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位动员为灾区捐几件棉衣,对像我和老公这样刚立新门户没几天的人来说,一时半会儿还真不好找。和老公一商量,打算回娘家搜索点,到市场上买了一袋苹果就回了。
没到家门口,妈就听到摩托车声迎了出来:“听着就像是你们回来了,快一个月了。你二姐也有两个星期没回来,你大姐上星期回来屁股还没坐热就走了。……”
看着妈又消瘦了的脸庞,不觉一阵心酸愧疚。其实离家也就十几里路,10几分钟就可以赶回来。可平时总以今个儿忙,明个儿有事为借口回不来。
妈接过我手里的苹果:“别乱花钱,家里啥都不缺,啥都不用买。上次你们买的苹果我算了算,划着快一块钱一个了。以后甭买了。”
“妈,日子好了,别太俭省了,吃好喝好才对。”每次我总这样劝妈。
“晌午,我给你们打包子吃吧!”
“中啊!我烧火。”
妈手里已经开始忙活了,我又像往常一样坐在了灶台边烧火,边唠着母女之间的贴心话。
看着浇了面芡的包子在锅里随着上升的热气“咝咝”一声响,不禁又和妈忆起了小时候的馋模样。
那时,每当妈打包子,我和弟弟就会眼巴巴地瞅着包子在锅里翻转、变黄。冒出的热气带着馋人的香味儿直往嗓子眼儿钻,我和弟弟咽着口水,单等妈挥舞着铲子一出锅,还没在盘子里放稳,我们就“哈”着手拽包子边沿伸出来的黄灿灿、脆生生的焦皮子。妈总会笑骂着:“没材料,烧住了可不管!”待包子稍凉一点儿,就和弟弟满把手攥一个蹦跳着跑到院子里,边大口大口吃着边打着我们自创的“雷家拳”。妈又会笑骂着:“死鬼,防着噎住啊!”
“想想那时都在家,真热闹啊!不过也够我忙活的了!整天累死累活。现在啥都有了,也清闲了,怎么就觉得没劲儿了!”妈垂下的眼睑里遮不住那丝失落。
依稀还记得我三岁那年,爸托人买了台录音机。在那个年代的农村,可是个西洋镜,天天大屋小屋挤满了人。想出去上个厕所都很费劲,那时我老憋着,后来就尿床,还好长大又好了。记得当时听的最多的是《天仙配》、《小苍娃》和《收姜维》。看着满屋子的人听到高兴处,就用手拍着大腿和着节奏哼哼着。娃子们看着大人们那神经样儿,“咯咯”直笑。
“那录音机质量还真好,就前几天你爸还从仓库里拾翻出来听呢,还透美着呢!都20多年了!”妈的笑容里掩饰不住对往日生活的怀念。
在我四岁那年,爸又买了台14寸的长虹牌黑白电视,村里就咱一家。每天不等我们吃罢晚饭,方圆几里的人都搬着凳子看电影似的涌到我家里。此时,爸已早早把电视放到一把大红色的高椅子上,摆到正屋门口。亏我家院子有多半亩地大,饶是如此,还是黑压压地挤满了人,就连墙头上及墙外的杨槐树上都骑拉满了人。那么多人看这么一个小电视,究竟看到看不到那是另一回事,都高兴得很。当时,刚好对着电视的枣树成了最抢手的“黄金宝座”。这棵枣树在一人高的半腰处分了三个杈,能平平稳稳地骑拉住两个娃子。我和弟弟总是太阳刚落山就惦记着,一见有人来就慌着往上爬去占位置,连吃饭都不得安心。有时在妈的大声呵斥下才嘻笑着爬下树,搬把小凳子边吃饭边坐树下看着。忙着往嘴里扒拉一碗后,一个去舀饭,一个坚守岗位;有时干脆就闹腾着让妈把碗给我们递到树上,我就和弟弟晃悠着四条腿悠哉悠哉地“吸溜”着妈做的手擀面。眼馋得那些早早到我家等候开场的娃子们围着树一圈儿一圈儿地转悠,看我们喝完了一碗,还会巴结着争着去给我们舀饭。
“那时真熬煎死了,整天恁多人,连顿安生饭都吃不成。那电视质量也不瞎啊,到现在摆在小屋里看着还中。那棵枣树以前可出了不少力,每年都能打一大竹篮枣儿,可惜你爸炼金把它闹(毒)死了,真可惜啊!”妈每说到这段都会向以前栽枣树、现在早已打了洋灰的地面瞅去。
那年,我和二姐在山上还薅了两棵桃树苗和两颗杏树苗,爸把它们吊角栽在院子里。没两年的功夫,树冠就亭亭如盖。一到夏天,就遮了半院子厚厚的凉阴儿。村里的大嫂子,小婶子,七姑八婆的就挟着鞋垫,“咝溜”着鞋底子,坐在下面东家长、西家短地拉家常:谁家闺女找了婆家啦,哪家娃子相了亲啦……说到悄秘处,还会都停下手中的活儿,把头凑一块儿,挤着眉眼,换个眼神。说者看得到了重视,更像是在发布重大新闻,听者“哦……哦……”连声,间或问两句,交换一下看法。待发布完毕,继续“咝溜”着手中的纳底子绳儿,肆无忌惮地“嘎嘎”大笑几声,吓得家里的一群鸡也跟着“咯哒”半天。直到日头落山了,才把绳儿往鞋底子上一缠,拍拍屁股、伸个懒腰,“嘻哈”着回家给自己的男人和娃子们做饭。
遇到队里集体干活挣工分,东村、西村、上村、下村的老少爷们,大小媳妇就聚齐了。反正来个人就有分挣,哪怕在边上站站让队长看见都中。场面热闹非凡,高兴坏了我们这群爱打热闹的娃子们,美得跟过年似的。在大人们飞舞的镢头、锨下上窜下跳地闹腾着。任家长们随便呵骂,心里都知道在这大庭广众下巴掌上不了身的。有时逢上搬个小石头啊,扶棵小树苗啊、浇瓢水啊、扒拉点儿土啊……之类的小活儿,还会钻进大人窝里能两下。大人们则会故意让开身子让记工分的队长看到,然后笑着吆喝一声:“给俺这娃子(闺女)也记半个工,别看小,干活中用着哩!”被记了工分的娃子们就像立了大功,蜂涌着开始打闹,小手舞动得更欢。几个胆大的男人们就得空去撩摸那些有点疯势的小媳妇们,说些露骨的俏皮话,逗得大人小孩“嘎嘎”直笑。
后来,时兴“搞副业”。村里的壮丁为了养家糊口,大半都出了山,到了外地。村里的生活好像一下子就富裕了不少,也变了不少。留守妇女们待在我家的桃树、杏树下,谈论的更多的是谁家男人所在的煤窑挣得钱多,谁家男人在矿洞里出了事儿,谁家男人在外面混了个小媳妇,谁家媳妇在家光知道享受,不想想在外面累死累活给家里曳着的男人,谁家媳妇不守妇道云云……
再后来,成年男人们回家过了几天年后,又捎带走了年轻力壮的小青年们。这一走,村里着实冷清了不少。
紧接着,刮起了“打工风”。一时间,但凡可以出门的男男女女都整装南下了。留在村里的也就是一些老弱病残及实在脱不了身的妇女们。
家里也很少有串门子的人来了,那两棵桃树、两棵杏树也被砍掉了。
“那几棵树真不瞎,每年都能结很多桃儿、杏儿,就是太遭蚊子了,要不咋着也不舍哩砍了。”妈一直惋惜着。
这顿饭上,就着玉米汤,唠着不厌其烦的家常话,不知不觉吃了好几个包子,越吃越觉得有味。
吃完饭,妈去给我们找棉衣。衣柜、纸箱子、妈当年惟一的嫁妆——板箱里、都摞满了我们姐弟四个的衣服。妈从里面抱出了一大摞子让我们挑,中间还夹着一件很小的绿底黄花的碎花小棉袄,还有一件领子、袖子都磨烂了的粉色小布衫,上面还有一对用花布兑砌成的小鸭子,鸭子的黑眼睛都磨没了,但依然可以看出妈的手巧。
“这两件衣服是为你大姐做的,后来你二姐穿小了你又穿了几年。看看现在,这衣服多的,都没处塞弄了。瞧这几件衣服,都还是新的,不兴了就不穿了,日子真是好了。要不是颜色太鲜,我都穿了。”妈说着又惋惜又无奈,也有对好日子的温熨。
最后挑了几件还算时兴的棉衣,妈一边找袋子把衣服装起来,一边说:“这几件还新着,也不算老过时,不过你们都不穿了,不知道人家会不会穿啊!”
接着,妈趁我和爸说话的当儿,又装了一大面粉袋萝卜、白菜、青菜、芫荽、蒜苗、汾葱……直到连袋口都差点儿扎不住。
拾掇好后,我和老公就要回单位了。
爸掂着那一大袋菜和妈一块儿送我们到门外,“呵呵”笑着说:“以后多回来两次,你妈在家老想你们,我说打电话让你们回来,她又不让打。”
“谁说的?”妈白了爸一眼,“打啥打,不想回来是有啥打!”
我讪笑着,“总是有事,没事就回来了。”心里却为妈带着泪花花的酸溜溜的话感到针扎一样难受。
“今天晌午你们回来了,你爸比以前都多吃了一碗饭呢!”妈说着,我分明看到了一丝沧桑的落寞爬进了那种分别时才有的牵强笑容里。
“路上慢点儿啊!把手套戴上,别冻着了。帽子也戴上,头低点,藏敏脊梁后,风大,妨着冲着了。敏在前面骑车冷,慢点儿,啊!”临走,爸、妈总不忘交待。
“好!没事儿,回去吧!外面冷!”我又回头看了一眼孤零零站在门口张望的爸妈,看了一眼他们身后全铺上了冷冰冰的水泥的院子,越发显得冷清。只有含苞未放的梅花骨朵儿和一群不谐人事的到处跑腾着找食吃的鸡才透出那么一点儿热乎劲儿。
走在同样冷清的村胡同里,已全然没有了以前三五成群闲聊的人们。看着冬日依然和煦的阳光下,又新竖起来的几幢雪白楼房,刺得眼睛生痛。
日子好了,生活幸福了,可心里却空落落的,仿佛丢失了什么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