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志湘评《浣纱记》丨积跬步以致远

乐活   2024-10-13 10:00   江苏  
10月12日,《浣纱记》从昆山出发,途经上海、广东、香港、四川、陕西、河南、山西、河北、江苏等多个省市,密集开展国家艺术基金扶持的全国巡演20余场,以开山经典传播昆曲“金名片”。
在此特别引用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戏剧评论家谭志湘老师刊登于2021年《中国演员》第九期的“积跬步以致远——观由腾腾演出的改编昆剧《浣纱记》”一文,深度解析《浣纱记》背后“大女主”的成长历程。

积跬步以致远

谭志湘

(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研究所研究员)

昆曲旦行有老旦、正旦、作旦、四旦、五旦、六旦,分行相当细腻讲究,自有“行当不能乱”之说,规范严谨。初识由腾腾是看她的《钗钏记·相约讨钗》,应是昆曲六旦应工,也就是戏曲中常称之为“花旦”的行当。
由腾腾饰演的芸香让我眼睛一亮,小丫头的身份,小女孩儿的活泼伶俐,外加那种初次被人尊重,坐在椅子上的百般不自在,“讨钗”与老安人吵架时,娇嗔任性,努力找最恶毒的语言,终于找到一个“老不贤”,反反复复用,真是把一个小丫头演活了,生动、自然、贴切,有情有趣,有生活,有表演,有昆曲的程式……人物让人喜爱,久久不能忘怀。
在《琵琶记》中她饰演牛小姐,最初大家都不看好,这是腾腾由六旦向五旦、也就是“闺门旦”的一次转换。可能是她的小芸香太精彩了,以致大家要求她的牛小姐也像芸香一样闪亮。记得在我上飞机回北京的前一刻,她来宾馆看我,显得有些忐忑。我自是明白,于是我讲了牛小姐这一文学形象的性格、处境、心理……她听得很认真,也没说什么。不久我听到永嘉昆剧团老演员刘文华、张玲弟夸赞:“腾腾‘噌’一下就变了,把牛小姐的劲道演出来了。”我明白腾腾的聪明颖悟,也明白她是花了多少心血才找到的感觉。她没对我说起过,但我知道这是一个艰难的创作过程,是一个从理解人物到寻求昆曲的表演表现手段,塑造人物的过程。我心里暗暗惊喜,腾腾的未来难以估量,她可以走得更好更远。
以后,我又有机会看了腾腾的《牡丹亭》,这是一出昆曲五旦戏,唱、做并重,她一招一式地演,规规矩矩,一句念白、一个眼神都是在她的老师胡锦芳指导下精雕细刻而后完成。但我却感受到一股青春气息,一股内在的激情涌动,这不仅仅是因为腾腾年轻,更是在腾腾柔弱娇小的外表下,隐藏着一颗鲜活不屈服的心,这一点和杜丽娘很相似,她有自己的见识,有自己的追求,就像是杜丽娘不甘于被禁锢,从深闺步入花园,从花园走进她的梦境中,总而言之,学习经典著作的表演对腾腾的艺术创作起到了“随风潜入夜”般的作用。
“男怕《夜奔》,女怕《思凡》”,这是昆曲演员都知道的事。《思凡》难演,腾腾偏要挑战自我,她学习并演出了《思凡》,把一个不甘于青灯黄卷、古刹钟鸣的小尼姑色空演得相当精彩,演出了一颗躁动不安的心指使她做出了不凡不轨之举。我由此看到腾腾一招一式地学习传统,但不是一招一式地演传统,而是演人演心,特别是演人物的心,演在心灵驱动下人物的行为动作。
此次,在昆山剧作家梁辰鱼诞辰500周年之际,昆曲的故乡昆山创排演出昆剧历史上的开山之作《浣纱记》,是昆山当代昆剧院致敬先贤、继承经典的责任担当,由腾腾担任第一主角,和剧组其他青年演员共同展现经典作品在当代的独特气韵。
说真话,腾腾并不是那种美艳绝伦、顾盼生辉的女子,她朴实朴素、少言寡语,若把她抛在一群美女中,她绝不是那个引人注目、吸人眼球的女子,腾腾如何饰演四大美女之一的西施?
首先,西施要美,哪样美?
改编者罗周为西施与范蠡的爱情中设置了“盟纱”一折。只见腾腾饰演的西施持竿浣纱而上,她唱着:“苎萝山下,红翠争入画……趁晴明溪边浣纱。”素衣素裙,无簪无花,却亭亭玉立,那竿那纱,在美人的肩头,也为她增色,腾腾一个亮相,好一个绝代浣纱女跃然于眼前!难怪范蠡产生了“飘盈盈素纱一缕,敢是天仙下界?”的感觉,忘乎所以地唤起了“神仙姐姐!”不是神仙,胜似神仙,那份清纯恬淡,非神仙可比。
美在形,更在心。对于范蠡这种一见钟情的爱情,腾腾饰演的西施,既无小家碧玉式的不知所措,也没有一般女子的惊喜,虽然通过范蠡直白的表露,西施知道这是大家公子、越国举足轻重的臣子,这时西施回应的是“湿裙钗”,“清溪独浣纱”,淡定从容,不失礼貌地“告辞”。当文种匆匆赶来,报之越国危机,范蠡忘私情而忧国事,腾腾饰演的西施看在眼中,心为之所动,说出自己姓名,并将素纱一缕置于溪头,允诺了百年之约。腾腾含蓄内敛的表演,捧出的是一颗忧国忧民之心。这是人物的基调,是比外在美更为可贵的心灵美。难怪有评论家说:“我真是喜欢那个若耶溪畔的浣纱女子,希望西施在那里定格。美啊!”
对于腾腾来说,演出西施的淡泊沉静不是太难的事,与生活中的腾腾本来就有的气质存在几分相似,但难演的是西施走进吴宫,与吴王夫差的对手戏,既要“惑主”,诱其迷酒恋花,以动摇吴国的根本,又不能以妖冶取胜,虽是美人计,但美人是苎萝村浣纱女西施,而非褒姒妲己。然而此时西施,非彼时西施,盛妆华服,吴王恩宠一人专。歌舞承欢,本是戏曲常用之手法,编导在这里也为西施安排了一段歌舞。腾腾的歌舞自是好的,更好的是歌舞之中演出了“当年秀面今何在?”抑制不住的“清波溅处泪汤汤”。本不会歌舞的浣纱女今之歌舞,是越王夫人雅鱼所教,让她如何不思越?腾腾于歌舞之外,演出了人物的故国之思,西施的情怀。虽为美人计之美人,却没有低俗谄媚之举,不失冷艳孤傲,更多一分聪颖睿智,淡淡一句“乐极生悲”骗过了吴王夫差,“辩纱”之刻,面对气势汹汹的伍子胥,她机警应变的表演,显现的是外弱内坚。
成长的人物,复杂的情感,千言万语难以说得清楚的浣纱女。在吴国经历了十三年的日落日出,终于逃出了吴宫。腾腾饰演的西施,依然是那么清雅曼妙。洗尽铅华、素衣素裙的西施,玉立亭亭太湖畔,犹如十三年前的浣纱女,若耶溪浣纱,但从语言声音让人分明感觉到的是人世沧桑、政治风云,人犹如冰水里浸过、血水里泡过一般。经历过摧残磨砺的女孩儿,容颜变化不大,但心上伤痕累累,更加敏感。腾腾的道白带动表演,层层展现人物的变化。当范蠡一声呼唤:“西施姑娘!”她像被针刺痛一般,道出“再没姑娘”。是啊,十三载陪伴吴王,那个浣纱西施已死。这是第一层次。西施与范蠡相逢,都有千言万语要说,范蠡开口,即是“迎卿还乡”,“范蠡无能”,“叫娘娘望眼坐等一十三年!”而西施以一句“大夫囚吴之苦,妾深知矣。”腾腾的语调淡淡的,强调“深知”二字,这是有分量的话语,往事不堪回首,她不想诉说。看似轻轻带过,蕴含着多少难言之苦,多少锥心之痛。
西施用“采莲泾红芳尽死”“残香破玉,飞红碾作泥”作比,此刻腾腾的表演,神情是黯然神伤,无以言表。言外之意是“回不去了!回不去了!……”仿佛心在滴血,她就是逝去的“红芳”,成泥的“飞红”。
西施“取素纱”是一个大的戏剧动作,一段纱胜似万语千言,是她的情,她的爱,她的希望,也是她的“使命”。腾腾用她的声音,字字千钧,但不是力竭声嘶,而是从心底发出的声音,虽然柔弱、轻慢,给人的感觉是情的浓烈、意志的坚定,虽是生不如死的活着,但因为此纱,“便不肯死”,也“不敢死”!纱是责任,是担当,是情感。
“合纱”其实是“放逐”,纱合否?已不重要。西施明白,时过境迁,“回不去了”,谁也回不去了,再不会有若耶溪畔浣纱的美好恬静,不会有初遇时心的跳动,干干净净的人,纯纯真真的情……她置纱于太湖,让明净的湖水去涤荡那一段纱,涤荡心灵,涤荡岁月,涤荡爱,涤荡情……这是全剧的高潮,但不是热烈的、激越澎湃的高潮,而是幽静深邃的高潮。腾腾的表演是深沉而迷茫的,声音不高,有些微微的嘶哑,眼神随着被放逐、漂泊的纱,飘向远方,眼中没有泪水,说不清楚是喜、是悲、是忧伤、是凄凉……千言万语,千言万语,难以说清楚、道明白……
轻纱跟随西施度过了十三年岁月,历尽了离合,历尽了兴亡,西施说它累了、倦了,无知无觉的纱是如此,那么人呢?西施呢?腾腾演的西施,让你想、让你悟,没有答案,留下的是无穷无尽的想象。不同的观众有不同的想象,不同的答案,不同的情绪,不同的慨叹……
当范蠡把那一半素纱也置于湖水之中,纱合了么?人合了么?没有确切答案。迷茫的云水,漂浮着两段素纱,两个历经苦难的灵魂则在人间,在天空飘荡……余韵袅袅,让你思,让你想,让你回味……
腾腾塑造了一个说不尽、说不透的西施,似朦胧,似清晰,似可感可触,又似云中仙姬,似重情重义,似有深深的家国之情,又似被爱情驱使,家,国,儿女私情,孰轻孰重?很难分丝剥缕。腾腾的表演可用“专心” 两个字概括,她更多的是体验、体悟人物的情感处境,在内心矛盾之中挣扎,抉择,守护,所以,她不是间谍,不是红颜祸水,不是痴情小女儿家,更称不得英雄。腾腾只是朴朴素素地演了一个浣纱女子的传奇故事,表现环境的变化造成她心灵的变化,她被迫卷入政治漩涡之中,在漩涡之中盘旋起伏的一段人生经历。
由腾腾把一个纤细的,水灵灵的江南女子立在了舞台之上,这个西施别有一番韵致。当我问腾腾:“西施难演么?这个西施最难演之处在哪里?”腾腾回答:
“难演,许多地方难演。”
“西施16岁与范大夫相遇,三年后,也就是19岁入吴宫,13年后,与范蠡重逢在太湖之滨,时间跨度不算很大,但情感起落变化大。不是简单的喜、怒、哀、乐,难用一个词概括,总是丝丝缕缕缠绕在一起,理不清,说不透,需要安静,需要放下、割舍、丢弃、挣扎……有表面的,更有深一层的需要表达的意思。吴宫的戏,让我想到《刺虎》的费贞娥,但西施与费贞娥太不一样了,她没有爆发点,她要示弱,要智慧,要在险中求生存,要以退为进。经过比较,找到感觉,找到分寸。西施不是小女人,她是大女人。”
“念台词很重要,更重要的是你要领悟台词,把台词更深一层的意思表达出来,找到感觉,表演也就会有了,声音的运用、变化也会不同。”
“对于西施,有众多说法,我读资料,范蠡、勾践、夫差、伍子胥、文种、伯嚭都是历史人物,唯西施不是。我想她是虚构的,但她生活于众多历史人物之中,她得有历史感,是那个时代的女子,有一种古典美、含蓄美。西施的捧心之痛,有真亦有假,这虽是传说,但在戏中是有深意的,与范蠡分别、吴宫辩纱获胜后的捧心是不同的……”
腾腾滔滔不绝,我禁不住连连叫“好”!往昔与她谈牛小姐创作的情景历历在目,腾腾真是判若两人。这变化该是付出多少劳动才能获得,难以想象。
在艺术创作的道路上,腾腾走了一条有继承、有创新之路。从《牡丹亭》、《投渊》、《思凡》……一招一式学习昆曲传统剧目表演,再到投入新剧目创作《孟姜女》、《峥嵘》、《浣纱记》……在创作的世界中寻觅、感悟、游走,有传统为创作依托,又不拘泥于传统,有汲纳,有借鉴,有创作,以致于诞生一个个新的艺术形象,又不失昆曲传统底蕴,这该是她创作的奥妙。
从昆曲的六旦走来,到五旦,再到正旦,昆曲所谓的小五旦大六旦,再到很难用行当界定的新创作人物,似无行当,实有行当的表演在其中。昆味、昆曲的底蕴依然。积跬步以致远,艺术创作就是在点点滴滴的积累之中完成,艺术创作的高度也因此而决定。

昆山昆曲
昆山是昆曲的发源地。2015年10月,昆山文商旅集团昆山当代昆剧院正式挂牌成立,作为全国八大专业昆剧院团之一,“昆昆”驻扎昆山大戏院常年演出,传承保护和发展昆曲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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