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从布拉格理解卡夫卡
1924年卡夫卡父母发布的讣告
1924年6月3日卡夫卡去世,6月10日在布拉格下葬。
还沉在82年前的“死亡之颅”海德里希那段历史往事里,就到了卡夫卡百年纪念。
随意在谷歌输入一下Franz Kafka,就转入一个油管上的文学频道,英文解读,中文字幕,接着,随意打开另一条卡夫卡的视频,英文解说,阿拉伯语字幕。
早前写过一篇浅浅的和卡夫卡有关的文章,卡夫卡和布拉格,里面涉及到一些卡夫卡和父亲的关系,代入了自己的生活感受,有人评论说,原来不是在讲卡夫卡,是讲作者自己……也对,但,理解卡夫卡,每个人试图理解卡夫卡,或者任何文学、艺术作品,都离不开自己的经验,换句话说,如果不尝试理解自己的生活感受,可能理解卡夫卡吗?
今天(6月2日)的朋友圈有一篇《昆德拉谈卡夫卡:了解他的过程中,卡夫卡学家们“杀了”卡夫卡》。人们心目中的卡夫卡,一定是误读的,再理解,也会掺杂自己的感受并从自己的角度出发。而研究、提炼、总结、描述的过程中,免不了标签化,标签简单明了,容易理解,硬币的另一面则是抽象、空洞,于是能装进很多其他内容,误会千奇百怪。
昆德拉说,“如何定义卡夫卡学?以一种逻辑上的同语反复:卡夫卡学是专门用于将卡夫卡作卡夫卡学化的学说。用卡夫卡学化的卡夫卡代替卡夫卡。”
卡夫卡学化的卡夫卡,是卡夫卡的一部分吗?至少不可以是替代品,这一观念,或许不是卡夫卡学来完成的,而是由读者完成。读者是谁呢?饥饿艺术家的观众吗?昆德拉说,在一个外部决定力量变得如此强大,而内心冲动已无足轻重的世界,留给人的可能性是什么?
说到替代品,我们每个自己,不仅有多个显性和隐性的不同的自己,也都有很多替代品。不是吗?
这篇公众号文章,还有一些令人印象深刻的内容。
诗人奥登“卡夫卡的困境,就是现代人的困境”。
卡夫卡(写给菲丽斯•鲍尔):有些人让我成为德国作家,另一些人却把我变为犹太作家。我究竟是谁?“如果我要坚持思考自己的起源,那么我的功绩本无法实现……相反,我的记忆变得越来越模糊。”
这不得不让我想到自己的生活感受。
我们生活在卡夫卡曾经生活的城市,他的时代,这里流行三种语言,捷克语、德语、意第绪语,卡夫卡在家里与父母讲德语,在外面和一些朋友讲捷克语,他还在学习希伯来语。
卡夫卡出生之前,民族主义已经盛行,他三十五岁的时候,奥匈帝国解体,以单一民族为基础的捷克斯洛伐克建国。此前多语言多民族人们互相探索的气氛,像丰富多样的肥料养育着这里的文学和艺术创作。
如今的布拉格,会说外语的人越来越多,市中心听到英语的情况越来越多,但只有捷克语为主流语言。捷克已故老贵族政治家施瓦岑贝格曾说,“随着犹太人和德国人的离开,我们的视野大大缩小了。我们只看自己的肚脐眼。几年前,我们只能看到米哈洛夫采。现在我们只看到布热茨拉夫。”这段话,包含了一百年的历史纵深,以及看待历史变化的多重维度。
徐在创办的S1艺术空间As We Grow项目2024年第一期,刚刚结束了二个星期的创作,主宾艺术家和青年艺术家们共同创作的展览The Polymorphs Between Us已经开幕。这次的艺术家群体,包括在维也纳生活的美籍华裔艺术家、在加拿大生活的青年台湾华裔艺术家、来自大陆的华裔青年艺术家……,展览的主题在探索人的多态性。这些艺术家,或许由于他们的个人经历,对这个面向的题目,有着更为丰富的经验。
回到卡夫卡,“我究竟是谁?”,一百多年以后,捷克人为主流的布拉格,生活着少量其他族裔背景的人们,以及更广阔的世界范围,以及不仅不同族裔,亦有性别……,人们在问“我究竟是谁。”
历史学家贝尔纳•米歇尔,卡夫卡“就是一个作家与他在其中生活并进行创作的城市之间紧密结合的典范。”维利•哈斯,“我无法想象,如果某个人不是1880至1890年间出生在布拉格的话,他如何能理解卡夫卡……说实话,弗朗茨•卡夫卡告诉我们的事情,我们都知道,也经常在持续整夜的争辩中讨论过。他的伟大功绩在于通过绝妙的图景表达它们。”约翰内斯•乌尔迪奇尔,“卡夫卡就是布拉格,布拉格就是卡夫卡。而我们,他的朋友……我们知道这个布拉格在卡夫卡的作品中随处可见,在他最令人瞩目的作品中。”
他们的争辩,常常发生在ARCO咖啡馆,卡夫卡从一开始就是ARCO朋友圈的人,不过,我没有去过ARCO咖啡,这里至今没有重新开业。还有蒙马特咖啡,那里贴着卡夫卡、乌尔迪奇尔们的照片。我特别喜欢蒙马特咖啡的调调,甚至有一段时间,那里还留着几把破椅子,一只坐塌了的沙发,我们带好多朋友来过。后来,不知道是原来的老板重新装修,还是换了老板,总之全变样了,不好玩了。前些日子,我们和朋友去金虎啤酒馆,酒馆还没开门,就说走几步到蒙马特看一眼,我边走边说,“只是这里已经变样了”,然后,从窗户向里望,哇,居然,又变回了老样子……
约翰内斯•乌尔迪奇尔还说过一段话,“实际上,卡夫卡的消失标志着从捷克-日耳曼-奥地利-犹太混合体中产生的布拉格知识界的结束,这个混合体曾在几个世纪中起着支撑和激励布拉格的作用。”这句话和施瓦岑贝格的话,异曲同工。
米兰•昆德拉说,卡夫卡“之所以完全属于现代特色,是因为它说明了个人在荒诞的现代世界中的存在,一个刚刚从一场世界性战争中摆脱出来的世界,一个变为陷阱的世界,无处可逃。”
捷克文学馆里,有一段有趣的影片,标题是假如马哈在当代,一位演员用不同的形象表现着与真实的马哈有关联的创意的马哈。马哈是一位对后世影响很大的捷克诗人,代表作长诗《五月》。
看到《卡夫卡与当地艺术》展的时候,我在想,会不会看到一个活着的卡夫卡。的确,很多人活在卡夫卡描述的无力感当中,如今的外部世界,对比一个世纪以前,更网格化也更有效率,只是距离我们以为的人,越来越远,我们“以为的人”,太虚幻了吗?
徐在接受一个艺术项目采访的时候,说“艺术家们自己知道什么作品有市场,而且他们的经济状况并不好。他们知道,如果他们跟从市场,就会得到工作。我们正陷入一个恶性循环,所有人都只是在表演,并没有解决任何实际问题。这种表演的身份逐渐与真实身份融合,这很可怕。”
这是另一维度的“我究竟是谁?”
关于卡夫卡是不是痛苦,如果(不自觉地)把自己代入卡夫卡的作品、代入(自以为的)卡夫卡,或者代入卡夫卡的父亲身份,得出的结论将大相径庭。
拉拉杂杂,想到哪儿说哪儿,还有很多很多,慢慢写
作为一个布拉格人,有过那么多直接的体会,再读……
图1:卡夫卡父母
图2-4卡夫卡与当代艺术展品
人很分裂的。
我们会在家里,把上个年代的桌椅家具适时地换掉,不仅如此,甚至把父母家的旧桌椅,也越俎代庖地做主换掉,换成当前时代的常见款式;在外面,却疯狂地追捧那些几十年上百年没有装修没有换桌椅的老地方。
家里过新生活,跑到公共空间怀旧,或者这里没什么我们的旧,也跑去幻想旧时气氛。
蒙马特(Montmartre)咖啡馆,和当时哈维尔图书馆连在一起,后来图书馆搬家了。偶尔参加过那边的读书活动。
这里的桌椅像是很多年没有动过,100多年前会不会就这个样子?这个破沙发、雕花的旧椅子,就是那些人坐过的?
亚罗斯拉夫哈谢克(Jaroslav Hašek),他写了《好兵帅克》(Good Soldier Švejk)、弗兰基谢克朗格尔(František Langer),剧作家 、作家爱德华巴斯(Eduard Bass)、弗兰茨维尔福(Franz Werfel)、古斯塔夫梅林(Gustav Meyrink),他写了《傀儡》(The Golem)。弗兰茨卡夫卡(Franz Kafka),卡夫卡的朋友马克斯布罗德(Max Brod),没有遵照卡夫卡的意愿,将其手稿烧掉,而是陆续出版,布罗德还推荐过哈谢克,不知道哈谢克和卡夫卡是否也在这间咖啡馆相遇过。
卡夫卡的朋友约翰内斯·乌兹迪尔(Johannes Urzidil)后来说过,“实际上,卡夫卡的消失标志着从捷克-日耳曼-奥地利-犹太混合体中产生的布拉格知识界的结束,这个混合体曾在几个世纪中起着支撑和激励布拉格的作用。”
咖啡馆的客人们还对报告文学大师基西(Egon Erwin Kisch)的轶事津津乐道,这位基西被称为“无产阶级报告文学奠基人”之一,1919年加入奥地利共产党,反法西斯斗士,发表过报告文学《布拉格街头拾零》、《布拉格军团里的士兵》、《怒吼的新闻记者》、《沙皇、东正教教士、布尔什维克》,他曾在1932年秘密访问过中国,写了《秘密的中国》,还有《亚洲巨变》
咖啡馆用什么吸引着这些文学家和文青们呢?做活动。现在的“直播”,其本质上也是做活动,不过,从不同时代的花样,可以揣摸出时代的特点和流行风,那个时候,他们在咖啡馆里,轮流用捷克语、德语、第绪语,开展座谈辩论活动,折射出那个时代的布拉格的多样化,还有人们对辩论的喜爱。
真理越辩越明。
这里是这些文人的老城泡,距离比这里看起来高大上的卢浮、斯拉维亚、民族咖啡馆,这里看起来更接地气,此时陈旧的老店,彼时有当时的著名艺术家设计了立体派的装修,艺术家们还为咖啡馆设计了招贴海报⋯⋯
这家其实没办法泡了,不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可以。
停业了。
房子归内务部所有。
没见到招租的招牌。
布拉格的时候,它是开着的,门上还贴着可以用饭票消费的标志。想去的时候,发现它早关门了。
在布拉格,特别是那个时代的布拉格,一个人的公共社会生活,很大部分是在咖啡馆,我们现在的公共社会生活呢?朋友圈?
这间叫做ARCO的咖啡馆,1907年开业,里面不仅放着欧洲重要的报纸,供客人阅读,还有很多文学期刊。
在ARCO形成了一个后来被维也纳讽刺作家Karl Kraus称作“ARCO人”的ARCO咖啡文艺朋友圈。卡夫卡是不喜欢大范围聚会而喜欢单聊的,但他从一开始就参加了这个圈子的活动。
卡夫卡还在这里遇见了后来成为他的情人以及翻译者的女记者蜜莲娜,蜜莲娜其实也是在这里遇见了她的丈夫作家Ernst Polak,和卡夫卡开始谈爱情的蜜莲娜已经是有夫之妇。卡夫卡虽然一度鼓起勇气,最终还是选择了退却,没有把蜜莲娜从她丈夫怀抱中抢过来。
1925年,蜜莲娜和丈夫离婚,回到布拉格。
ARCO文艺圈的人,和蒙马特不完全一样,但有很多是重合的,Franz Werfel, Willy Haas, Paul Kornfeld, Oskar Baum, Max Brod, Egon Erwin Kisch。
当年布拉格的咖啡圈,数来数去差不多同样的人,有没有因为小小的一些不同,或者不同的咖啡馆,他们就会在不同的地方呈现自己身上不同气质,谈论不同的话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