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严著称的“金牌”教师，辞去了班主任职务 | 人间

2022年暑期开学，学校公布班主任名单。我没有听到田树的名字。散会后，我赶紧找到他：“哥，怎么回事？”

田树长出一口气：“兄弟，昨天我找校长辞去了班主任职务。做了这么多年班主任，也该歇歇了。”看着田树的眼睛，我愣了半晌，我知道，这绝非他的心里话。

我和田树毕业于同一所大学，不同系。他大我三届，是我的师哥。那时，田树在学生会里任舍务部长，经常到各个寝室检查内务。印象中，田树热情有担当，也正因如此，我叫他“田大哥”。

大学毕业后，我和田大哥成了同事。这才知道，田大哥担任班主任工作，很受领导器重。

那时，田大哥还没有结婚，和我一同住在学校教工宿舍。每晚睡觉前，田大哥都要和我聊一些有关班主任工作和教学的心得。田大哥最大的感触就是，做班主任工作业务必须过硬，否则，学生不会服你：其次，对待学生要狠，否则，也没人服你。田大哥告诉我，刚毕业那会儿，备课到晚上十一点左右是经常的事。有时为了弄清一个知识点，备课到凌晨也是常有的。

与此同时，田大哥的严厉也全校出名。田大哥告诉我，一个人心不狠，手不狠，是做不好班主任工作的。

刚毕业那年，我们组和田大哥所在的化学组在一个办公室，我曾亲眼目睹田大哥批评学生时的“狠劲”。

一次，一个学生上课睡觉被田大哥发现，田大哥不顾当时科任老师正在上课，径直走进班级，把睡觉男生揪了出来。男生刚走到走廊，田大哥照着男生的肩膀，伸手就是一拳，男生被这一拳打得险些摔倒，不待男生缓过神，田大哥又是一巴掌。这时，男生被打得“哎呦”了一声。见男生喊出声，田大哥更加生气，又是一拳冲着男生胸脯打去，男生一下子就坐在了地上……

当时，我正从外面走进教学楼，路过田大哥所在班级。看到这一幕，我直接吓傻。本来想去阻拦田大哥，可是，看到田大哥凶狠的眼神，我一句话也不敢说，也不敢往前走。

半晌，只见男生捂着胸口踉踉跄跄站起来，田大哥不依不饶：“你说，以后还敢不敢在课堂上睡觉了？”男生捂着胸口，胆怯地低下头：“老师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上课睡觉了……”田大哥趁机说：“我看你行动，以后再敢在课堂上睡觉，看我怎么收拾你。回去！”听老师这么说，男生乖乖地捂着胸口回班去了。

看我愣在那里手足无措的样子，田大哥马上换了一副面孔，冲我笑了：“自古棍棒出孝子，学生也是，你不严厉点，学生就不怕你，成绩就上不去。”一时间，我不知道怎么回应田大哥，只是“哦”了两声。

据说，那个被打的男生此后再也没敢在课堂上睡过觉，成绩的确也由30名左右上升到班级前10名。

由于田大哥的严厉，班级的教学成绩在年组名列前茅。几乎每次考试田大哥的班级成绩都在年级第一名，班级之间的差距一下子就显露出来。因此，每学年分班时田大哥的班级都人满为患。有些人找关系，想方设法想把孩子送到田大哥班里。知道田大哥的严厉，家长都会对田大哥嘱咐：“田老师，你就使劲给我管，孩子要是不听话，你就使劲打，给我留一口气就行。”

那时，我们学校和地区外六县每学年都要进行联考，之前的联考，我们学校经常排名第四第五名。田大哥工作后，采用这种“严师出高徒”的管理理念，因此，田大哥参加的第一次地区联考，所教学科破天荒排在了第一名。

这在我们学校是个历史性突破，教学校长特意为田大哥举办了一次“经验交流会”。会上，学校当场给予田大哥现金奖励，不仅如此，全校教师都聆听了田大哥的分享。

田大哥学理科，语言表达能力不是很流畅。即便这样，田大哥的发言还是得到了包括校长在内的很多老师的阵阵掌声。大会的最后，校长作总结，表示，全校老师都要以田大哥为榜样，学习田大哥这种“严师出高徒”的精神，把全校的教学成绩提高到一个新台阶。

我看到，就在很多老师为田大哥鼓掌的同时，也有的老师不禁摇头，表示学不来。

有了校领导的支持，田大哥工作更加卖力，每天起早贪晚，和学生一样的作息时间。田大哥也因此成了很多老师的样板。

我们学校的学生分两块，一块是住宿生，吃住在学校；一块是通校生，中午和晚上回家。我们学校规定，学生早晨6点30分到校。为了能让所有学生在时间上整齐划一，田大哥规定，所有学生早晨必须在6点10分之前到班，迟到一分钟，就在教学楼外站20分钟。

害怕被老师罚站，很多学生6点之前就到班。住宿学生还好，这可苦了通校生，家长要早早起床给孩子做饭，吃完饭还要早早把孩子送到学校。家长虽然辛苦些，但也毫无怨言，因为这样做，孩子的成绩确实提高了很多。

一次，一个学生家长因为疏忽没定闹铃，耽误了送孩子上学，整整迟到了20分钟。没有按时到班，学生害怕得很，家长一直把孩子送到班级，并向田大哥说明了情况，表示今后再不会犯类似错误。哪知，田大哥根本没在乎家长的解释，直接把孩子撵到教学楼外。那是冬天，北方的气温都在零下20多度，学生就在教学楼外一动不动站着，家长也没走，陪孩子一起站着。不一会，家长和学生都冻得有些发抖，教学主任有些不忍心，和田大哥客气地商量。哪知，田大哥只是看了一眼教学主任，一句话没说，教学主任尴尬地一笑就走了。

后来，那个学生实在站不住，险些摔倒。校长这才找到田大哥，让其适可而止。这时，田大哥才让学生回班。可是，因为在外面冻了很长时间，所以，回班之后不久学生就开始发烧，一量体温，超过了38.5度。校长害怕了，用学校的车把孩子送了回去。眼看孩子烧成这样，家长心疼得不得了，但是，家长却说：“这不怪老师，都怪我，耽误了孩子上学。”

校领导本以为校方理亏，家长会闹事，一听这话，校长紧张的神经一下子松弛下来，认为田大哥的做法并没有什么不妥。

我替田大哥后怕：万一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我们读书时学过韩愈的《师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如果千篇一律都是“棍棒下的教育”，那还要老师做什么？

那天，我特意买来两袋花生米，几瓶啤酒，在学校的教工食堂邀请田大哥一起吃饭。酒到酣处，我试探性地问：“田大哥，你在教育学生的时候，有没有过害怕，一失手给学生造成伤害？”

钢铁直男田大哥满不在乎地大笑：“哈哈，老弟，你想多了，能有啥伤害，疼一会难受一会，缓缓就好了。你想太多了。关键是，”田大哥加重了语气：“老师对学生要求严格，都是为了他们好。你说，能有啥伤害，咱们也不往死里打。”说着，就举起啤酒和我干杯。我尴尬地笑笑，也举起酒杯：“还是小心点好。”

想想也是，田大哥只是对那些不认真学习的学生狠，对那些好好学习的学生，田大哥也有温暖细心的一面。班级有一个男生学习非常用功，成绩排在前几名，但是，因为父亲身体不好，家里生活困难，孩子的生活费都成问题。田大哥知道后，二话没说，把这名男生领到校外的饭店大吃了一顿，此后，田大哥经常从不多的工资中拿出一部分资助这名男生，直到男生高中毕业。遇到节假日，还会把男生领到家里改善伙食。

了解田大哥的学生和老师给出的评价就是两个字：义气。

几年后，我也申请做了班主任老师。得知消息的田大哥特意到办公室找我：“老弟，做班主任工作一定不能让学生欺负，无论什么时候，你都要占据绝对优势。业务上必须认真，这是最基本的；管理学生时该骂骂该打打，不能手软，更不能心软。”听着田大哥的教诲，我只能是一个劲点头。

其时，班级的赵亮总是爱睡觉，上课睡，下课也睡，几乎是一天从早睡到晚。和家长沟通，家长也没好办法。赵亮的成绩直线下降，让我很是担忧。一次，我在教育赵亮时，正好田大哥碰上了，听明事情的原委后，田大哥当时就攥紧了拳头在赵亮面前晃了晃：“你信不信我一拳能把你打蒙？”看着田大哥凶神恶煞般的眼神，赵亮害怕地点点头，向我下了保证。

可是，我想揭开赵亮内心深处的结。和家长沟通后，晚上放学后我把赵亮带回家，给赵亮买了很多小吃，然后陪着他一起学习。晚上睡觉怕他冻着，我都要起来几次给赵亮掖被角。好几次，我明显感到赵亮没睡着，但是，他一动没动。

终于，来我家第五天，赵亮和我说了实话。原来，他父母感情不好，动不动就吵着要离婚，赵亮自此心里有了阴影，渐渐地感到前途和人生都很迷茫，所以，就放松了自己，一点也学不进去……

问题的症结找到了，我专门去他家进行了一次家访。赵亮的父母性格都很直爽，听明我的来意，两个人都不好意思地笑了，表示以后一定注意，在孩子面前不该说的话一定不说。

说起来，那时我的年龄比家长还要小，他们这么说，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此后，赵亮成了我家的常客，直到高一结束。高二开学后，他分到了别的班级，即便这样，课间时他也会时常到我的办公室来看我。

期间，田大哥有一次和我偶遇，还询问我赵亮睡觉的现象是不是有所收敛。听到我肯定的回答，田大哥又攥紧了拳头，冲我晃了晃：“这个还是有杀伤力的。”

2007年，田大哥教高二。某一天，我登录当地贴吧，忽然看到一则征婚启事，第一眼就看到我们单位的名字，然后是性别：女。细看，贴吧描述的详情和田大哥别无二致，留的电话号码都是田大哥的。

跟帖的人有很多，有的在下面指名道姓地说出了田大哥的姓名，更有甚者，称田大哥为“田魔女”。

当时，田大哥已经结婚，并且有了儿子，绝不会登这样的征婚启事。更何况，性别都改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很大可能是田大哥批评学生时把学生得罪了。怎么办，告不告诉田大哥？告诉田大哥，以后会更加严厉批评学生；不告诉他，田大哥永远不知道自己的做法欠妥。

我决心告诉田大哥。

不出所料，田大哥听后非常气愤，非要登录贴吧看看，怎么劝都无济于事。当亲眼看到那则启事以及跟帖中戏弄的语言，田大哥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这群小兔崽子，简直在侮辱人。”说着，攥紧了拳头。

“以后咱们注意点教育方法，要严而有方，不能简单粗暴。也许是哪个学生在恶作剧。”我劝慰田大哥。然而，田大哥一声不吭，看着田大哥的眼神，我真担心田大哥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果然，之后某天，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班有一个叫李恒佳的男生上课睡觉，科任老师提醒几次也不见效，便告诉了田大哥。田大哥立刻找来李恒佳，到办公室冲着李恒佳的胸脯就是一拳。李恒佳长得非常健壮，许是田大哥这一拳把李恒佳打疼了，说时迟那时快，李恒佳抡起办公室的椅子就冲田大哥打了下来，想阻止都来不及。体型偏胖的田大哥躲闪不及坐到了地上，半天没有起来。李恒佳见状急忙跑了出去，直奔德育校长室。

到了校长室，李恒佳告诉德育校长，说田老师打他，心脏都打疼了，闭口不提他打老师的事。德育校长严肃批评了李恒佳，告诉李恒佳，“田老师是咱们学校的金牌教师，为咱们学校的发展立下了汗马功劳，谁都不能质疑田老师。打你也是为你好，你要懂得感恩。”

一听校长为田大哥辩护，李恒佳二话不说直接出了校长办公室闯出了校门。德育校长赶紧给田大哥打电话了解情况，这才知道田大哥被学生打了。校长非常气愤，在我们学校还没有发生过学生打老师这样的事，表示一定要严肃处理这件事。

下午上学，和李恒佳一起来的还有他的爸爸，家长直奔班级找田大哥，不巧的是田大哥当时不在班级。看家长怒气冲冲的样子，其他老师赶紧打电话告诉田大哥不要来班级，同时，把这种情况告诉了德育校长。

德育校长赶紧下楼，见李恒佳和家长正站在走廊，家长手拿双节棍，扬言要废了田大哥。德育校长急忙制止，同时打电话叫来学校保安。就在这时，德育校长接到了一个电话，刚开始，德育校长还振振有辞，可是，几句话之后，德育校长马上就转变了态度：饶是田大哥为学校做出过多么大的贡献，德育校长还是要田大哥给李恒佳及家长赔礼道歉，并且，李恒佳不转班，继续在田大哥班级读书。

田大哥为自己辩论，可是，田大哥动手在先，学生动手在后，田大哥承担更大的责任。刚直的田大哥刚开始说什么也不道歉，和德育校长当场顶撞起来，场面几近失控。这时，大校长给田大哥打电话，说了很多好话，田大哥仍旧宁折不弯。后来，局里有位领导给田大哥打电话，告诉田大哥，如果他不道歉，学校大校长和德育校长都要挨批评。

迫于压力，田大哥才答应给李恒佳和家长道歉。但田大哥有个条件，他道歉之后，李恒佳和家长也要给他道歉。局领导口头上答应了。

结果可想而知，李恒佳和家长并没有给田大哥道歉，反而是，家长领着李恒佳大摇大摆地走进班级，坐到了原来的座位。整个过程，无视田大哥的存在。

这才知道，李恒佳是市里某位领导的亲戚，爸爸在公安系统工作。

经此一闹，田大哥在当地教育系统出了名，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我们单位有一个敢和局领导讨价还价的“傻小子”。很多人都等着看田大哥的笑话。

田大哥感觉受了侮辱，请了病假。我去看望他。见到我，田大哥第一句话就是：“这么多年都是老师教育学生，哪有学生教育老师的，简直反了。再说，发生了这样的事，学生还在我们班，我怎么面对？”

田嫂告诉我，田大哥就是这个臭脾气，在家里对孩子也没有耐性，遇到孩子不听话，二话不说也是一个打。

“如果想接着干，咱就认了；如果不想干，咱就善始善终，和领导表明态度。”听着田嫂的分析，田大哥张了张嘴，没有说话。

在我看来，这件事对田大哥来说也是一个教训：教育理念应与时俱进，和谐社会里，师生关系也要和谐。

只是，学校的解决方式我觉得欠妥：至少，在学校范围内给学生调个班应该是明智之举。

之前在学校成了榜样的田大哥，从那件事之后仿佛成了全校的一个笑话。本来，田大哥的“棍棒教育”不是人人都能学得来的，可是，老师成绩不好，领导动辄就要求老师们向田大哥学习。班主任老师更是如此，班级总体成绩不理想，领导们总是以田大哥的成绩说事，弄得老师们对田大哥也很有意见。发生了这样的事，一些老师都在背地里拍手称快。这些，田大哥当然也感受到了。

当时，学校培养了好几个后备干部，田大哥却不在其中。其实，以田大哥的能力以及为学校做出的贡献，做个主任也理所应当。据说，大校长也给田大哥画过大饼，只是之后再没了动静。

田大哥班级之前的某位家长在政府部门上班，在几个同事的怂恿下，田大哥找到这位家长。家长答应田大哥帮忙，田大哥给家长送去了2万元钱作为活动经费。

之后的田大哥却陷入了无尽的等待。数次给家长打电话，得到的答复都是不要着急，慢慢来。或者，我一定尽力之类的话。

田大哥只好耐心等待。适逢端午节，田大哥寻思过节了，给家长表示表示，就又给家长送去了2千元钱。

可是，家长收下钱之后又没了消息。

焦急地等待中，田大哥好像想明白了，家长给的承诺极有可能只是一个空头支票。一个月之后，田大哥忍不住给家长打电话，告诉家长不办了，把钱拿回来就可以了。不想，家长却告诉田大哥，那钱已经给人送礼花了一些。

田大哥问家长：“事情也没办，能不能把钱要回来？”

家长意味深长地笑了：“你以为这钱想给就给，想要就要吗？钱都给对方送去了，怎么往回要？况且，给钱的时候也没要收条，连证据都没有。怎么要？”

田大哥一时语塞，想争辩却感觉自己底气不足。

苦闷中，田大哥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和我说了。当得知学生已经毕业时，我就大概猜出了事情的结局。而且，家长最后那几句话其实是说给他听的：你给钱的时候没留证据，能把剩下的钱拿回来就不错了。

结果，2万2千元钱只剩下1万5千元。

事情没办成，还搭上了7千元钱，田嫂气得要去找家长，被田大哥拦下：“当时我送钱的时候也没证据，空口无凭怎么要？这不明摆着理亏吗？”

2008年，我们当地发生了两起师生矛盾，引起了强烈的社会反响。

一件发生在一所初中：学生上课睡觉，因为不满科任老师将其叫醒和老师顶撞起来，班主任老师批评学生时打了学生两个耳光。之后学生总说听力受影响，因此，家长天天来学校找班主任老师要赔偿，使得班主任老师不能正常上课，同时，找校长要说法。纵使校长百般解释，家长仍旧不依不饶。

班主任老师找了很多和家长相熟的人劝说，学校领导也多次上门做工作，家长就是铁定主意，不给钱绝不答应。最后，没办法，班主任老师赔学生医药费2万多，事情才告一个段落。

另一件，发生在一所普通高中，两个女生上课时说话扰乱课堂纪律，数学老师说了这两个女生。女生不服，其中一个女生跳上桌子骂数学老师，老师一时激动，拿起班级的拖布杆打了这名女生。女生撒泼说数学老师把自己打坏了，在班级大哭不止。数学老师报告给了学校领导，领导劝了劝女生以为没事了。

没想到，第二天，女生家长找到学校领导，说孩子被数学老师打得右手不能写字。领导问家长想要怎么办，家长提出两个条件，一是数学老师在全班同学面前给女生道歉，二是赔偿女生精神损失费1万。

数学老师自然委屈，可是，不满足家长的两个条件，数学老师就无法上班。家长每天都来学校找数学老师，到数学老师上课的班级骚扰，根本无法讲课。学校动用了很多人力，但是，做小生意的家长就是不答应。据说这件事惊动了教育局，但是，面对无理取闹的家长，局领导也束手无策。无奈，数学老师最后不仅给女生道了歉，还给了家长1万块钱。

这两件事当时在我们这里引起了轰动，教育局高度重视。并因此告诫各位老师，不能体罚学生，要“以人为本”。

2009年我们学校换了新校长之后，教育理念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新校长数次在全校教职员工大会上告诫老师，教育学生要有方法，不能简单粗暴：不能和学生发生正面冲突，不能体罚以及变相体罚学生。校长还强调，如果不能和学校保持一致，就不能继续做班主任工作。

田大哥脾气收敛了很多。很少再看到田大哥挥动拳头批评学生的镜头。可是，田大哥看不惯不学习的学生，做班主任工作也不可能不批评学生。

2012年，田大哥带高三，班里有一个叫杨慧的女生，不爱学习，还经常在课堂上睡觉，科任老师怎么说都无济于事。田大哥和杨慧谈过几次，当时答应得好好的，过后依然如故。

一次模拟考试，平时成绩倒数的杨慧因抄袭排到了班级前十名。无论是谁都不相信杨慧的成绩是真的，杨慧却不以为耻，在班级趾高气扬，上课不仅睡觉，还经常说话，根本不把科任老师放在眼里。

田大哥忍无可忍，一天自习课，把杨慧叫出来，本想和她好好说说。不想杨慧却不配合，眼睛看着别处。田大哥当即气得不行，“一个女孩子，能不能要点脸？成绩咋来的不知道啊？”

杨慧当即怼田大哥：“你的意思是我抄的呗？谁抓住我了？”看杨慧想撒泼的架势，田大哥忍了又忍，“那你以后把成绩保持住。”

“常胜将军还有失败的时候，我保持不住。”杨慧答道。

“保持不住就老实学习，别嘚瑟！”田大哥生气地让杨慧回去了，想着和家长聊聊。

田大哥没想到的是，没等他找家长，家长下午自己来了。到了田大哥办公室，杨慧妈妈一开口就责问田大哥：“田老师，我想问问你，我家孩子咋不要脸了，是和男生不正经了，还是咋的了？”

一看杨慧妈妈就不是好惹的，脖子上戴着金项链，很粗的那种，手上还戴着戒指。整个脸部基本看不到本色，胭脂抹了好几层。家长向田大哥发难，孩子也昂着头，一副根本不把田大哥放在眼里的架势。

眼看田大哥答不上，组里同事上前解围：“我们老师说的不要脸就是不好好学习，一个学生能有啥事？这句话和社会上的理解是不一样的，家长千万不要误解。”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劝着家长，家长总算消了气，但是家长有一个条件，要田大哥在全班同学面前给杨慧赔礼道歉，否则，就要找校长，局长。

田大哥一听这个无理要求，当即气得变了脸色，刚要发怒，被组里老师劝住，一个劲儿给田大哥使眼色，把田大哥拉到走廊，“好汉不吃眼前亏，你就答应了吧，要不然，把事情闹大对你没好处。”

在同事的劝说下，田大哥迫使自己平静下来，和杨慧母女一起来到班级，田大哥给杨慧赔礼道歉。至此，杨慧妈妈才不再纠缠。

看着杨慧妈妈走远，田大哥冲着她的背影大骂一句，然后，到操场一口气跑了五圈。

经历了李恒佳和杨慧的事情，田大哥变得小心起来。

2015年，我和田大哥同在高三。田大哥数次让我提醒他，对学生千万要克制。即便这样，田大哥还是出事了。当时，班级有一个叫杜亮的学生，长得瘦小，性格内向，但是成绩不错。最初两次考试成绩在班级前十名。这个成绩，稳稳能走上重点大学。

整个高三阶段学校要组织10次考试。可是，从第三次开始，杜亮的成绩就直线下降，而且，从早自习开始，杜亮就开始打瞌睡。第五次考试，杜亮的成绩甚至到了全班倒数。

这不是一个小问题。多年的班主任工作让田大哥一下子就意识到杜亮肯定晚上在打游戏。于是，田大哥赶紧联系家长，可是，杜亮妈妈却拒接。

于是，晚上放学后，田大哥又给杜亮家长打去电话，这次接了。也就在这时，田大哥才知道杜亮妈妈是一名小学班主任老师。

随着交流的深入，田大哥发现，家长根本没把杜亮成绩下降当回事。整个通话过程都是在抱怨杜亮如何不听话：家长一边要照顾生病的母亲，一边还要上班工作，辛苦得很，可是，孩子却不争气，不好好学，做家长的也没有好办法；手机问题家长也没办法解决，没收一个买一个，只能听天由命。

当田大哥问家长，孩子从哪里来的钱买手机时，家长说：“每天的零花钱孩子都会攒着，攒够了就买手机。”最后，家长告诉田大哥：“老师，你替我管管吧，能管啥样是啥样，我无能为力了。”

田大哥第一次遇到这样奇葩的家长，不仅不为高三的孩子想想办法断了手机，而且，把责任都推给了老师。田大哥不由得替她的学生担心，有这样的老师，能教育出什么样的学生？

和妈妈沟通不了，田大哥从杜亮那里要来了他爸爸的电话，电话接通，得知杜亮爸爸在工地上干活。田大哥把杜亮的情况和爸爸说了，爸爸痛心疾首：“田老师，我都和孩子说了，让他好好学，到时候考得不理想咱们花点钱，找人去一个好学校，哪承想，这孩子也不好好学啊……”田大哥气得不行，问家长：“既然你能花钱让孩子去好学校，那孩子还能好好学吗，怎么能和孩子说这样的话？”爸爸也没听出田大哥话里的意思，接着说：“老师，你给我劝劝孩子，我这个活还有20天就能完工，到时候我回家看着他。”

虽然家长不靠谱，但是，田大哥却非常为杜亮惋惜，所以，田大哥课后找杜亮谈了好久。可是，杜亮口头上答应，过后却依然如故。田大哥气得真想打杜亮几巴掌，但是，田大哥忍住了，只能让杜亮上课时站着听。

让田大哥没想到的是，也许是晚上玩得太晚，站着听课的杜亮在语文课上竟然睡着，摔倒时磕到了桌角，眼角部位受了伤。

田大哥第一时间领孩子到了学校附近的诊所，给孩子进行了简单的包扎。同时马上联系家长。杜亮妈妈一听孩子受伤，以惊人的速度到了诊所。见面后，家长甚至没有正眼看一下田大哥，也没有基本的寒暄，全程都是对孩子伤势的关心，没有对田大哥的良苦用心表示理解。

田大哥表示自己出医药费，杜亮妈妈看了一眼田大哥，冷冷地说：“这件事以后再说。”那眼神，当时就让田大哥预感到了不妙。可是，自己的初衷是为了孩子，而且也没有严重后果，田大哥也没往心里去。

两天后，孩子爸爸给田大哥打来电话，告诉田大哥他回来了。当田大哥询问杜亮眼角是否愈合时，爸爸说了这样一段话：“孩子眼角的伤都是次要的，关键是孩子现在不敢去学校，一想到班级，孩子就莫名害怕，书也看不进去。”

田大哥绝对想不到会有这样的后果，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家长又接着说：“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请家教在家给孩子补课，可是，补课费用太高了，真愁人。”

听了半天，田大哥才听明白，家长这是要他给出补课费。田大哥委屈得不行，找到校长说了这件事。校长答应田大哥和家长好好沟通。可是之后，校长传来的消息也不理想：家长答应校长先在家补课一个月，之后看情况再说。至于费用，一天按6节课算，一节课150元，一天需要至少900元，一个月下来就将近三万……

田大哥蒙了，头一下子大了起来，这些年挣的班主任补助都算上也不宽绰。

接下来校长又说：“孩子家长考虑到自己也有责任，让你出1万元就可以。想到你这些年兢兢业业，学校给你出5千，你自己承担5千。”即便出5千元，田大哥心里也堵得慌，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现在学校能为你做的也就是这些了，你看看你还有什么别的想法。教育局三令五申不能体罚和变相体罚学生，虽然你的初衷是好的，但是，这件事说到底是在体罚学生，这和教育局的精神背道而驰，学校也无能为力。如果这件事闹大了，对谁都不好……”校长后面的话，田大哥已经听不进去了。

好在田嫂给予了田大哥充分的理解。去田大哥家里时，田嫂的那句话我至今记得：从事教育，就是要懂得“付出”啊。

以为田大哥会因此消沉，没想到性格刚强的田大哥愈挫愈勇。工作比之前更卖力。“不管别人怎么看，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行。”这是田大哥对我说的话。

田大哥向来认为只要孩子认真学习，其他的都可以原谅。所以，田大哥班级的成绩一直遥遥领先，其他班主任无法企及。

可是，也正因为这样，除了学习，学生在其他方面很放松。不戴名签，值日生扣分等都是经常发生的事。对此，田大哥向来不去计较，只要学生认真学习就好。田大哥班级的学生曾经创造过纪录，一天之中就扣了15分，有的班级几个月扣的分也不到15分，可以说，史无前例。

2018年上半年，学校来了新校长。新校长大幅度提高了班主任老师的待遇，并且，在重视学生成绩的前提下，还特别关注学生的德育工作。衡量班主任工作的标准也不再是单纯看考试成绩，还有德育成绩。这在田大哥是个短板。我提醒田大哥，要转变教育理念，在教书之余，还要关注学生纪律，善于做学生思想工作。当时，田大哥不以为然地笑了。

2018至2019年学年，田大哥的德育成绩倒数。新学期开学，学校公布，德育成绩最后两名的班主任老师，在班主任任命上，一票否决。田大哥一下子就失去了优势。

面对这样的规定田大哥极不适应，以前“唯成绩论”的田大哥感觉有些本末倒置。田大哥经常和我发牢骚：“成绩上不去，有啥资格说教育？”

“德育工作也是育人。教书和育人并不矛盾。”我劝慰田大哥，教育理念要与时俱进，跟得上时代。

不久，一个偶然的机会，田大哥发现组里新来的那个班主任拿着一盒上好的茶叶，偷偷进了德育主任办公室……田大哥霎时明白了许多。

田大哥一脸愤愤不平。好在，学生争气，田大哥的德育成绩每年虽然都在后面，但不至于被淘汰。

内卷远不止这些。

2021年3月初，学校开始上第五节晚课，通校生可以回家，但是，住校生必须上。

学校安排专门的德育人员看护第五节晚课，班主任老师下第四节晚课就可以回家休息。最初，班主任老师等到晚五上课查完班级人数就走，可是，几天之后有的班主任老师干脆就不走了，自己在班级看着学生。

工作一天本来就很疲劳，如果坚持到晚五下课，下班就是22点30分，到家至少得23点，这对于田大哥来说是很难做到的。田大哥每天晚上都是22点30分之前休息，过了这个点很难入睡。

然而，之后的年级大会上，年级校长对那些晚五在班级看管学生的班主任老师进行了表扬，并提出倡议，希望班主任向那些肯于奉献的老师学习。

校长的发言目的性很强，没办法，田大哥也试着看了几天。可是，晚上休息不好的田大哥白天根本无法备课和上课，自己都昏昏沉沉的，怎么把课讲明白？

之后发生的几件事成了压倒田大哥的最后几根稻草。

为了迎接建党100周年，教育系统要出一个节目。2021年5月，经过学校的层层选拔，田大哥班级有2名女生被选中参加一支舞蹈的排练。这2名女生中，女生甲是班长，女生乙是班级的活跃分子。这2名女生因为跳得好都是领舞。可是，临近演出，编舞者临时提出由1名女生领舞，另一名女生只能做群演。为了争取领舞名额，这2名女生竟在背后较劲，甚至动起了手，两人都不同程度受伤。

马上就要演出，在这个节骨眼上却出了差错，新上任的德育校长分外生气。得知这两名女生都是田大哥班级的，并且还有一名是班长，德育校长给田大哥打过去电话，要求马上撤掉那名女生的班长职务。田大哥口头上答应着，想到不足一个月就要放暑假，况且，这名班长在平时也为班级做了很多贡献，在这个节骨眼上撤掉班长职务会伤她的自尊心，所以，田大哥就一拖再拖，到暑期放假就一切ok。

可是，田大哥偏偏有一天在校园里遇到了德育校长，德育校长询问田大哥是否把班长撤了。田大哥一时没反应过来，说了实话。德育校长气得不行：“你知道和学校唱对台戏的后果不？我问你，这样素质的学生还能做班长？是你班没人了，还是你看人能力不行？这么多年班主任工作你是怎么做的……”

要知道，德育校长比田大哥还要小4岁，田大哥做班主任的时候德育校长还没大学毕业。甚至，德育校长当年做班主任工作的时候还向田大哥请教过。如今，身份地位变了，德育校长却以这种语气和田大哥说话，田大哥感觉受到羞辱。

想到自己这么多年兢兢业业，而德育校长的几句话把自己的功劳全部抹杀，田大哥当即就怼了德育校长：“学生闹矛盾两个人都有责任，按你说的，我把班长撤了，另一个学生撤啥？嫌我没能力把我也撤掉。”说完这些，田大哥头也不回地走了，把德育校长一个人扔在了那里。

许是德育校长觉得自己的话说过了头，在下一学年的班主任安排上，并没有撤掉田大哥的班主任职务。而田大哥自己也觉得咽不下这口气，2021至2022学年度，田大哥仍旧认真地做班主任工作。

这一年，因为疫情大多数时间都在上网课，只有很少的时间在学校教学。可是，即便如此，田大哥的班级在德育方面的扣分还是很多，排在倒数第三名。这让田大哥不由得猜想，是不是德育校长在以这种方式给自己提醒，逼迫自己辞职？

课间碰到我，田大哥苦笑：“我真的老了，不适应这个时代，不适合做班主任工作了。”我握了握田大哥的手，“大哥的经验就是财富。”

紧接着，大校长在会上数次提出，班主任队伍要年轻化，新的学年，老中青班主任老师要竞争上岗。这就意味着有一部分老师将离开班主任队伍。

这一次，田大哥真的郁闷了：之前给学校做出了那么大的贡献，和学校一起同甘共苦，怎么，待遇提高了，就不用了？

然后就到了2022年暑期开学。以严著称的田大哥辞去了班主任职务。

“之前是身体累，现在是心里累。我有些承受不住了。”田大哥感慨道。因为做着不同的工作，我和田大哥的接触少了许多，但是，这并不影响我们之间的交流，课余时间我们还会就某个话题进行探讨，然后，找一家饭馆，小酌几口。

我刻意不去提班主任这个字眼，但是，田大哥每次都会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当年挨过他巴掌的学生不计其数，很多出人头地的学生还时常和他联系。一想到这些，田大哥就觉得自己之前的教育理念并没有错。在如今这个学生打不得骂不得的时代，班主任工作再没了之前的酣畅。

看着眼前的田大哥，我知道，他还活在自己的鼎盛华年里。可是，教育理念日益更新是必然，新陈代谢是宇宙中永恒的规律，谁都逃脱不了。

（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编辑 | 森芒       实习 | 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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