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7日,艾未未一篇文章的英文版在《THE STANDARD》刊出,导语是“America is moving towards a decline in its global influence”(美国的全球影响力走向衰落)。11月9日,西班牙卡斯蒂利亚-莱昂当代艺术博物馆(MUSAC),艾未未个展《堂吉诃德》开幕。
这两件事情之间,并没有直接联系。
美国大选早订好了日子,四年一次,2024年这届,艾未未收到约稿,写下这篇文章。
展览通常提前数月甚至一、二年开始筹划、准备。
艾未未的文章,语言凝练,有时是跳跃的,像一幅画。
文中写到美国大选甚嚣尘上的景象,这也是两党政治在前台最直接的表现,两党、两位候选人、有投票权的各自的支持者、没有投票权的各自的粉丝,裹挟了太多的立场、舆论、人群,喋喋不休。
不由得想起四年前,艾未未曾说美国两党在同一条船上,大选好像假打假摔,如今,他在文章中说“美国政党竞争的政治舞台上,充斥着讽刺、侮辱、政治操纵、法律手段、诽谤,甚至暴力和枪击。叫喊、定位、挑衅、嘲讽和咒骂接踵而至”;“闹剧”、“表演”,“所谓的两党竞争反映了万圣节的鬼魂本质”;“喧嚣达到了令人不安的高潮”。
艾未未还用投硬币来比喻大选,他写道,“胜利并非来自勇气或信心,而是来自一种更接近命运的东西,无形而不可捉摸”。他没在文章中或访谈中过多提及胜败,甚至不曾主动提到两位候选人的名字,仅用“胜选者”和“败选者”代指。“胜选者”的陈述“空无一物”,“败选者”更衰,“脱离政治激进主义的特征”,他指出,“双方都坦率地暴露了人类贪婪和自私的缺陷,而这种展示反映的是人道主义和文明的道德基础的腐朽——企业、军事和技术力量不受制约的可怕形象。”
在聊天的时候,艾未未又用了“塌方”来打比方,他描述的景象是一个“多年前已经出现”的“塌方”,这次大选,只是“塌方”的过程,滚落的石块还在山坡的中间,还会继续往下滚落,直到“尘埃落定、落在河岸上”。
很多人习惯了把美国看作全球的引擎,“美国衰退”非常具有冲击力,艾未未说美国“在全球政治和经济影响力的下降趋势,在稳步推进”。他讲的衰退,包含了两个层面,“对全球经济、政治和军事力量的掌控力下降”,以及“精神和道德价值观的缺乏”。他在文章中承认,“美国从资本主义和全球化中获利最多,积累了巨额财富”,而同时,“造成了意识形态、生产和金融失衡。”
这是另一枚硬币的两面。
还有一枚硬币,保守主义与政治激进主义。
很多枚硬币滚落,人类赖以生存的地球,却并非只有非此即彼的两面。
在西班牙做展览,《堂吉诃德》如同一座桥梁。
艾未未用积木砖块拼了一幅小画,复刻毕加索的《堂吉诃德》,黑白两色,线条简洁。他说,如今不只有乐高砖块方便用来拼图,我发现他的拼图作品材料,都改写为“Toy bricks”玩具砖块。
展览共55件作品,踩着“ENTRANCE AIWEIWEI”的标志,进入第一间展厅,迎面是六只瓷罐落成的柱子,遥对着满铺壁纸的墙面,壁纸与瓷柱上的图案,同是难民主题。
两侧的墙上,是砖块拼画。
乔治•修拉《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葛饰北斋的《神奈川冲浪里》,莫奈的《睡莲》,这次展出的《睡莲》和2023年在伦敦装饰博物馆那个版本不同,看那幅《睡莲》是长卷,大约右三分之一处,影影绰绰显示着一个洞口,是艾未未跟随父亲艾青下放到新疆石河子曾经住过的地窝子入口。这一版曾在维也纳展出过,深处是个溺水的人,艾未未本人的形象。再过去,便是那幅有争议的作品,艾未未模仿溺死的叙利亚难民男童小阿兰趴在海滩上。再前面一幅,蓝色背景板上看似拆乱了的线团一般的黑色线条,这条混乱无序的线,来自2019年6月一艘难民船行船路线的卫星图,抽象背后,是难民船经历的极为复杂、艰难、被拒绝的过程。
《奥德赛》壁纸墙面上,悬挂着四组《莲花》,莲花由难民逃难会穿到的救生衣组成,墙面上的显示器,播放着难民题材的纪录片。《水晶球》则放置在不远处,堆叠的救生衣上面。
大厅中央是风筝工艺制作的竹编难民船,船里坐满了人,包括十二生肖,从圆明园兽首的故事开始,这组十二生肖更充满了复杂的认知与情感。
连接的侧厅,一整面墙的壁纸是《炸弹史》,这件作品首次面世在2020年8月1日,伦敦帝国战争博物馆。与《炸弹史》呼应的位置,悬吊着一个竹编的人,线条与形状好似炸弹那种器物。
环顾展厅,这些作品组合起来,似乎在讲述一整段故事。
如果在这间展厅,感受到人的生存困境和挣扎,第二间展厅,我看到更多暗流涌动。
铺满地的,是98只士兵头盔,墙纸图案由右手臂中指组成。
砖块拼画《北溪》,是2022年那幅新闻图片的复刻。当年9月26日,俄欧之间的天然气管道发生爆炸,位置在丹麦博恩霍尔姆岛附近的国际水域,俄罗斯经由北溪对欧洲大陆的天然气供应,就此正式宣告中断。到底是谁干的?出现了不同的声明、分析、求证,但时至今日,真相还如同画面上那团白茫茫的迷雾。
另一幅新闻图片的故事背景发生在2023年1月28日到2月4日,一只来自中国的高空气球飞越北美领空,美国空军击落这只气球,并且在海上打捞残骸。艾未未的乐高拼画,重现了捕捞中国气象气球的景象。
另外一艘船与这幅打捞画,在视觉上很相像,《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原画作者是德国艺术家埃马纽埃尔•洛伊茨,画面是1776年12月25日独立战争期间的场景。
两艘漂浮的船,跨越了246年,此前此后,相似的图景,不同的故事,不同的内涵,历史总会以不同的面目、人物、故事……循环往复。是的,当我们时不时想起那句“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的时候,不能忘记其不同的呈现。
第三间展厅的地面,铺满橄榄树根,墙面上的砖块拼画,分别是被泼的《蒙娜丽莎》、犹大换成艾未未而且在哈哈大笑的《最后的晚餐》、《劫夺留基伯的女儿》和戈雅的名作《1808年5月3日的枪杀》。
第四间展厅地面上铺着钢质的草皮,墙纸是推特小鸟监视器等图案组成的,砖块拼画内容,多为艾未未经历过的时刻,自行车鲜花、摔汉代陶罐、在四川被打伤的照片,还有指向权力的中指组图,以及名画《克里斯蒂娜的世界》。
从这两间展厅,不仅看到艺术家个人经历的时刻和态度,也看到不同的传说、故事,每个故事都耐人寻味,虽然用词汇来描述作品有简单化、概念化之嫌,但站在这些作品前,一些词不自觉地跳出来,比如不屑一顾,比如轻描淡写,甚至耳熟能详的歌词“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你看我的伙伴遍及天涯海角”。这段歌词刻奇的表现方式,并不舒服,但如果忽略表面,意思都对。好多事情,本质差不多,但不同的呈现形式,以及不同人在不同位置的运用,都出现差之千里的效果。
这也是形成各种政治正确的源头之一。话扯远了。
这两间展厅的内容,在我的感受中,更加逼近每个个体。
艾未未的《人间喜剧》,自罗马、威尼斯之后,再次悬挂在卡斯蒂利亚-莱昂当代艺术博物馆大厅,关于移民、关于死亡、关于战争,在和这件装置有关的采访中,艾未未曾说“我们必须思考,人类在环境中的合法性,我们真的配得上这个星球吗?”
这个时候,再回来看展览标题《堂吉诃德》。好的文学艺术作品,总会不经意地搭建出一方天地,不同的观者既可以从这一方天地看到自己想看到的内容,也常会看到不曾看到的和意想不到的内容。
有人从《堂吉诃德》那里看到了理想,有人看到了现实,有人看到了空中楼阁,有人看到了功利与市侩,有人看到了不自量力,有人看到了虚伪与荒诞,有人看到了扭曲与挣扎……
艾未未说,堂吉诃德所谓的骑士“实际上是已经消失了的身份,但是他仍然幻想着与各种魔怪做斗争,实际上这些魔怪也就是些羊群或者说大风车之类的。在文学当中,他变成了一个非常不合时宜、令人发笑的荒诞的特征。实际上,这里面具有巨大的严肃性,我们今天无论是左派还是右派,都实际上在某一个观点或某一种现实当中,会遭遇到同样的状态或者情境,所以,我说,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个堂吉诃德,而这个堂吉诃德在我们的现实中实际上无处不在。”
联想到我们切身感受到的种种具象的“消失”和变化,对着堂吉诃德莞尔一笑之后发现,也许我们在笑自己。
从里斯本的Rapture(欣喜若狂),到维也纳的In Search of Humanity(寻找人性),到伦敦的Making Sense(合情合理),再到莱昂的DON QUIXOTE(堂吉诃德),……,忽然感到,展览的背后,有个永恒的主题一直都在,艾未未说“我无非像个小丑,在戏剧当中,试图说出一些具有某种警示作用,但是又自我嘲讽的混合体”。
“美国大选“那篇文章里,艾未未写道,“个人的身份已经被经济纠纷、政治立场和战争所掩盖”;“真正的人类身份早已被遮蔽”;而“ 文明和人道主义价值观的修复将是一项长期的努力,需要个人重新认识和承诺。”
在莱昂,他说,“国家概念早已经是应该被化解的概念,即使我们所说美国作为国家的衰竭,实际上它资本的力量已经融入到世界的各个层面,作为国家这么一个特征,已经是在消亡的特征。”
那么。
“那么,什么力量可能替代这种正在消亡的力量,那当然必须是个体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