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记忆总离不开红薯的记忆,吃是红薯,吃的让你胃酸,让你生厌,吃的恼骚时,会发出一句:“有朝一日我再也不吃红薯了!”但恋的也是红薯,至今我的脑海里还不时的想起在邻居阿奶家吃过的油炸红薯条的味道,顿感馨香四溢、留连忘返。
玩的是红薯,多少个时候我们被大人日夜忙碌所遗忘,便各自偷偷的在房前屋后,掏上一个小窑洞,塞上红薯把土夯实,窑洞的上方拿来玉米杆子、粗枝干柴儿隆起一堆熊熊烈火,一群疯丫头边烤火边做游戏或唱着跑调的《小芳》,待火燃尽时扒开小窑洞,香味好像把整个村庄都弥漫了,连梦都有红薯的香甜!
打架也离不开红薯,几个玩伴为一根红薯穰跳绳争得死去活来的时候,纵使大人再赔上三条五条,仍是这山望着那山高,那山看着这山俏,都不如被争的那根如意,便招来大人们一顿捣头的责骂:“死妮子,这也欠!那三墙上一垛呢!成千上万根,要了自己找去……”昂头在三墙下抽下一根根,甩在地上“哧溜、哧溜”的,和着脚拍打地面的声音、“一、二、三.......”的计数声、鼓掌嬉笑声,顺着风儿传给了村里的山、村里的水,捎给了蓝天白云、花草树木。
也时而听见大人们的训斥:
“三儿,就让你往家挑两担水,你就怪的脸跟红薯似的”
“狗蛋,你的鼻涕儿怎么老跟红薯细粉那么长!”
红薯成了儿时抹不去的记忆,感觉春夏秋冬四季的轮回,也贴上了红薯的符号。“七九河开,八九燕来”,春节刚过不久,七九的大地还一片静寂,不知那个伙伴瞅见村头麦场边,一缕一缕的烟儿自地里冒出腾在空中,惊呼到:“呀!炕红薯苗了,该春天了!”仿佛是一声“齐步走”把我们带进了春天,接而村间、田头、男女老少间亮起那一声声:
“去哪了?”
“后坡犁红薯地扒红薯沟了。”
“干啥哩?”
“拉水栽红薯苗了。”
朝阳拂面,赶牛人轻盈的“吁……喔……吁……喔……”、牛儿哞哞直叫划着晨的静寂;日暮余晖,架子车吱吱呀呀响、牛铃叮叮玲玲渐入村庄的喧嚣!
绿了杨柳,白了梨花,红了桃花,黄了油菜花,迎来了燕子,送走了布谷。春去夏至,当知了声声鸣在枝头,当芭蕉扇开始在门楼下、树荫里堆坐的老人手里摇动。田野里也开始浓绿一片,风开始从村庄溜向地头,一旁青纱帐里沙沙做响,不时吹落了芝麻花,吹熟了绿豆,也吹长了红薯藤,绿绿的叶子在风中乱舞,凉爽是有的,汗水是有的,快乐也是有的!
姐妹几个结队而出,那一片红薯地都是我们的歌声笑声,挑起已扎下白须的一根根红薯藤,翻向另一侧,想起课堂上语文老师说过“中国原没有红薯,一个墨西哥的老华侨在海关的严密盘查下,撤了一根红薯穰子系在了船尾,才将红薯引进中国”话无从考证,但心中无限感动,为那老华侨的赤胆忠心使我们不再饿肚子,为红薯生命力的顽强到那都能安家落户。撤下过密的红薯藤或编成草帽戴在头上,或揇入竹篮带入家中,成为猪仔们的一顿美食,引来母亲“呀!猪娃们也是过年呢!”的一阵嬉笑。谚语说“六月六,红薯比鸡蛋粗”劳作之余小心翼翼的扒开一两窝,一种急迫、一阵窃喜,拧掉裹在红薯上的泥巴,咬上一口继而噗的一下喷出,失望道:“大拇指头似的哪有鸡蛋粗,青青的哪有鸡蛋漂亮,酸酸的哪有鸡蛋好吃!”
转眼末秋的原野一片荒凉,百叶凋零,各种五谷杂粮也收获完毕,红薯地也脱了毛似的光秃秃的,静等锄头、犁子的招呼了。“菊花开,该种麦!”待小麦的播种忙碌过后,一家老小齐出动,刨的刨、宰的宰,担的担、拉的拉,一两天的功夫,各家的院落里堆上了小山似的红薯堆。家家过上了红薯年,煮红薯、蒸红薯、烤红薯,玉米粥里、面条饭里都是红薯的身影,一直到胃酸、一直到生厌,一直到姐妹打架拿红薯当手榴弹扔来扔去,到母亲直追着骂:“年式时饿死你们哩,红薯也是粮食呢!”也直嚷父亲:“今天就把该擦(刨)的擦(刨)了,该磨的磨了,该下窖的下窖,省的她们几个糟蹋人”
于是一些刨成了红薯片,贝壳似的一片片儿晾晒在打麦场,晒成红薯干,打成了红薯面,做成了黑红薯馍馍、黑红薯面条。和储备在了房东边红薯窖里的红薯一起成了冬春我们口粮的一部分。我不止一次的看见父亲把绳子捆在弟弟腰间,连同竹篮一同系入红薯窖让弟弟下窖拾红薯,令我好生羡慕,闹着父亲我也要下去看看红薯窖的世界,终在一次父亲受不了我的死缠烂打,把我也系下了红薯窖,未待站稳脚跟、眼前黑乎乎一片吓的我大声呼喊“有鬼啊!救命”,父亲惊恐的把我拉出时,我发誓“以后宁可不吃红薯也不下红薯窖了!”母亲一旁又开始骂了:“不吃红薯你也离不了红薯,过年你不穿新衣、开春你上学不缴学费?柴米油盐从那儿来?吃咸饭不管闲事,净说狂话!”
红薯的一大部分被磨成了红薯浆,初冬时节伴着磨红薯机的阵阵嗡嗡声来临,村前的河滩里、大队部的院落里都热闹非凡,一车车的红薯倒进河滩里洗掉泥巴,在大队院里被磨成红薯浆,倒进了一口口闲置一年的门前屋后的大瓷里,便转入了另一道工序——过箩筛,做红薯淀粉。
记忆每年的冬天,寒风凛冽中父亲总是脱掉外套,高高的挽起袖子,将红薯浆一点点的舀入院里櫈在大瓷缸上的大圆箩筛里,没入半个前臂摁着那渣渍搅动,黄白色的浆水流入缸中,白色的红薯渣拉入打麦场上晾晒。母亲总忆苦思甜似的拌上红萝卜丝、白萝卜丝、葱花、蒜丁,做几个红薯渣馍让我们尝尝“鲜”,但总难以下咽,调侃道:“我们竟和我家猪吃的一样了!”是的,拉入打麦场的红薯渣成了一年的猪饲料。随之母亲的一声叹息:“要是吃食堂时有这个,你的那个老外公也不会饿死了”吓的我们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晚饭过后,父亲母亲总是将那缸里已沉淀完毕的粉浆糊儿,挖入已悬在屋内主梁的吊单里,我们也在滴水敲打着接水铁盆的叮叮咚咚声声中睡去。早睡的我们没有看到母亲在煤油灯前用胶布给父亲粘着双手上裂开的口子,没有看到母亲飞舞针线给我们做的千层底儿。
金鸡报晓如吹银笛,唤人睡梦醒,天天微微亮,只听各家各户的大门吱扭吱扭相继打开,在汪汪的狗叫声中,这个一声“你把大的背上架子车”那个一声“把刀子、塑料单拿上”的吵杂里,陆续把粉层疙瘩运上了打麦场,接着便是剐粉、揉碎、大麦场里晒干。百余亩的打麦场,各家各户成片成片晾晒着白白的粉层儿,场面甚是壮观。在场头妇女们东家长西家短的闲谈中,在男人们抽烟调侃间、在孩童的嬉笑打闹里,天气越来越冷、冷的刺骨,粉层晒好了,粉层儿装袋了,大人们一句“等吧!等到冬至,等到上实冻,就该下粉条了,下完粉条就该过年了”给正在玩耍的我们带来无限年的憧憬,新衣服、麻花儿、糖油馍、肉扁食儿、噼里啪啦的鞭炮儿……
我们村的粉条在十里八乡闻名遐迩,也一直是村民的经济支柱,那一道川流行这样一句古话:“吴村的渔船儿、翟河的竹筐竹篮子、古路壕的粉条子、常店的扫帚刷子疙瘩儿。”应该也缘于粉条的专业与纯正吧!不到天寒地冻粉条是做不成的,老祖宗流传下来的做粉条方法充分利用了物理学“升华”的智慧,煮、冻、化、晒一道工序也不能少,少了那一道都会做出一堆卖不出去的粉末子,所以太早天还暖上不了冻做不成,太晚了年前卖不出去,过年的年货也没了着落,跌入腊月刚刚好。
跌入腊月成了乡邻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日子,也成了我们最开心的日子。年一天天近了,蹲在下粉灶头上的大叔一个拳头一个劲的震动着另一手腕,白色的条儿自那紧握的葫芦瓢孔里流出,跌入翻滚的大锅中,一会儿成了亮晶晶、热腾腾的黄粉条儿,被一根根的挑起,挂在一米长的竹竿上,宛如黄珠帘!经不住诱惑,年幼的我们跑前撤下一纽儿,美滋滋的“吐噜、吐噜”吃起,在大人们的一阵白眼里一哄四散!
年又近了一天,站在远处的土垛上放眼望去,一排排青瓦一道道黄,阵阵风儿粉条晃。昨夜冻成冰凌茬子的粉条用井水冲开,挂在一排排青瓦房屋前桐树园的铁丝上,一排排一行行,亮晶晶、黄灿灿的长帘儿,她家的大姑、你家的小姨来了,你爷爷、我奶奶、你叔叔、我舅舅出动了,有的架起粉杆儿翻着面儿,有的捏开未融化的冰茬儿,有的拾粉末儿、有的撵畜生儿,花花绿绿的衣服来回晃动,狗儿或摇着尾巴跟在主人身后,或三两个汪汪的一旁斗架,小孩子打闹着窜过粉帘下,赶集似的好不热闹啊!夕阳落山,粉条晒干了,成垛的粉条,包入大塑料包袱,成包的粉条装入了架子车,如列队待发的士兵。
年更近了,金色的朝阳里卖粉的车队出发了,男人们三三两两的拉着架子车,后边跟着推车的女人,在“呦!你家的粉条芡兑的少了吧!”“呦!你家的粉条白矾兑的多了吧!”“啊!他家的粉条像是回冻了!”“今年的价钱不高啊”攀谈声中,在自家孩子的“爹,回来给我买新衣服啊!”“娘,回来给我捎橘子瓜子啊!”嘱托声中,驶向了乡里县里、大街小巷、村村户户,一声声的“粉条啊!古路壕的粉条啊!”响彻在空中!
如血的残阳下,卖粉的车队陆续的归来了,一包包一垛垛的粉条儿,变成了架子车上新衣服新鞋子、橘子苹果糖果儿、红对联和鞭炮儿,变成了乡邻腰间的钞票,变成了柴米油盐酱醋茶。
过年了,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劳作一年的乡邻歇息了,劳作一年的乡邻吃着“大肉炖粉条”的年饭,脸上洋溢着憨厚、知足而又欢愉的笑!来年的生活花销有着落了,妮儿的学费能缴上了,欠款还上了,新房盖起了!
春节刚过不知谁又喊出了一声:“呀!炕红薯苗了!该春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