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诺贝尔文学得奖者韩江:童佛(下)

文化   2024-10-14 15:58   湖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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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无缘无故平静不下来,我开始在客厅里踱来踱去,走到镜子前停住了脚步,仔细观察着连对我满不在乎的他也能发觉的瘦下去的脸。不知道在短短的时间内,人的脸到底能有多大变化。镜子里的人鼻子明显突出,眼皮和两腮塌陷,失去了生命的光彩,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忽然,我离开了镜子前,某种力量驱使着身体,我茫然地打开了客厅的窗户。


穿着风衣的他站在被灯光照亮的停车场入口处,而他对面的女人正靠着新款褐色小车的前门站着。她有一头及腰的、长长而浓密的褐色鬈发,个子很高挑,穿着一身浅灰色的套装。灯光恰好照在她的脸上,离我站着的窗口也不远,我能清清楚楚地观察她的五官。


有着一副好嗓音的她还兼具美貌。泪水打湿的两腮在灯光下闪闪发亮。虽然听不到他们说话的内容,却能肯定是在争吵。似乎那个女人在诉苦,而他却在辩解。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


“……再忍忍,给我时间。”


乘着寂静的晚风,他洪亮的嗓音传了过来。


他轻轻地拍了两下那女人的肩膀,便伸出双臂抱住了她。我看到了靠在他肩上的那女人的脸。虽然在哭泣,她的脸上却有一种从远处也能辨识的光芒,那是陷入爱河的人才会散发的光彩。


我关上窗户转身走向厨房,又在镜子前停住。


我的脸跟刚才没有什么变化,没有受惊也没有难过,可是原本平静的脸上好像有一丝裂痕,那道裂痕看似是被很久的忍耐和自责一点一点堆积起来的,而且从边角开始渐渐倒塌。


可为什么在那一瞬间我感到了愤怒呢?


我并不因为他主张自己幸福的权利而愤怒,我不在乎他对我有无亏欠感。一个月前,他曾经用发颤的声音问过我:“过去三年里,你有一次是情愿跟我上床的吗?”还问过:“到底是谁像躲避臭虫一样嫌弃我?”“你知道你每次那么对我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有多惨吗?”


他还说过:“那女孩需要我,你知道,被人需要的感觉有多么幸福,我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我并没有反驳他。


那会是什么?


大约十二岁的时候。曾经有一段时间我有过这样的强迫症症状。害怕好好地悬吊在天花板的日光灯砸到身上。跟妈妈睡一起的房间很窄,为了不让日光灯砸下来,只能把身体往墙上贴。每当我那样睡觉,洗漱完毕回到房间的妈妈就把我往中间推。等妈妈入睡后,我便又往墙上贴过去。并不是说日光灯砸到妈妈就没关系,其实我也明白,它并不会掉下来,我的恐惧只不过是种异常的不安罢了。即便明白,可还是无法停止那种想法。我整夜整夜地无法沉睡,一有声响就一次次地惊醒,害怕我入睡后妈妈会把我挪到日光灯底下。


我就是怀着那种焦虑万分的心情,尽可能远离他的身子,总是贴紧衣柜睡觉。害怕他的手伸向我的胸部,害怕他的身子压在我身上,我总是心惊胆战,不敢熟睡。


就那样,三年过去了。


我对那个蜷缩着身子躺着的自己感到愤怒,让我变成那副样子的是我自己,如果这是别人造成的,我会原谅那个人吗?


镜子里的我仿佛没有任何动摇似的,纹丝不动地伫立在那里,既镇定又坚强。


我走进工作室。


我最后要画的是父亲为了哄不肯说话的孩子做骑马游戏的五张漫画。出版社给我的漫画脚本内容是这样的:


“我是马,咴儿咴儿!”


爸爸伏地说道,孩子咯咯笑了起来。


“你好,我是马,请骑上去。”


孩子骑到爸爸的背上。


“咴儿咴儿,好沉啊。”


孩子面带微笑沉默无语。


“叫‘驾’啊,那样才走啊,快走,驾,驾,驾!”(“驾”字越变越大。)


孩子咯咯地笑,第一次喊出声来。


“驾!”


我在草稿纸上画了轮廓,发愁到底要把骑到爸爸背上的孩子第一次开口说话时画成举起两条胳膊呢,还是把两只手放到爸爸的肩上翘着屁股呢。我从孩子咯咯的笑声中得到了安慰,从第一幅插图开始,我就从一直苦心为孩子而努力的年轻爸爸的喜悦中得到了安慰。


我打算画成孩子举起双手屁股也稍微抬起来,看似要忽地飞起来一样,爸爸的身体也跟着要飞起来。


勾画着线条的时候,听到他用钥匙开房门的声音。我一边侧耳听他待在浴室里过了好久才进卧室的声音,一边手里握着笔等待,直到我的食指尖儿发麻。


等到声音消失的时候,我才走出客厅。


关掉灯,皎洁而清冷的光浮泛在沙发上。拉上窗帘之前,望了一眼窗外。窗外,正月十一左右的月亮用巨大的、银色蛛网般的光芒照射着屋后的树林。


我和衣躺在沙发上,把毛毯一直拉到脖子上。挂钟的秒针仿佛人走路的声音一样,在我脑袋上方滴答滴答响。身子虽然疲惫不堪,可就是睡不着,折腾了一个半小时才合了眼。


那天晚上,我又梦到童佛。在一个漆黑的洞穴里,有张脸在摇曳的烛光下发出阴森森的笑容。


我伸出手捧起那张脸周围的红泥巴盖住了它。


“我要把你埋掉。”


“埋掉你。”


在上面盖了泥土,使劲踩成厚厚的坟墓,可是当我脚一离地,那面孔变得更清晰,它直直地仰视着我。扭曲的额头,嘴角微翘的笑容,冷冷的、讽刺般的眼神鲜明异常。


我双膝跪下趴在地上,用两手耙了那张脸周围的土,拣了又红又黏的土块儿往那脸上搓,还站起来用穿着运动鞋的脚使劲踩。


“埋掉你。”


我上气不接下气。


“可恶,真可恶。”


每当我的脚一离开,那张脸又好端端地恢复原样,好像在故意捉弄我似的。嘴角微翘着,像是在嘲弄已经冒出汗来的我。那张脸像是刻在我的运动鞋底儿上似的,当我用脚踩的时候,仿佛印在了土坟上。我脱掉鞋扔到一边,粗暴地撩了一下沾在脸颊上被汗水打湿了的头发,把全身的重力集中到赤裸的脚后跟,使劲去踩踏它。


就在那时候,我的身体往前栽倒了下去。


脚不听使唤,迈不开步子,脚底下的黏土怎么也抖不掉,我咬了下嘴唇,四肢伏卧在地上左右扭着腿。


“走开,马上给我消失!”


越是挣扎,泥土越是黏糊地缠在一起。


“不!”


想大声叫喊,嗓子却叫不出声来。


“不是童佛!”


嘴张不开,我像个从来都没有张嘴说过话的婴儿一样紧闭着嘴唇摇晃着脑袋。有种窒息的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勒紧我的脖子。我举起了满是黏土的右手揪住紧闭的嘴唇,使出浑身的劲儿掰开它。


洞穴消失了,无数道长矛般的光线照射到沙地上。


“那位和尚说,观世音菩萨就在我的心中,等到我的肉身充满宽恕时,那就是观世音菩萨。”


在描绘第五张观音抄画的时候,母亲对我说道。一直寡言的她今天比平常话多。


我看了看母亲描绘的菩萨抄画,仅仅几个星期的时间,母亲的绘画果然比以往轻快多了。虽然还是在下工夫地描绘,可速度却快了不少,挥笔也很洒脱。


宽恕?对如同铁人般走过一生的耿直的母亲来说,心里难道还有什么宽恕不宽恕的概念?


“后悔啊……所有的一切,都很后悔啊。”


前年秋天,在昏迷两天后醒过来的那天,母亲第一次对围坐在住院部病房床边的儿女们说过这样的话。哥哥几次问母亲说的是什么,可母亲只是沉默不语地闭上了眼睛。


我心里想,母亲后悔的会是什么,描绘三千张佛画到底是用来抚慰什么样的心灵呢?


在那一年的秋冬季节里,母亲每天去康复院治疗,慢慢恢复了健康。偶尔去佛光洞,母亲会叫我念译成韩语的《佛经》给她听。她微微闭着眼睛倾听我朗读,时不时擤擤鼻涕。每到那时我都大吃一惊,以为母亲在哭,便立即停止朗读,但发现她的眼角是干的,才继续念下去。


母亲能够拄着拐杖走路是去年春天的事情。她不再去康复院接受治疗,开始跟哥哥一起在操场走路也是那个时候的事儿。


“像我这种人下辈子还能做人的话……”


听哥哥说,一个晚春的早上,在绕完操场三圈后回家的路上,母亲曾说过这样的话。


“……到那个时候,我也想修道。”


母亲画完了观音的身躯,现在只剩下脖子以上的面部,那面部的轮廓依稀浮现在宣纸底下。


这种默默的忍耐究竟从何而来?


我一边给毛笔蘸墨一边想。


表情怎会如此安详?


观音菩萨的嘴唇隐隐约约含着微笑。也许是位耳朵特别灵敏的菩萨,听母亲说,观音菩萨是听雨声时顿悟得道的,并且总是耳观世人之声,一听到痛苦的呼唤声就马上前去救济。母亲还说,观音手中的莲花代表人本有的佛性,莲花绽开意味成佛,其花蕾意味佛性不被烦恼所染将会开花。这样说来,我画的莲花花蕾还未被烦恼所染。


听母亲说,前不久观音斋那天早晨,她与嫂子去了离家近的般若寺。法会结束后,一瘸一拐走出来的母亲顺便去了趟寺院总务处,到那里登记供奉农历四月初八浴佛节的莲灯,那时,母亲问过观音菩萨手里的莲花代表什么。也许正巧周围没有别的僧人,那个负责登记的稚气的沙弥有条不紊地讲给母亲听。当母亲问“那么,观世音菩萨能让我心中的莲花不枯萎,是吗”的时候,那个沙弥僧害羞地回答说:“据我所知,它是不会枯萎或凋谢的。”


“那个和尚看起来比你还年轻四五岁呢。”


也许是因为说得太久,母亲有些喘不过气来,她嚯的一声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甘草的味道。


很久以来,我经常能听到那个声音。那声音仿佛是内心隐秘之处一层一层堆积的黑暗,忍不住要跳将出来一样。母亲经常在穿完针缝领子的时候,缝指箍的时候,缝马褂儿上琥珀扣子的时候,时不时那样深深地叹口气。每当那时,拿着线头团儿在旁边打着滚玩的我虽然年纪小,却觉得自己身上的力气也随之尽失,便反其道而行之吸一口气。仿佛吐到空气中的母亲身体里的黑暗,被我吸入并从喉咙咽下,每当这时,那种感觉不好也不坏,只是很奇妙。


母亲把新的宣纸放到菩萨抄画上面,挺着腰开始描。我描了观音的下巴和优美的脸部曲线,含着微笑的嘴唇。


“画剩得还多吗?”


嫂子取出埋在院子里的辣白菜进门时问道。我停止了描绘。


“要不要拿点辣白菜回去?”


“不用了。”


“就拿几棵吧,变得更酸之前放到冰箱里。”


沾在嫂子朱黄色橡皮手套上的红色辣白菜汁儿似乎就要滴到客厅地上。


“真的不用了。”


“人家要给东西,就算勉强也得收下来吧,哎,也得考虑对方的心意呀!”


她脸上露出非常失望、难过的表情。


那天上午,我好不容易在截稿日期前到出版社递交了稿子,随即就到街上逛逛。自从病了以后,那是第一次出门。漫长而凄凉的冬天一晃就要过去了。街上女人们的衣服变薄了,空气中悄悄地弥散着喜悦的气氛。树枝还是干枯的,还找不到绿色,可分明是有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我两手插在过时的冬大衣兜里,像眼睛受到刺激一样皱着眉头伫立在人行道中央。


事先没打任何打招呼,我便来到佛光洞的家门前,正巧碰上出来倒垃圾的嫂子。她看到我的脸,惊叫了一声,随后又跟那些店铺女人们一样问了同样的问题,我也用跟那时同样的话回答了她,听到我的回答后,她的失望跟那些店铺女人们毫无二致。


“到大医院好好做做全身检查吧,这是什么事儿啊?”


她一边跟我进门,一边提高了嗓音。


“医疗保险金是白交的吗?不就是在这种时候用的嘛。”


我笑了。


“病都好了,什么事儿都没有去医院干吗。”


平时不怎么显露表情的母亲只是呆呆地盯了我几秒钟,又把目光转移到佛画上继续作画。我挨着母亲在旁边垫上报纸开始磨起墨来,这时,嫂子背着手用担心的表情看了我半天,过了一会儿,才用温和的语气说:


“……杜鹃花发芽了,画完了就出去吹吹风吧,顺便陪妈沿着山脊走走,妈这几天还能走山路呢。”


山路偏僻而泥泞,我看着母亲花白的头发,跟在她的身后。不管是十八个月前中风瘸了腿的母亲,还是一下子瘦了很多的我,速度都一样慢,都迈着艰难的步伐。


“听说一直顺着这条路走下去就是你住的地方,这么走不知要五天还是六天呢。


想往回走吧,有时总觉得被丢在了山的那一边似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母亲回头看了看扶着树墩休息的我,说了句让我颇感意外的话:


“在家的时候,也望着这座山,一想到你住在山的后面……觉得这座山连接着你和我,觉得欠它很多,又觉得这山比以前更高大了。”


因为母亲这一生都没怎么对女儿说过贴心话,所以我真不知道该如何作答才好。做梦也没想过母亲每当望着北汉山的时候都会想到我。


“妈也真是的,说哪儿的话。”


我假装擦汗,故意避开了母亲的目光。


沿着溪谷上去的路越来越陡。泥泞的泥地上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土腥气,不光是落叶腐败的味儿,这是一个全新季节的气味。当我想停下脚步深深呼吸那股气味的时候,母亲总是回头对我报以沉静的微笑。


在很久以前,我就很熟悉那个微笑,那是她自己也很累却仍旧送给我的微笑,是因为过于坚强深邃反让对方感到遥远的那种表情。也许是那个缘故,上初中之前我还常常怀疑我不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我想如果是亲妈,就不会让我那么孤独。可自从我到了一定的年龄,能客观地辨认出我的长相和体形活像妈妈的时候,才不再怀疑。


“再慢点走吧,妈不也累吗?”我收回了这句已经到了嘴边的话,继续挪动着发软的腿向前赶。之前只是腋下流汗,现在已是腰背都湿了,额头上的汗顺着耳边淌到脖颈儿。


我打算在这次山行中跟母亲说,想在嫂子不在的地方,简略地向她倾吐跟他的关系快要结束的事儿。如果母亲问理由的话,我想回答说,其实早该如此,硬撑到现在挺愚蠢的。


可是又要用什么话破题呢?


突然间,有一张面孔出现在我眼前的泥土上。


我揉了揉眼睛,那个刚张已然露出的面孔却变得无影无踪。


长脸形。眼角上翘的眼睛,带着讽刺的嘴,满是贪婪和怨恨的表情,越捏越变冷酷的面孔,仿佛是清醒的时候看到的一样,那般活灵活现。


“怎么比老迈多病的我还慢啊?”


我抬头望了望约在十几步前回头看着我的母亲那伛偻的身躯,她那洪亮的声音如耳鸣般回荡在我的耳中。


山上起了风,干枯的赤杨枝条舞动了起来。不知从何处飘来了一阵松香。我看到了凄凉地拂荡着的一群掉光叶子,只剩下瘦瘦枝干的树。


“您先走吧,妈!”


“再走一会儿就到接山泉水的地方了,在那儿喝点儿水就下去吧。”


“我会马上赶过去的。”


望着母亲的身影离开视野,我伫立在原处。


母亲是个冷漠的人,从不容忍别人叫痛。


我还小的时候,只要我一叫冷叫热地耍赖磨人,她就会板着脸责怪我:“你连一点耐性都没有。”她从来没有娇惯过我,就连年幼时的我犯下错误,她都从不姑息。每次我伸一伸舌头或嘎吱嘎吱嚼指甲对她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大约在九岁那年,我发了烧,跟母亲去了儿科。母亲对不想打针畏畏缩缩的我冷冷地劝说“不要害怕”,嗓音低沉又平静,那好像是在对同辈的妹妹说话,而不是在对孩子。


“……就这么一会儿的痛还不能忍,那以后怎么办啊?”


我在地上蹲坐了下来。


体力不支怎么会到这种地步呢?


想起他望着我说过“脸像白纸一样苍白”,又想起在路灯的照耀下散发出光彩的那个女人的脸。脑子里浮现他紧紧拥抱那个女人时的背影,和他一天比一天有活力和开朗的表情。


“我会幸福的。”他说道。


“我们会幸福的,那个女孩跟你不同。


“只要跟你的手续一办完,就马上把她带回家给爸爸看。”


我低下了头,眼前突然闪现自己仿佛如在空中鸟瞰一般枯瘦如柴的身体。我只不过是一头困兽而已,被汗水打湿趴在山坡上,只剩一层破皮毛的病弱的困兽。在那层皮毛之下是堆积已久的愤怒、后悔与怨恨,委屈、自责与耻辱,它们像臭气熏天的泡沫一样翻滚着,一点一点从内部腐蚀着我的肉体。


“善姬!”


被茂盛的树枝挡住了脸的母亲在山脊上叫我。


“……善姬!?”


那时我才明白过来,背负着一颗单薄的心,累累的罪过与懊悔,是不可能继续登上山去的。它们犹如铁锤般吊在我身上,让我的腰驼了下去,让我的肺不断萎缩,用冷汗打湿了我的后背。


这时我看见了低矮的杜鹃,它应该老早就站在我面前。像嫂子说的一样,毛笔似的花芽尖儿上果然有艳丽而火红的颜色。我紧紧地握住了旁边结实粗大的橡树根。


不要想。


什么都别去想。


我这才有了力气继续迈开步子。


那天,最终还是没能跟母亲提他的事儿就跟着她下了山。


四月临近,有氧运动小册子的插图很成功。根据粗劣的原画和动作说明,我画出了每个女人带着不同微笑摆出有力动作的插图。起初对我没有什么期待并以廉价稿费委托我作画的小出版社社长非常满意,还和我预订了下次的活儿。


采用全彩印刷的童话插图也够让我忙活的。首先,具有幻想色彩的内容吸引了人们的眼球,其次,对于喜欢运用丰富多彩的颜色的我来说,这是可以尽情发挥创造性的作品,这一点最令我欣慰。


单靠思考无法解决的问题,我便下决心不再想它,这种单纯的想法倒让我轻松了很多。我决心要活得简单一些,我将有规律地起床,吃饭,工作,让情绪不受干扰。我和他之间所有错综复杂的感情也将告终。


原以为我的一生中不会出现这样的时刻,以为只要不抛弃他,就不可能发生这种事,因为我也不是可以抛弃别人的人,所以我曾坚信这种生活将永不结束地继续下去,除非其中一人死去。


我是多么的愚蠢,我的愚蠢让两人都饱受折磨却还不能醒悟。我一直坚信那就是忍耐或是怜悯,可到底是为谁而忍耐呢?


在法律上我和他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为了就算第二天也能马上离开,我只留下了一套画具和几套衣服,其余都已打好包等着搬家的那一天。可真要离开的时候,我发觉自己对这个小区竟有些依依不舍。


随着我们的积蓄越攒越多,他曾希望搬到新建卫星城市的公寓。对忙碌的他来说,这个小区是个憋屈又不便的地方。如果不是经营劳务公司的房主用房子抵押贷了款,这间包租房早就能转租出去,若是那样,大约在一年前我们就已经搬了家。他最大的不满就是我们不好意思拒绝房主一次又一次的求情,将搬家的事儿一直拖到现在。


但这个只有一班小客车来回于地铁站,像地方小镇一样安静的这个边缘小区对我来说却是舒适的空间。特别是夏日的下午,等着从尘土中晃晃荡荡驶来的小客车的时候,更是如此。去市区,就好像好久才到大城市一次的乡下人那样感到疲惫。浑浊的空气,急匆匆赶路的人群,每条路上堵车的噪音让我晕头转向。每当那时候,我就会想起这个小区安静的傍晚。一心想着赶快回到我的房间,回到那儿继续我的工作,便夹在忙碌的行人队伍中加快了脚步。


小区很安静,住在这里的居民们性格也都很平和。以能够叫出每个进进出出的孩子的名字而自豪的超市老板娘,笑的时候露出塞着辣椒末的门牙的洗衣店老板,因为皲裂双颊总是红彤彤的四十岁了还像个少女般含糊其词的蔬菜店的女人,卖豆腐和粗豆腐的喜欢骂人的老妇,影碟出租店的看上去妆也不化的年轻女人,在过去三年里和他们并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可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了,舌尖儿就有些苦苦的。


我有这么愚蠢和软弱的一面,总是不善于应对告别这样的事儿。跟朋友见面,从不会先开口说要走,哪怕是遇到非要告别不可的情况,虽然嘴里没说但心里总是充满着过度的歉意。不用的东西我也不会果断丢掉,因此屋子里总是有些凌乱,衣服或鞋子一旦买来就要穿到变形为止。哪怕并不亲密的人去世也会有些难受,成为一个不小的打击,然后让我久久地记住他们最后的样子。我五岁时失去父亲,现在连他的长相都记不清了,也许是这个缘故,我想都没想过我会先离开他,也许这也要怪我天生优柔寡断吧。


经别人介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下午,我们坐在光线较好的咖啡屋靠窗的位置上。等到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他曾说过“听说你话少,善良温和……其实这正是我喜欢的类型”。他的表情非常真诚,看来他是被当媒人的学长的惯用介绍语所吸引才出来见我的。


我解释着说“我不是那样的人”时,他笑了。他的笑容看似淡然,可其中却有些敏锐和焦躁,让人感到无法不跟着笑一下。


“不是善良温和,应该是死心眼儿和优柔寡断。”


“是啊,也有人把它说成那样。”


他声音略带紧张但口齿清晰地回答道。一本正经地望着我的眼神隐约地闪烁着光芒。那是倏忽一现、稍纵即逝的光,那光表达的是爱慕还是希望?应该更接近于希望吧。


“虽然知道你是那种人,可万万没想到会冷得像块冰一样。就算时间再怎么短,但就这样一起生活,你不觉得可怕吗?不管是我出去,还是你出去,分开过不是更好吗?”


一天,在上班前,他跟我说了这些话。


“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反正我是一看到你那冷漠的表情就憋闷得慌。”


他仔细观察着我的脸。刚刚刮过胡子的下巴散发出前不久新换的润肤液的味道。


他仿佛希望看到并读懂我的表情。他沉重的表情里泛出一种坚决的气势。或许他急于下结论。他想明确地下一个这样的结论。我们之间所有的问题都是我的错误造成的。或许他的结论是正确的。


我心里在想,那个女人会知道他这一面吗?他沉浸在自己的逻辑中,不够完美就无法忍受,她知道那是隐藏在他内心深处脆弱使然的一种强迫症吗?


当时我没有作答或辩解,没有去说些诸如“不是我冷漠,是我不爱你了”或是“要是心不冷漠,还能撑到现在吗”,“我努力了,因为是我选择的,所以也想承担责任”,“能怎么办,我就只能做到这份儿”之类的话。仿佛深信视线可以穿透万物似的,我只是死死地盯着在他脑袋后挺立着的铁制大门。


那天晚上,八岁的侄子铉石打来电话。碰巧那天他准时回来,侄子要他接电话。他从我手里接过无线话筒,只是“嗯”地回答。


“嗯。


“嗯。


“好吧。”


把无线话筒插到座机上后,他抱着双手,看到我询问的眼神,说道:


“他在同班同学们的面前说我是他姑父,他们就说要我的签名。”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


“真是可怕。”


他一边交叉着十指,一边嘀咕道。


“什么?”


“你不觉得可怕吗?”


我正盯着他刚插回座机的无线话筒上的两个红灯。“可怕”这个词仿佛第一次听到一样陌生,我重复了好久。


那天夜里雨倾盆而下,偶尔划过的闪电照亮了北汉山的树林,这一夜他没有回来。这天是星期五。隔十天轮一次的国际部值班已在上周做过,对他来说这一天是个很长时间才轮一次的周末休息天。


并不是在等他回家,但就是睡不着。雨声很大,几次睡着又被吵醒,感觉自己把头露在了窗外,整晚雨一直都打在我的脸上。


到了第二天早上雨开始变小了一些。雨停后下午出去一看,本来结了花骨朵的金达莱齐刷刷地绽放着。从树林里飞来的许多山喜鹊,在独立院落人家的杏树上叽喳叫着,红墙上的木莲花朵朵绽放。


因为是在树上绽放的莲花,所以叫木莲花。


我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抬头看去,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那些花骨朵闪闪发亮,就像花瓣里藏着一盏盏白色灯泡。


我一进门厅,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不知你过得怎么样,一直没有消息所以给你打个电话。”


能感觉到嫂子在电话那边笑着。


“很忙吗?”


“只是心急而已。”


突然嫂子的话变快了起来。


“知道你忙,但也不是什么难事……就是妹夫的签字嘛。铉石催我催得很紧啊。最近妹夫也很忙吗?以前最少两个月也会来一趟,铉石爸爸也很挂念他呢。”


我转换了话题。


“妈妈怎么样?”


“妈妈还那样呗,仍然在画佛画。”


“现在还在画着菩萨抄画是吗?”


“说是再画十天就能画完三千张。那个暂且不说……”


往冷饭里放入泡菜和洋葱做了炒饭充饥,吃完饭洗刷碗筷时我流鼻血了。很久以前在出版社工作时每个月都流过一次鼻血,自那以后这是第一次。明知抬头向上仰是不恰当的民间疗法,但我还是这么做了。我没有去理会那甜腥的血顺着舌根沿着食道往下流。看上去止住了的血在我低头时又流了下来,浸湿了五张手纸后才完全停住。


这时尖厉的电话铃声响了起来。我用衬衣下摆擦了擦手,便往客厅的电话走去,没等我接,铃声停下了。在那儿愣愣地站了一会儿,我刚转过身,尖厉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电话另一边什么声音都没有。


“喂。”


“喂?你好。”


“请重新打过来吧,根本听不见啊。”


我挂断了电话,对方并没有重新打来。


过了午夜他才回到家,可能是没带钥匙,他粗暴地敲着铁制大门。如果为邻居考虑,他肯定会摁门铃的。真不像平时的他。打开门后我就要转身回屋,这时他却朝我的侧脸甩出一句话。


“你在蔑视我。”


他的舌头打结得厉害,他身上有股难闻的气味儿,像醉酒呕吐后的味儿一样。


“尽管尽情地蔑我吧,干脆朝我脸上吐口水吧。”


我转过了身面向,他像要抽我耳光一样举起了右臂,但马上又放了下来。他目光涣散,没有了焦点。嘴角边沾着白白的唾沫干涸后的痕迹。为了不摔倒,他挪动着脚步寻找着平衡。


“他妈的,真他妈的……”


还没说完,他竟然哗哗地流下眼泪来。


“全都一个样。”


他用拳头揉着眼睛,踉踉跄跄地往浴室走去,腿撞到墙上差点摔倒。


“女人啊……他妈的,人全都那个德行。”


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没去扶他。


奇怪的是,我并没被吓住,就像是抽出了很久以前就已经料想会拿到的一张命运牌而已。我淡定地望着他哭泣的脸。他摇晃着身体用手扶着墙找平衡。竟然会皱歪成那副模样,他协调匀称的脸竟会变得那么丑陋。


他解开裤子迟迟没有撒尿,只是呆呆地站立在便器前。过一会儿,他又拉上了拉链,打开盥洗池的水龙头,任由透明的水哗啦哗啦地响着,从盥洗池没塞塞子的下水通口全部流走。


“她说很尊敬你呢,呵呵。”


他用沾过水的手揉搓着眼睛,突然又停下,哧哧地笑了起来。


“真好笑……真是笑死人了。真他妈的,竟说自己对你犯了大错!”


他的腰弯成了直角,以为他失去了重心,但他却用双手抓住了盥洗池边,开始往硬硬的边缘撞击着自己的头。


难道是醉得连痛觉都麻痹了?他嘴里不断地叫着“他妈的,他妈的”。他越撞越用力,声音也越来越大。我跑向浴室。


“别闹了。”


他咬紧牙,要把自己的脸撞向洗面台。


“别闹了!”


我不由自主地伸手抱住了他的头。他并没察觉,而是猛烈地把我的手背砸向了盥洗池,我惊叫了出来。


他的身体无力地瘫倒在了磁砖地上。


我的眼睛不由地发烫。像条件反射一样,这时我想起了母亲毫不留情的冷酷的巴掌。用另一只不疼的手背擦着脸颊,我并没有兴奋。我知道那泪水并非为别人而流,而是为我自己流下的。我一点也没感到自己是不幸的,我知道,我的不幸还不及他的四分之一。


我勉勉强强地将瘫软在地的他拖进了里屋。脱下他的外衣和袜子后,我给他盖上了被子,这时我想起了他的母亲。每次给刚到青春期的他换衣服的时候,她没有哭,而是紧紧地咬住了嘴唇。也许那一刻她知道,自己的眼泪只会让他觉得更悲惨。


咬得真够狠的,他的嘴唇都破了,留下了血印。到明天早上会变青。我擦掉他湿发之下破了皮的前额上的血,给他抹上了双氧水。我想,这样面带伤痕他很难去播音了,但这双氧水总比擦不掉的红药水强多了。


我把急救药箱放进柜子后,在他的枕边盘腿坐了下来。


他是不是像很久以前在我面前脱下衣服那样在她面前做相同的动作呢?她看见他的裸体时,她的脸,她那闪着美丽光彩的脸,会皱成什么样呢?


我的手掌和手背热辣辣地酸痛起来,中指关节处虽然擦破了皮,但没有流血。像往常一样我并没理会疼痛,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我从小就学会了这样不去抚慰和理会自己的疼痛,就像它原本就不存在一样。为了躲避母亲厚厚的手掌的洗礼,我学会了不流眼泪,一声不吭,我是被驯化成这样的。对年幼的女儿异常严厉的母亲对我的决定却尊重得像对待成人一样。我放弃复读进入专科大学,后来抛弃每个月都有工资可领的出版社美编室的工作,选择去做一个自由职业者,母亲尊重我的意愿,没说二话欣然同意了。虽然他长得很帅,但即使不是那样,母亲也不会反对的。第一次说出我有了恋爱对象时,我还没有说出他的职业、文凭、家庭等情况,母亲就说“是你自己做主的事儿,我知道什么呀”,像是对待外人一样。


“你小时候就比别人老成。”


去看金达莱小花蕾的那天,下山路上母亲令人意外地说了这番话。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从她口中听到可以称得上夸奖的话。


“……小孩儿肯定一味地希望得到别人关爱,但当我扛着很重的东西回来时,你却因为无法帮我而焦急万分,脸急得通红,几乎要哭出来。当我的指尖被针扎了,你就像自己被扎了一样不知所措。”


母亲扶着树干底部从岩石上走了下来,她的脸孤独地下垂着。


“我不喜欢你那样……我认为你不该那样活着。我总是想,用那样的一颗脆弱的心是无法去应对这个世界的。所以跟相对懂事的哥哥比起来,我总是对你更加严厉……我希望你少笑些少哭些少受伤害。”


像要去找回失去的记忆一样,母亲紧锁着眉头。


“……每当想起过去这样对你,我就久久不能释怀。”


“休息一会儿再走吧。”母亲这样说着深深地呼了口气。坐在棱角分明的岩石上,她用手掌揉搓着让她一瘸一拐的左膝盖。


“人活着总有一天你会来到那个时刻……所有的一切一下子都那么令人后悔的时刻。那个时刻早日到来,反倒是个好事,晚到的话后悔也就晚了。”


母亲深陷的眼睛眺望着远处山坡上那些浓密的干树枝。她的鬓角下满是淡淡的黑斑,布满皱纹的眼袋上,乌黑的眼睛闪着光。


“……但是我怎么能用语言给别人解释清楚这些呢?对自己的孩子也是,怎么能够说得明白呢。自己不亲身体验是绝对不能理解的。你姥姥临走之前跟我说过‘不堪回首啊,这么惭愧,怎么能去呢’,这句话到现在我才理解。”


当我拿起扔在客厅沙发上的他的西服时,他的钱包跟手机一起掉到了地上,我便弯腰捡了起来。我看到打开的钱包里贴着半个大拇指那么大的胶粘相片。


相片里他和那个女人头挨着头,从来不会开怀大笑的他露出又白又齐的牙齿灿烂地笑着。那个女人如花绽放的微笑看起来像紫玉兰一样优雅。他们选用是可以远远看见一对雪人并肩而立的窗框作为相片背景。


那天夜里我又做梦了,但不知道算不算是关于童佛的梦。


我正在一个不知国名的遥远国度旅行。为了一睹以美丽著称的童子佛像,我正坐着巴士赶往什么地方,到站下车后,我却看到了一望无际的沙漠。


那儿什么都没有,只有仿佛要把我身体全都蒸发掉的阳光。


应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我往金黄色巨大沙丘走去。走着走着,无尽的沙地随风如蛇爬行似地左右来回打着弯,回头一看,沙尘笼罩的那一边,巴士、车站,还有我走过来的脚印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像一个巨大墓坑的地穴出现在我眼前,我试着往那儿迈开脚步,身子就像被什么东西吸进去一样沿着陡坡滚了下去。


轻轻摇曳的烛火把我的影子投到了地穴圆圆的内壁上,多重影子也随着烛火晃动着。


看不见有什么面孔,我踌躇着往烛火靠近。


童佛在哪儿?


童子佛像在哪儿呢?


为了揉揉还未习惯黑暗的眼睛,我拍了一下沾了沙的手,未曾想到,手指变成了沙粒,稀里哗啦散落下来。


看来我是和衣在他床头上睡着的。微微的晨曦透到里屋。他还在熟睡中,才一天没刮胡子,他的下巴上就长出了黑乎乎的硬硬的胡须。被掀开的被子上方,露出了他光着的肩膀和胸部。


一夜之间,他额头上的淤青变得更鲜明了。我用手小心翼翼地抚过那肿起来的部位,或许在沉睡中也感觉到了疼痛,他扭了一下头。不知是什么时候弄的,他红红的后脖颈也有了伤疤。被什么东西割开的三厘米长的伤口正好撕裂了他扭曲的疤痕。我把手伸向凝固的淤血,当我颤抖的手碰到那个部位的一刹那,伴随着细细的呻吟声,他的肩猛地抖了一下。


我的早晨跟以往没什么不同。我从冰箱里拿出玻璃罐子,把泡在里面的柚子往两个马克杯里各放了三勺,一杯没加开水放在餐桌上,另一杯闭着眼分三次喝完。四种晨报我扫过一眼标题之后便扔进了门厅。再沿着小路走到接山泉水的地方,坐在木亭子里。


周围散发着类似生姜味般的树的味道。无声无息的青冈树将干枯的树枝伸向天空,但黑色的树皮下或许早已流动着大地回春的树汁。再过一周,它就会发芽。


我望着向解冻的春天溪谷弯着腰的那些松树,突然发现了一个新的事实。尽管在冬季,锋利的松叶也是绿色的,但是仔细一看,虽然同样是绿色,却已然绿得不同。现在的松叶仿佛是刚刚钻出来的新芽一样,泛出更具生气的浅绿色。


“冬天我已挺过,春天我满心欢喜。”


我坐在原地不动,嘴里不停重复着像是有人提示过一般突然想起的这一句话。晨光在慢慢扩散,一只蓝尾的山喜鹊喳喳喳地叫着飞到铁丝网另一边。每当有风吹过,干枯的树枝便会刷刷作响。







当代作家
守护一方记忆,维系一条文脉,陶冶一份情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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