜无比。到现在有了钱,成了老板,但人也老了。再吃一口年轻时候的饭,就好像自己也仍然年轻。
就是这么一回事。
陈青云低下头,模糊自己在唐深眼中的表情。她狠狠掐自己一把,手劲大得确保能掐出一个青紫豆子,掐死那个有感情的自己:想清楚,不管你是什么,你都是人家盘子里的菜。
你是人家西餐盘子里的那个窝窝头。
那天晚上唐深兴致很好,不急着睡,在客厅里打开电视,拉着陈青云看老电影。是马龙·白兰度的《教父》。
一群外国人,陈青云认不过来。唐深放一段就停下,问她看懂没有,把其中的剧情细细给她讲来。掺杂唐·柯里昂的英文台词。
陈青云想,若刚才未曾把那个有感情的自己掐死,该有多好。

烟花三月下扬州。三月初,《秋意浓》在扬州开机。

秋意浓也不能尽是写秋,赶上早春,取景取的就是瘦西湖边烟云一样的嫩红新绿。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

在此之前,陈青云从来没有到过江南。

白潇然穿着雪白蕾丝旗袍,打一把洋伞。她演的是富家千金小姐,天真娇憨,不知自己即将经历家国之变。

这一场戏在青砖石板路。街市热闹,有江湖艺人在宽阔处演杂耍吸引观众,使的活儿是叠椅。

叠椅是传统节目,艺人倒立撑在第一把椅子上,旁边有人给艺人递第二把椅子。如此类推,表演者利用平衡的原理将一把一把椅子斜着叠上去。椅子摇摇晃晃叠成高塔,人始终在更高处。惊险惊心,因此精彩异常。

拍戏只要一个镜头,原不用这么麻烦。

椅子先叠好,说声开拍,有人抱着腰把杂技演员送到椅子顶上去。演员双手撑住椅子,分腿倒立,只这一下,拍过去算完。大可不必从低处往高处起。

这一天椅子早早叠好,只等演员上去就开拍,左等右等,演员不来。那个副导演接一个电话,说演员堵在了公路上,来不了。

不该有的事。这种演员应该天不亮的时候就在片场等好。

“不就是个倒立么?还有谁能来?”导演举着喇叭大喊。

救场如救火,一时间众人目光看向陈青云。除了白潇然。

“就我吧。”陈青云脱了外套,任化妆师举着刷子三两下替她上妆。

换好衣服,走到叠好的椅子前,副导演就要托着腰把她送上去,她一闪身躲开,说声不用。

众人注视之下,陈青云慢条斯理将五把椅子一把一把放到地上,一字排开,一把一把地晃一晃,再按一按。

晃到第四把,陈青云停了手。弯腰蹲下,扶着椅背。“哗”地一声,陈青云抽下一条椅子腿——那椅子是坏的。

五十多个群众演员连着剧组所有人一时寂静无声。

陈青云头也不抬,说,换一把。

副导演的声音几乎在哆嗦:其实四把也够了。

陈青云把椅子腿平放到地上,站起身,无所谓地笑笑:“也是,没问题。”

陈青云曾经是专业杂技演员,童子功。多年不练,但意思意思也不是不可以。

她说:“导演,我从头叠。”

导演由着她去,喊声开机。

白潇然在近处与恋人相会,说不尽的耳语呢喃。远处高台之上陈青云的椅子已经叠到了第四把,椅子塔摇摇晃晃,将倒不倒,陈青云凌空打一个回旋,转过身,四张叠起的椅子瞬间又一动不动。

险中稳,平中奇,围观群众演员的喝彩震耳欲聋。

另一边白潇然也颇争气,就这么一条就过了。

中午吃饭休息,白潇然坐在椅子上喝水,陈青云坐到她旁边。

白潇然见陈青云来,管不住手似地一个哆嗦,保温杯里的开水洒了一身。

陈青云笑了,一包纸巾递过去:擦擦。

白潇然狐疑地看着陈青云,没接。

到这时候助理才发现问题,连滚带爬又送一份纸巾过来。白潇然剜助理一眼,把身上的水擦干。

陈青云顾自把纸巾揣回兜,还是那种很轻的声音,只她和白潇然两个人能听见:“你别说,刚才我心里也没底。多少年不练了,现在我最多也就叠这四张。换五六年前,我个也小,身子也轻,我在顶上撑着,我大哥给我从下往上扔椅子,不吹牛,能叠七八张。”

人都看着,白潇然不好走,只好听她说下去。

“我妈养两个。先有一个是我大哥,按理说不用生我。所以我妈怀我的时候也不想要。我爹说,怀了就生下来,跟老大做个伴。

“我落地,我爹高兴,说是个妮儿好,这下他儿女双全,凑一个好字,他是有福之人。结果我七岁那年我们老家发大水,我爹这个有福之人让水冲走,但把我扔上岸。我一个轱辘爬起来找我爹,眼睁睁地看着我爹跟着水就那么没了。”

白潇然眼睛动一动。

陈青云脸上没有表情,接着往下说。

“那之后我妈恨天骂地,没有用,天地不会说话也不会挨打,她过不下去。最后她想出一个法儿——她来恨我。她从床上爬起来,力气老大,追着我在院子里打,说原本不该生我,我是丧门星,是我克死了我爹。我哥比我大六岁,那时候拦在我前面,老鹰抓小鸡那么挡着我。我妈么,舍不得打她儿。

“再往后我跟我哥都挣钱去了。我跟着我哥,他演得好,让他演的人多。叠椅他最会。叠椅这个东西,最怕椅子出毛病,所以上台之前,最亲的人给他查。椅子没毛病,他才上去演。我哥最亲的人,可不就是我?”

白潇然听到这儿,脸刷地白了。陈青云抬抬手,示意她别急。

“结果就那一次,我推也推了,坐也坐了,那椅子稳稳当当,没有毛病。我哥上去叠,我们一个村那个叫大毛的给他把椅子往上扔。就这么顺顺当当叠到第五张——第一张塌了。人就是个命,没法说。有人五层楼上摔下来,没有事。五把椅子能有多高?给我哥摔瘫了。”说到这里,陈青云直视白潇然,“白老师,你要是我妈,这回你再恨谁?”

白潇然说不出话。

“我出来干这几年,挣的钱攒着,一分不花,寄家去的也少。我想着哪天领着我哥我娘去北京看看。要是看不好病,舒舒服服玩一趟也行。话说回来,人就是个命,万一看好了呢?对吧。所以白老师,谁挡我的路,我砸谁的摊子。去年拍蜀山的时候,挡我路的人不是你——你记着吧?”

“不知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白潇然终于起身要走。

“白老师,你不想知道我哥那时候第一张椅子为什么塌?”陈青云笃定白潇然会坐回来。

白潇然果然坐了回来。

陈青云抬起手,在空中虚点着比划:“这种叠椅的椅子得是结结实实四四方方的木头老椅子,榫卯的,稳当,不晃。要是把椅子腿卸下来,把上头带榫的那块斜着锯开,再随便拿点什么不牢固的胶水蘸黏好,再把椅子腿装回去,这么着,椅子外面看不出问题,摇也不晃,你在上面站着蹦都没事。但是叠椅的时候它这么倒扣着,上面再加上四把椅子一个人,就——啪。你明白了吧。刚才让我上的那椅子,榫头都快拆下来了,腿还打晃,蒙不了人的。换谁谁也不能上。”

“知道了。”白潇然冷冷道。这次她真的起身走了。

陈青云笃定地跟在她身后,声音也从她身后阴魂不散地传来:“在我哥那把椅子上做手脚的就是大毛。没人说破,但都知道。他技术也好,但不如我哥俊。人都爱看我哥,他落个只能在旁边扔凳子。都是乡里乡亲的,你说他心能有多狠?当时无非想着椅子塌了,我哥出个丑,以后有他露脸的机会。你说是吧。我哥这一躺下,大毛没脸跟着村里的人混下去,一个人去城里打工。在工地上没几天,让天上掉下来的钢筋扎了——白老师,你见没见过摊子上碳烤牛蛙什么样?”

白潇然站定,转身直视陈青云,眼中惊惧。

陈青云被白潇然这么一看,反而笑了:“白老师,我这个故事这么长,你听完不容易。其实我就想告诉你两件事,特别简单。第一,我当时没针对你,我是别人的枪,你也是让人当枪使的。你就该去找拿你当枪的算账。第二,你是大明星,为了我损这么大阴德,不值。”

陈青云说完,转身便走,根本不再看一眼白潇然。

唐深的耳报神好快,没过两个小时电话就打过来,接通也不说废话:“白潇然就算了。那个副导演,我让他明天走。”

“不用。”陈青云说。

“不用?”

“冤有头债有主。拍蜀山的时候白潇然不是好好的么?我现在也好好的。没事儿了。”

“没事儿了?”

“对,没事儿了,这事翻篇。你忙吧。”陈青云挂了电话。一天忙到后半夜。冲完淋浴躺在酒店床上,手机上有唐深的消息。

下午就发来的,她才看见。也没有别的,四个字:注意安全。

陈青云笑笑,按出一行英文:It's not personal, it’s business.

这不是私人恩怨,这是生意。

——话还是你告诉我的,自己先忘了?

睡前刷刷朋友圈,刘冰若也在上海。


— 故事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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