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59岁时就离开了我们。她走得很匆忙，或许还来不及回顾自己年轻时俏生生的模样。母亲是个爱美的女人，即便是身囹物资很匮乏的年代里，她的穿着依然不马虎。那些被母亲积压在箱柜里，从没舍得穿的衣物，在她离世后，才被昭然于世。然后我们才知道了母亲原来是个喜欢购物囤货的女人。
我那天跟好友一起购物，从早晨到中午，谁都没有适可而止的意向。买买买，我从现金到刷银行卡，最后像抽丝剥茧般，每刷一次卡，都好似拽带出一缕心肉，痛痒不堪。心里一遍遍告诫自己该止住了，但看到好物心还是会被眼所惑。好友也是，平日里最节俭的她却在那天开渠引流般，扳不回了闸。我们就这样彼此推波助澜，渐渐满足了私欲，却憋屈了钱卡。
那时我就追溯自己这种常受惑于美衣靓衫而难自控的购物欲的源自，自然我想到了母亲。母亲留给我们的那些从没上身的衣物，今天拿出件件都不粗俗，很有时代感。因此我就想， 难道母亲在像我这个年岁时，就预知到了十多年后自己会撒手人寰，所以要尽量把每一天过得精彩些，让自己穿得体面些，把自己打扮得入时些吗？其实不然，在她人生观里就一直持守着要活出最美的自己的信念，让自己不枉费稍纵即逝的韶华锦时。于是我从母亲总结出一条人生真谛，爱美的女人都很珍时惜命。
一个视儿女如己的女人，正如母亲，当我们相继开始懂得争享衣着带来的舒适和美感时，她会把自己对美的需求依次转嫁到我们儿女身上。
深入生命里的记忆都是真挚的。所以我所写下的每一个文字都经过记忆的推敲。童年时我们穿出的衣裤总会惹动邻里乡亲们的眼球。有男人也有女人。那时他们像时先嗣后在我经过的每一条村路上似的，等我走近，就把我拽到他们跟前，一个扯起我的衣角拿捏着布料质地，一个细瞅着缝补的针脚，另一个就揪住我裤子膝盖处的补丁，用两手使劲向两边拽拉，似乎在验证这到底是自己缝制的还是原来就是这样的结构，我往往是没等他们赏兴殆尽，就趁其不备挣脱而逃，身后便窸窣成一串语焉不详的啧叹声。若干年后记忆每次纵深到这里，我就想当时他们一定会对母亲赞叹不已，一个年年需要给村里上交偿资的贫困家庭，孩子们的衣着却如此体面，不寒碜，这背后必是一个会生活的女人在精心运作着。
后来几乎全村人就知道了这个巧思慧心的女人——我的母亲。自此，某婶婆或某姨娘就会拿来自家娃破洞露肉的衣物，或一块布料，找上门来，求母亲帮给赶制出一套新颖别致的衣裤来，而且还强调要像我们身上穿的那样:从破洞处的里面贴上与其衣裤颜色一致的布料，经过针脚精密的里应外合，使破损处完好如初；衣领要圆角那种，衬托出娃们的可爱憨然；前胸中间用别的布料轧出一道精致的边角，凸显娃们的乖巧玲珑，或下摆要像小莲蓬似的向外蓬展着。是的，这些都是母亲独创的技艺，在70年代那会儿母亲的心灵手巧可谓独树一帜。对她们的所求，每每母亲都会应接下来，欣然赶制，如同上帝降大任与她似的。她还会将我们穿小的，镶嵌着她缝补的精美补丁的衣裤送给家境更贫困的孩子穿，因此母亲在相邻中还赚得了乐善好施的口碑。
于是我从母亲身上总结出另一条人生真谛：爱美的女人都怀着一颗良善的心在经营生活。
直到现在我都难以揣透，那些年并不富裕的家境是如何成全了母亲为自己为我们一次次打造美的形象的心愿？用那些衣着豢养了我们的自信，慢慢击退了盘踞在我们心灵里的卑微。而她自己又是怎样隐忍一种美的呼召，将积攒下来的不舍得穿的衣物一次次从箱柜里倒腾出来，摩挲在股掌间，顾盼在眼眸中，然后再放回原处的？因为从春到冬田间地头，家里家外忙碌的她，出门的机会又有几何？但我相信母亲这一生对美的追求还是心满意足了。
只是现在许多女人都陷在衣服控效应里，春夏秋冬的衣物年年添，囤满了整个衣柜，却时常圈囿在没衣服穿的困扰里。在经济允许的范畴内购物囤货无可厚非，但没有了满足感，对美的追求就成了溪壑无厌。
走过今天的我，自然不知晓十多年后的自己会走向哪里。肉眼凡胎的我们对生命何去何从一无所知，即便是触手可及的明天，我们或离去或留下，谁能知晓？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有一天自己抵达了母亲离去时的那个年龄的一种情境。或许像母亲那样与世长辞？或许比母亲更早些？
倘若我还健在，一定会回首今天的自己，模样还年轻，身段也正适中，穿着自己喜欢的服装，任性地花钱购物，那时的自己还有什么遗憾吗？一定会嘲笑今天的自己为了几百块钱而痛惜不已的样子。所以我很欣赏这句话：女人爱自己就会千方百计地善待自己。
所以我想说，若错过了最美的时光里的那个渴求美的自己，那在人生的下一站只能收获绵长的悔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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