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自伊凡•克里玛《布拉格精神》
这段话说的是一个如今已经消失的国家——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的9位总统，他们贯穿了从1918年建国到1993年捷克斯洛伐克分家之间的75年历史。
这里的“皇家古堡”，指的是布拉格城堡，如今捷克总统的办公地点，中文语境里称之为“总统府”。当然，布拉格城堡的历史，比“总统府”久远得多。
城堡诞生
传说公元8世纪时期，波西米亚地区的统治者女大公莉布丝曾经预见到“一座伟大的城市，荣耀能达到天上的繁星”，“我看见它在森林中伏尔塔瓦河畔陡峭的悬崖上，那里有个男人，正在为房屋凿出门槛（Prah）,那里要建起一座名叫布拉格(Praha)的城堡”。
莉布丝的君主之位，是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她没有兄弟，因为神奇的预见力和不凡的能力，莉布丝在姐妹中脱颖而出，但毕竟是女人，不足以服众，于是，她让人们去找一个推着犁耕地的庄稼汉，她说，这样“我就有了丈夫，你们也有了首领”。农民丈夫的名字叫普谢米索尔（ Přemysl），这对夫妇成为普谢米斯里德王朝（Přemyslovci）的缔造者。
史学家公认，普谢米斯里徳王朝即是捷克历史上第一个王朝，而被学界认定的首位君主叫博日沃伊，史称博日沃伊一世（Bořivoj I.），他在公元880年建造了布拉格城堡。从那时到现在，一千多年之间，城堡经过了多次施工、修缮、扩建、灾后重建、失修重建，成为如今人们看到的样子，连接成片的群落，包括一座皇家宫殿、三座教堂、一座修道院、四座塔、总统办公楼、御花园和南花园、鹿沟，还有一条叫做黄金巷的街道……，占地7万平方米，是吉尼斯记录里世界最大的城堡群建筑。
而这座城堡一经修建，就一直是这片地区的统治中心，从公爵时期、王国时期，到奥地利帝国和奥匈帝国时期，直到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时期，以及从1993年才开启历史的捷克共和国时期。
权谋与宫斗
城堡里发生过很多故事，如同一集一集连续不断的权谋剧、宫斗剧。
公元890年，博日沃伊一世去世之后，遗孀柳德米拉没有随之退隐，她一边参与执政，一边等待儿子长大成年，以便顺利接班。两个儿子先后执政，先后去世，到了公元921年，柳德米拉身上的担子还没卸下来，又要辅佐未成年的孙子。但这个时候，她已经相当于“太皇太后”的身份，宫里还有“太后”，关系复杂了。柳德米拉负责抚养孙儿瓦茨拉夫和波列斯拉夫兄弟，孩子们的母亲德拉霍米拉摄政。抚养与摄政之间的矛盾越来越激化，围绕这对婆媳，形成了两个权力中心。此外，她们还有信仰和统治方略的分歧。柳德米拉信仰天主教，为捷克地区基督教的发扬光大奠定了基础，德拉霍米拉来自异教部落；柳德米拉主张结盟巴伐利亚，德拉霍米拉主张依靠萨克森。后来，柳德米拉退让了一步，她说，“我不想统治你。按照你想要的带上你的儿子们，和他们一起治理，但请赐我自由，以便我可以在你认为合适的地方侍奉全能的基督。”结局是，柳德米拉在德拉霍米拉认为合适的地方遇害了。有人说柳德米拉是被绳子勒死的，有人说是杀手用她的面纱把她勒死的。
德拉霍米拉摄政4年，长子瓦茨拉夫于公元925年从母亲手中收回权力，十年之后，即公元935年，他被一起长大的亲弟弟波列斯拉夫设计杀死，广泛流传的故事版本，常令我想起“玄武门”与“鸿门宴”。
瓦茨拉夫的政治生命并没有就此结束，他一再被致敬，影响力随着时间推移与日俱增。大约公元960年，波列斯拉夫把瓦茨拉夫的遗骨迁至布拉格城堡的圣维特教堂，借此加强与罗马谈判的份量，谈判的内容是要在布拉格建立独立教区。大约公元970年，以瓦茨拉夫命名的宗教纪念日确立，圣瓦茨拉夫成为危机战乱保护者，接下来，人们尊圣瓦茨拉夫为波西米亚永恒的统治者，再后来，他成为波西米亚保护神。1912年，瓦茨拉夫骑马雕像立在布拉格最显著的瓦茨拉夫广场，他的地位与民族高度平齐。
弟弟波列斯拉夫的建树则主要在于生前，他上位之后，巩固了政权、扩大了疆域，把普谢米斯里德部落向王国的方向推进了一步。他的名字，被后世冠上了“残忍”的前缀。
这是与布拉格城堡相关的最早宫廷故事，到了普谢米斯里德王朝末期，更是不断上演《王子复仇记》，而且真人版比戏剧还要错综复杂，难分敌我，难辨是非。
布拉格城堡，在动荡的局面中，渐渐荒废。
城堡再次辉煌的时刻，就来到了公元14世纪，普谢米斯里德家族的国王瓦茨拉夫三世遇害，他没有子嗣，乱了几年之后，波西米亚王位由卢森堡王子约翰继承，他是瓦茨拉夫三世的妹妹艾莉丝卡的丈夫，艾莉丝卡心怀振兴波西米亚的心愿，而约翰对波西米亚没什么作为，艾莉丝卡38岁病故。他们所生的儿子，出生的时候，名叫瓦茨拉夫，小时候被父亲带到法国，有了正式的名字查理。查理先后成为波西米亚国王查理一世、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查理四世，他一生中相当长的时间住在布拉格，重建荒废多年的布拉格城堡，为布拉格迎来了最为高光的历史阶段，也由此实现了母亲的心愿。
在布拉格城堡，还发生过一个故事，令人津津乐道——三十年战争起点中著名的“扔出窗外”事件。那个时候，波西米亚王国为哈布斯堡王朝统治，布拉格城堡作为波西米亚公署使用。1618年5月23日，反对哈布斯堡费迪南二世的捷克人，发动起义并冲进城堡，把在场的二名大臣和一名书记官，从窗口扔出。
……
城堡内外的故事连在一起，几乎成为整部捷克历史。
三位前总统，免遭牢狱之灾，因为逃离了这个国家
回到作家克里玛那段话。
捷克斯洛伐克的第一任也是第一位总统马萨里克和第二位总统贝内斯，都是从一战走过来的开国元勋，他们不约而同在战争时期意识到，这是捷克斯洛伐克寻求脱离奥匈帝国统治、独立建国的好时机，他们还用各自的方式搞地下活动，试图分裂奥匈帝国，当然为当局所不容。马萨里克选择走国际路线，贝内斯在国内组织反对奥皇的独立运动，后流亡法国。他们的流亡时代，地图上还没有捷克斯洛伐克这个国家。1918年建国后，两个人先后就任总统。
捷克斯洛伐克实行总理负责制，但马萨里克希望效仿美国，具备更大的影响力，凭借个人威望，他的确在很大程度上做到了。于是，坊间说起“城堡”这个词的时候，就多了一层字面之下的意思，指马萨里克以及围绕他的政治势力。但马萨里克还算维持住了大尺度，没有做制度更改。这位开国总统，至今在捷克人心中还有很高的威望。
马萨里克从1918年开始就任捷克斯洛伐克总统，二度连任，但在第三任任期中，即1935年因病重辞去总统职务，其后，他一直住在拉尼总统别墅，直到1937年去世，享年87岁。
贝内斯在任总统的时候，二战逼近，由于英法绥靖政策，与德国签署出卖苏台德地区的《慕尼黑协定》，贝内斯辞去总统职务，流亡英国。在英国期间，他组建了流亡政府。
这两位都没有进过监狱，因为他们曾经逃离，避开了险境。
二战之后的总统还是贝内斯，但贝内斯这次的命运还是被迫辞职，因为政治对手戈特瓦尔德成为博弈的赢家，1942年2月，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全面接管政府。
戈特瓦尔德在二战前坚决反对《慕尼黑协定》，并在1939年移居莫斯科——算是第三个因为逃离这个国家而没有进监狱的总统。他虽然没有进监狱的经历，但在他做总统的期间，有无数人被下放、监禁，甚至判死刑。
四位总统，在监狱里度过了三年多，第五个在监狱里度过了一段短暂时间
戈特瓦尔德是捷克斯洛伐克共产党取得政权的首位总统，他之后的二位继任者一位叫安东尼·扎波托茨基，另一位叫安东尼·诺沃特尼，都曾在二战中被关进集中营好几年。
1968年作总统的共产党员路德维克·斯沃博达，在苏联武装侵占波兰的时候，作过苏军战俘，1950年代，受“大清洗”波及，又在监狱呆过一小段时间。苏联带给斯沃博达的倒不仅仅是坏运气，他还被授予过英雄称号，也得过列宁勋章。
斯沃博达之后的总统是古斯塔夫·胡萨克，二战时期因为从事共产主义运动四次被捕入狱，大清洗期间，也被关进监狱好几年。
再后面就是1989年民主化运动之后的第一位总统，也是捷克斯洛伐克分家之前的最后一位总统，戏剧作家瓦茨拉夫·哈维尔。1977年，哈维尔成为《77宪章》首批发言人之一，当年1月到5月，被审前拘留；当年10月被判“在国外损害国家利益”罪，14个月刑期缓刑执行，但1978年1月到3月，再次被拘留。1979年5月，哈维尔和其他“保护不公正起诉受害人委员会”的成员一起被捕，被拘留了5个月之后，被判4年半有期徒刑，罪名是颠覆国家，这段刑期于1983年2月因健康原因终止。1989年1月16日，哈维尔再次被捕，那是纪念扬巴拉赫的示威活动开始的时候，当年2月，哈维尔被判9个月监禁，后减至8个月，再后来，于5月被有条件释放。1989年10月他又一次被捕。这次被释放后的42天之后，哈维尔成为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总统。
略去这些名字，只看这些故事，不由得感叹，人类的历史，究竟以何种姿态向前演进，在历史中的人，又在以何种姿势存活下来？
另外一位总统，也许最好被遗忘
前面历数了八位捷克斯洛伐克总统，漏掉了二战期间的那位，就是克里玛说也许我们最好忘记的那位，而以我在布拉格的所见所闻，最敬佩捷克人的不是“忘记”，而是“记住”，他们小心而珍惜地记住并纪念国家和民族历史上的点点滴滴，这点可以促进人的反思，总结经验教训，减少重复出错。当然，这句简单的因果关系，也并不可靠，人类一直在重复出错，好似无法冲破的命运，人们身在其中，难以自察或不由自主或无能为力，“记住”也许是苍白无力的，但至少能令一些人清醒吧。
哈查（Emil Hácha）一共当了6年总统，但只有4个月是接任贝内斯作捷克斯洛伐克总统，后来的时间是“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总统，简单说，就是“傀儡政权”、“伪政府”，这样也就更容易理解捷克斯洛伐克人的立场，他们恨不得忘记这段历史，不提起。
从捷克斯洛伐克到“保护国”，事情的转折以1939年3月14日为起点，希特勒邀请哈查到柏林总理府，却又故意避而不见，就让他那么等着，无视其存在。面对这种外交侮辱，捷克总统无能为力。3月15日凌晨1点半，希特勒告诉哈查，他的国家事实上已经在德军控制之下，所以眼前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合作，允许德军进入，这样做的结果——进入将以宽容的方式进行，捷克人获得自给自足的生活，自治和适度的国家自由；要么抵抗，这样做的后果将面临使用一切手段的武力镇压。就这样，又熬了二个半小时，戈林威胁说要轰炸布拉格，哈查的心脏病犯了，疼痛减轻后，他签署了“让渡”协定。
3月16日，希特勒到布拉格城堡正式宣布“波希米亚和摩拉维亚保护国”成立。哈查成为“保护国”总统。
开始二年，哈查试图做些事情，他一边和贝内斯伦敦流亡政府暗中合作，一边在国内倡导民族权力，抗拒捷克走向德意志化，1939年10月，他拒绝效忠希特勒，1939年11月，他提出要求，释放被捕的大学生，还有几次拿辞职威胁，拒绝执行纳粹的决定。纳粹既要强占，又要“合法性”的牌坊，就示出了其薄弱点，于是，傀儡的“罢演”，能得到一些微不足道的收获。后来，希特勒对保护国的情况不满意，派海德里希到布拉格作所谓的“帝国保护人”，替换了其前任冯•纽拉特。海德里希在保护国进行严酷镇压，得到了“布拉格屠夫”的绰号。哈查周围的人有的被送进集中营，有的被处死，他发现，只要继续做点什么，都可能眼见着周围的人立竿见影失去性命，付出更为惨重的代价。甚至海德里希被刺杀后，希特勒报复性地血洗利迪策村庄，令人感到无比沉重，如何称量抵抗的代价呢？在局势不断升级的过程中，哈查能做事的空间越来越狭窄。
二战结束，哈查被捕，四十三天后在监狱医院死亡。
哈查的个性可能不够坚强，也不是人们心目中那种政治人物。
他原本是著名律师，精通英国的案例法和国际法,一战后做到捷克斯洛伐克最高法院院长。他翻译过英国文学、收藏艺术品，还在1939年匿名出过一本叫《错误与错觉》的书。从这些侧面看，哈查是学者型的，也是知性和感性的，但不是一名战士。
哈查的前任总统贝内斯更像一名战士，贝内斯辞职并流亡英国之时，捷克需要一位看家人，美其名曰看家人吧。哈查恰恰具备了看守政府总统所需要的特征，基督教徒、保守主义者、政治背景比较单纯，和任何与瓜分这个国家有关的政治势力都没有关联，于是，被临危受命。
但显然，这是个多种先天不足叠加在一起的总统，就好像一件饰物，不可能有任何作为。不仅如此，在比较极端的那些年，人们把这个总统唾骂成“卖国贼”。
哈查到底是不是“卖国贼”呢？定义“卖国贼”，“卖国”和“窃取”要同时满足，即要有出让国家利益的行为动作，要有个人或者小集团的获利，还应该避人耳目、暗箱操作的。如非如此，只能条分缕析，比如评价其方法策略是否得当。
后来，人们开始理解，作为一个特殊时期的小国总统，在当时那种压力下，能做的最大值就是权衡什么才可能是最不坏的选择，大局的失败也不可能让一个人承担。哈查的墓地被整修，上面刻上总统字样，算是多少还给他一些公正，曾经的匿名著作也在2001年用真名出版了。
世上的确有很多事情不具备分明的黑和白、对与错，人们做选择的出发点和方向，评估什么是更好乃至最好，或者，评估什么是更不坏乃至最不坏，看似文字游戏，其实大有不同。更好最好，重在于得，忽略了代价，“不坏”则重在于失，在于底线和保全。很多解不开的纷纷扰扰，换一个方向思考，会得出大相径庭的结论。
原文收录于《布拉格 布拉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