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侄女讲起:“咱家东边的东大沟,以前有水有鱼、有河有柳……”未等话说完,七岁的侄女就伶牙俐齿的反击“大姑你骗人,东大沟不可能有过水,那里那么多的垃圾--方便面袋、塑料袋、烂衣服、死猪死鸡,脏也脏死、臭也臭死……”其实我还想说:“那里有花也有草,有菜也有瓜,溪水潺潺、杨柳依依……”但对于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我无法向她描绘沧海桑田的变迁,无需为那一切过去的美好诉说与辩解,只有深深的怀念。就像当年小姑给我讲奶奶家的下边是一条河,她们曾在此洗衣、戏玩,奶奶讲村前的大河里有碗口大的老鳖可以捉来炖汤,我也满心狐疑不以置信一样,一切都是过去的事了,不会倒头重来!消失了的即使在过去真真切切存在且长留记忆,但谁能向未经历过的人说得清呢?
一幅精美的画卷在言谈诉说中只摊开了一半,却有赝品之嫌再也无需摊开,画在人在景不在,沟在心在水不在。时光匆匆那沟也老了,失去了一切灵气,像一位岁月带走美丽容颜的老人,不再令人神往、不再令人喜欢和眷恋,静静的度着余生落寞的日子。可是,有谁知道呢?那曾是乐园,曾是我、玩伴、父母、村邻生出无限美好的地方啊,可一切一去不复返了。
家在村子的东边,东大沟在家的东边,在队里打麦场的下边,从家出来穿过桐树林弯曲的小道,走完散落着麦秸垛的打麦场,就到了东大沟的沟沿,一排一人多高郁郁葱葱的酸枣树沿着沟沿起起伏伏,茂盛的可以为乡邻走散迷失的小鸡小狗这些家畜家禽、为麻雀这些鸟儿遮风挡雨,也可以为夜间的蛐蛐、蟑螂、草虫提供息息的港湾,自然吗!即使是最卑微的生灵,即使匆匆或漫长,有着生命不一样的长度和宽度,既然尘世一场来到这片土地,上帝总会给你以生的方式、生的力量,在那一刻我曾觉得世界一切的生灵都是平等的,只是谋生的方式不同,弱小或强大而已。仿佛听到那些鸟类、那些虫族在齐歌:“你看我们,既不收也不种,有着上天的恩赐我们一样可以裹腹、可以高歌、可以无忧行走和高傲飞翔”
每每放学去东大沟是最快乐的事,先急急忙忙把书包摔在家里,约上三五小伙伴一路上欢呼雀跃,把学校的约束和压力尽抛在那条路上。南北走向的东大沟蜿蜿蜒蜒像一条巨龙,望不尽北上的龙头却可以看见南下龙尾处的桃园,那烂漫的桃花香甜的桃子都曾让自己无限的向往,梦里无数次都是桃园的影子,可因为贫穷和严格的家教,那儿是一片禁区,只能望而不可及。俯视沟里随四季变换的菜蔬,青的青、红的红、绿的绿,长的圆的、高的矮的,蒜苗菠菜、胡萝卜白萝卜、豆角番茄,年复一年的种、一茬接一茬的长。
初春被沟里成群孩童的柳笛声声拉开了帷幕,攀几枝沟底返青的河柳扭几支柳笛,吹在口中“嘀嘀嘀、呜呜呜”的响,春便循声而来。我们在沟里捉几只蝌蚪、来一场戏水,尽情的玩耍;三三两两的大姑娘小媳妇,从沟里薅一把蒜苗,抱一捆蒜苔,提半篮菠菜,一路嬉笑打闹着从沟旁的柿树下归来;陆陆续续去沟里的叔伯大爷,扛一把锄头、担一担萝卜、挑两筐粪土,边做活边攀谈,边走边话家常为这条沟带来了活力。而那条清澈见底的小溪哗哗流淌,则为东大沟注入了灵气,带着那一片泥土的芬芳先流入村子的大河,再带着村子的气息汇入伊河。
下沟的路呈“Z”字型,陡而窄却难不倒我们那一群孩子,母亲纳的千层底布鞋是大地的情人,穿起来防滑、透气、舒适、安全不易滑跌,这自是皮鞋不能比拟的。所以只要在泥土地上行走,任何沟壑万堑、崎岖坎坷都能安然走过,那块土地一点也不舍得难为我们。绕着“Z”字陡坡路转弯飞跑,在正坡跟嘎然而止。坡跟到小溪的那一段路有趣、好玩,拽着我们的心久久徘徊。在那一段长满野草开满野花的路上,高举过头顶的杨树还未浓郁,嫩绿翠亮的小叶子布满枝头,新生芽叶的味飘散开来,整沟都是淡淡的植物清香。路两旁的地丁开花了,一簇簇炫紫炫紫的花在一团团碎叶上绽放,在春风里飞舞,花依着叶、叶亲吻着泥土就那样贴在地上,贴在新抽出的草尖之上。蜜蜂不愿低飞近前,小蚂蚁却匍匐着走来,踏遍绿叶层层,爬上那紫色的千花万朵。矮莎草夹在那一簇簇地丁间刚顶破泥土,针尖似的一根根,在你玩耍时、在抽地丁花时,扎着你的手心、手背,痒痒的疼、疼疼的痒,活像一个顽皮的孩子在你正专注时,冷不丁轻轻在你的手心一挠说:“还有我呢!”
过几天它们就茂茂密密的铺在路旁,苔穗迫不及待从草叶中间抽了出来,翠绿的梗托着嫩红褐色的头,火柴梗那么长,火炬似的一支饱含一棵莎草的阳光,千支万枝就是春色无边。我们都叫它小茅雁,而晚些时日后坡地头的茅草心里生出的茅针我们叫大茅雁,大茅雁和小茅雁除了外观不同、时令略错、生长地点有别外,对于幼时的我们有同样无法抗拒的诱惑,蹲下来小心翼翼的抽,吱扭扭的颤动着细音,用耳可以听到、用手可以感触、用心则可以沉醉,美的一生都难以忘怀。小茅雁抽出即食,涩涩的青草味里略带甘甜,不算难吃却没有大茅雁的肤白貌美和独有的香甜。
大茅雁呈十厘米左右的毛衣针状,外裹绿色的翠衣,用指甲顺头划至尾端露出雪白雪白的芯,再用拇指、食指捏起前端轻轻一拉,银条似的茅雁芯就晃在眼前。一手高提在空中,昂头把满条垂进嘴里,嚼起来软绵绵的、清凉凉的、滑嫩嫩的,那一刻觉得自己也成了一棵草,在春风里飞舞、在阳光下欢笑、在泥土里沉睡筑梦。
大茅雁是我们心中的白富美,但在春光中总要等待,从早春等到晚春时日是多么的漫长,春光不虚度!小茅雁就填缺似的来了,而且就在你的眼前在你玩耍的脚旁,粘着你向你招手,其实小茅雁本不叫小茅雁,它就是莎草苔被喜欢大茅雁的我们赋予了新的名字,我们这样一叫就知道春来了,大茅雁也离我们近了。
我们玩耍累了 就蹲坐在地上歇息,就一根根抽身旁的小茅雁,母亲探着头在沟沿边上喊吃饭才会舍得离开,抽两衣兜回去分给弟妹也能带给她们小小的惊喜。临走总不忘抽一大把地丁花攥在手心,走过那几棵柿树下的小路,调皮的把花撒在玩伴的头上,从头又落到肩膀上、衣服上、地上,咯咯笑着“撒花媳妇了、撒花媳妇了”引来她一阵狂追猛打,人跑花也跑、花落人仍跑,紫莹莹的花缀满地面,像繁星闪烁大地,快乐也藏了在那片土地。此刻的深夜想想那蹲在地上抽小茅雁、摘苦地丁花,那一花一草是书写故乡的一笔一划,写满故乡的影子,记在记忆的书卷之上,握在手心被午夜梦回生出满心欢喜。
下了坡往前走百余步是那条四季缓缓流淌的小溪,它从沟上那片杨树林下的泉眼里发出,绕过杨荫的庇护,躲过柳的窈窕妩媚,漫过白的、青的、黄的大大小小的鹅卵石,带着它的小鱼、它的蝌蚪一路走来,在路前的大坑里驻足歇息了一下就有了一潭活水,潭下一个又一个的垫脚石摆往对岸,活像列队的士兵四季守护在那里。水从石缝里哗啦啦流出注入大河,天干旱的时候它不急也不慌,带着清凌凌的甘甜,拐进旁边的蒜苗地、西红柿地、萝卜地,像母亲看见了嗷嗷待哺的婴儿,上去就让每一块地咕咚咕咚轮流喝个饱,那些菜蔬像打了强心针一样,一下子精神抖擞、英姿煞爽。两岸的野花啊,白白的棠梨花、黄黄的蒲公英花、紫色的地丁花、蓝蓝的小虫草,盛开着欢笑着随那溪水一路走、一路歌。
晚春时节脱下鞋袜试着把脚伸进水里,温暖暖的水撩动着心。太奶奶的麦乳精还未喝完、罐头还未吃完,她经不住我们的缠闹、不忍看见我们可怜巴巴的样子,就把麦乳精倒在书纸上,把罐头分给我们吃,再把水晶似的透明空瓶子给我们玩。我们对太奶奶满怀感激,宝贝似的搂在怀里就往沟里跑,扔鞋脱袜下到水里张着手就去拢那鱼、捉那蝌蚪。悄悄的慢慢的,鱼在手心里游来游去,蝌蚪在手背蹭来蹭去,双手一合就是一条,鱼!拇指长的鱼。反手一抓就是一窝,蝌蚪,黑眼睛珠似的蝌蚪。把它们装到玻璃瓶里带回家养,小心翼翼给它们喂麦麸子,没几天它们一条条死了;重捉来一瓶喂馍花花,不多时日它们也相继而去,我们才知道它们离开那条小溪、离开那水、离开它们的故乡它们将难以生存。我们不管这些,仍旧一次次捉一年年养,捉着捉着我们就长大了,一个个离开那片故土远离了东大沟。
小溪东边那片坡地家家用来种南瓜,谷雨时节父亲母亲和叔伯婶娘们一起扛起镢头、耙子,相互说笑着翻地、把地耙平,再用手隆起圆圆的南瓜窝,从小溪里提来水,研究着是把南瓜种子的尖朝上还是朝下,以便它们能更好的发芽破土而出,能结出又多又大的南瓜。把籽扎在一窝窝泥土里,用提来的溪水浇灌,它们生根、发芽、藤蔓缠绕一地,夏天金黄金黄的大喇叭开在藤蔓上,开在层层碧叶上,花开花落南瓜相继长大。南瓜嫩时好吃母亲却不舍得摘,等长到一尺长了母亲才肯放话让我们去。我和弟弟依旧飞跑着去东大沟,先在沟底疯够了才爬上对面的南瓜地,到那里看着这个大想摘看见那个大也想摘,忍不住一人摘了三四个,怎么拿呢?我俩都犯了愁,实在没办法一侧腋窝夹一个再一手掂一个,这到下坡过河时却做了难,慢慢下吧!失去惯性作用脚不稳容易打滑摔脚,飞跑着下吧!两臂不由自主前后一甩南瓜就滚了下去。几次后弟弟说:“姐,咱把它们扔河里,下去再捞也不会摔烂……”想想也是个法,一个个把它们滚进了水里,等飞下坡到河边才发现南瓜早已顺水浩浩荡荡的漂远,哪是七八岁的我们能捞的出的?
吃了亏扭头回去只敢再摘一个,抱在怀里就往家跑,回去一通谎话躲过母亲的追问,比如为啥这么长时间啦?南瓜地里什么情况呀?都被我们说的天衣无缝、天花乱坠,绝口不提河里丢南瓜的事,丢了就丢了,一地的南瓜一次能摘两篮,丢三五个十个八个,我们不说谁知道?可不论怎样也总是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躲不过母亲的火眼金睛和好记性,她干活时早把南瓜地的一切摸得一清二楚,有空到那里查回岗她就知道发生了什么,回来对我们好一顿训斥后,叹一口气说:“可惜了那些南瓜,长成准备给你外婆家送些呢!”
秋天那些老南瓜藤落光了叶一条条贴在地上,母亲顺手把它们割下来扔进溪水里,使劲的泡个十天半月,泡的发白泡的烂透只剩藤里的筋时,再捞出来在阳光下晒干备用。晒出的南瓜藤猜猜做什么?估计很多人猜不出!那时小妹还小,差不多一岁。母亲听邻里说用这些做小褥,可以透气可以渗水避免潮湿,又可以节省棉花,所以就试验着做小褥子给妹妹用。但在用后才发现太硬了,硬的常常磨红妹妹的皮肤,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变废为宝、勤俭节约的计划在这些实践之后因诸多弊端也被停滞了下来,母亲掏出那些破絮重新在里边装了新棉花给妹妹用,母亲虽然勤俭但对子女的爱永远是第一。
顺着小溪往下走最外边是我家的菜地,常常蒜拚了种萝卜,萝卜出了种蒜周而复始永不停歇。我们一直希望母亲能在地里种些番茄在地头种些螺丝菜,以便在玩耍之余能像晓飞一样到自己地里摘些番茄扒些螺丝菜,在小溪里洗净坐在溪边津津有味的吃起。可由于菜地有限,好吃不好吃得先填饱肚子,产量永远比味蕾重要,菜地仍旧老三样的种着,我们也很少过问。母亲在地里干活我们跟去在水里捉鱼、在地里摘野花,或是摘下地头的龙葵籽满把塞进嘴里,把唇吃地发紫把手染的发紫,那个时候觉得虽然贫穷虽然卑微,但大自然从未亏待我们,总是丰丰盛盛的赐野果给我们享用,赐野花让我们赏玩,伴我们度过物质匮乏的童年。
从菜地再往外有个鱼塘,鱼塘里有水,水周有高高的芦苇,有金黄金黄的野悬覆花,那黄花护拥着的是通往外边的路。每年的花开时节,都有邻里的孩子背着书包向外走出----初中、高中、大学,也有背着大包小包从四面八方归回的乡邻,北京、上海、广州。那里像一个交叉点,有人归回有人走出,有的为了求学有的为了谋生,只是归回的一个个年老了,顶着花白的头发坐在门口晒太阳;走出的一个个长大了,扛着一肩责任奔波在他乡的每一个角落。
小溪失去了父辈、失去了我们那一群顽童,也渐渐失去了活力。泉眼被人砌成了水井,没了源泉小溪干枯了,鱼族死了、蝌蚪死了、柳树枯萎了,菜地没人再愿意种,靠天吃饭谁知道是不是瞎忙活!有人闲那地可惜就种上了杨树,其他家纷纷效仿,现在那儿再也寻不回溪水潺潺、芳草萋萋、菜蔬茂盛,只留一棵棵杨静静的矗立在那儿,守护着那片土地,只有那条蜿蜒崎岖的小路,从家里出来延伸到外边的世界。又从每一个角落带着它的每一个孩子,隔三岔五快乐归来,在曾经落满地丁花的地方向父母招手,向故乡致意,也在故乡的臂弯里小息时对东大沟深深的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