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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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藏十三线”
单人重装纯徒纪实
(2017~2023)
第三章
滇藏往事
(滇藏线、丙察察、丙察左)
第二节
翻山越岭(上)
(字数:4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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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为了放松,滇藏线结束后我去到海南环岛骑行,马不停蹄地回到云南已是半个月后。
整个下午都在怒江峡谷里穿行,没到雨季,江面很低,怒江此时并不“愤怒”。
“三山夹两江”(“三山”是怒山山脉、云岭山脉和贡嘎山脉,“两江”为澜沧江和金沙江)的地形让这里交通不便,仅一条通往外界的通道。
我在一处陡落的石滩听见河水低吟的不快,两边岸上裸露岩石与植被明显的分割线时刻提醒着过客它真正愤怒时令人胆寒的气场。
云南南部边境疫情再次出现,这导致开往福贡的班车一路遇到了三个武警把守的卡点,身份证、行程码、测体温一样少不了,十四天内到过瑞丽的人必须下车登记,测量点旁边是临时搭建的留观点,稍见异样立马拉走隔离。
大理经福贡到贡山只有四百多公里,出发前司机说四点半就能到,当时还估摸着一天之内赶到丙中洛,可几经耽搁,天地一片漆黑中,才到达山坡上点亮少许灯火的贡山县城。
作为怒江进藏的必经之路,县城北上的班车很多,但终点无一例外是丙中洛,七八座的小面包车,二十块一位,坐四人便可出发。按照平时人流量,十几分钟就能坐满,疫情让游客锐减,司机在县城里晃荡了几圈,花了一个多小时才凑够出发的人数。
接近丙中洛时雨水让山水易趣,霡霂中飞云出岫,渺渺茫茫中悦耳的啼鸣如春花般从枝头荡下,黢黑的枝干因饱吸雨水而如虬龙般腾转崖山,若不是满枝翠绿,定会把它与群山看成一体。
没在小镇久待,稍事休息调整好装备,我冒雨开始了丙察察的旅程。
(二)
丙察察,既从云南丙中洛出发,经过西藏境内的察瓦龙乡,最终到达察隅县的道路,它于2009年建成通车,但因自然原因造成的施工难度,它自始至终都是一条没有铺装水泥路面的等外公路,路况极差,因此被称作“最后的进藏线”。
随着新新藏线的规划建设,作为云南段的组成部分,它被纳入其中,只是路况改善之日遥遥无期。
秋那桶村,熟悉的名字在河谷柳暗花明遗世出现时已是下午,作为号称“人神共居”的丙中洛,这是它世外桃源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除它外,石门关、雾里村等做攻略时熟记于心的地名都琳琅在眼。
石门立壁目测耸高三四百米,泰然阻于道上,野水在侧,路过之人无不谨慎脱帽仰视其高险。雾里村坐落于怒江对岸,至今未通公路,物资全靠人力背进去,路过时正好看见一位大姐扛着新买的大彩电过桥。
下午四点遇到边境检查站,怀着忐忑上前,武警只询问了近期是否去过瑞丽便放行。
过检查站后未找到合适露营点,索性在公路边栏杆外一处不算宽敞的平地安身。
四下寂静,没有啾鸣,偶尔有车驶过,最闹时一辆工地用车停在帐篷不远处,下来了几位工人,金属碰撞声、交谈声持续了十来分钟,一阵发动机启动的声音后山谷重归平静。
离开丙中洛不时能看到五彩的经幡,一面山壁上铁青色金属牌醒目地涂抹出“西藏”二字。
一到藏地水泥路戛然而止,土路吓跑了多数游客,我则从容深入。
较于短暂的云南段,进藏后除了路变烂外,景色也由原始森林变成了低矮灌木,这是干热河谷的植被特征,缺少北上水汽的加持,晴天车过一身灰。
另一件难捱的事是缺水,好在遇到一座地图上显示本应在河对岸的村子,这里不但有小卖部,甚至还可住宿。午风解意,把在屋檐下独霸一条长凳喝足饮料的我吹得睡眼迷离。
(三)
从崖壁上开凿的道路一直有气无力地延伸,接下来的两天都在与缺水的抗争中度过,直到第四天我才提心吊胆地迎来丙察察上最为著名的刺激路段——大流沙。
大流沙,顾名思义,大段流沙之意思。
干热河谷由于干旱少雨,植被稀疏,生态条件恶劣,雨季一来,没有植被根系保护,土壤储水能力低,松动的碎石、泥土很容易被雨水冲刷而下形成泥石流。
而大流沙地质更为特殊,由于处于地质断层带上,岩石结构松散,使得这一区域的山体更容易经过雨水的侵蚀而分崩成松动石块或更小的沙砾,因此才有“流沙”之名。
车辆如被落石砸中,轻则车身刮擦、车窗开裂,重则听闻有卡车被推进江里。
这短短几百米,最好天晴的上午通过,待下午起风,容易把石头吹落。
去意已决,自然不敢怠慢,安全起见,我没有贸然前行,而是经过一处侧对大流沙的观景台时落包小憩,为稍后的穿越养精蓄锐。
这个观景台旁的山坡趋缓且地形外撑,遭遇落石、泥石流的概率很低,它附带了几个停车位,约莫两百来平米。观景台上摆了几个崭新的还带着塑料包装袋的垃圾桶,水泥护栏下、观景台中间,几张同样没有拆封的半米高的长凳成了我的落脚处。
这样的陈设作为露营点绰绰有余,唯一恼火的是它离路太近,车辆经过时引发的尘土跋扈而过,短时间内就会在身上落一层灰。如果头天在这里搭帐篷,必然可以更早穿过大流沙,现在不是吃后悔药的时候,我必须聚精会神盯着那个庞然大物。
大流沙在几百米开外,它像一面巨大的扇子,从七八十度、凹陷山壁的约五分之三处倒挂而下,扇面正中间呈白色,越往两边伸展颜色越灰。
在扇体的边缘稀稀拉拉地由上而下生长着数得过来的植被,星星点点的它们非常不可靠,绵薄的根系要困住野兽实属妄想。在扇子的两端,各有一条相对纤细些的副冲击带汇入(目测至少有二十米宽),它们像飘飘而上举的仙衣,与大流沙主体共同组成了鬼门关。
那恐怖的惨白或有千米之高,看得人头皮发麻。背包从未像当下如此沉重,耷在地面的双脚像被磁铁吸住似的抬不起来,我抓住手中的压缩饼干,一口一口恶狠狠地吃着,一瓶饮料不一会儿的功夫也囫囵下肚。身旁立着的那块两人高写着“大流沙”的路牌显得如此多余。
有几辆四驱车没有观察路况就缓缓从身边经过,到了流沙下,车辆的身影已经小如蝼蚁。心情很是奇怪,对于那段不过区区几百米的距离,内心甚至有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把握顺利通过,我却来回动摇,迟迟不敢起身。
尽早通过的确是一条铁律,无风无浪,又有几辆车安稳通过,坐不住了,眼前成功的案例让我跃跃欲试,等待只会错失良机,再不前进,百分之零点一的灾难都会被无限放大,我猛地起身,当即上包、拉紧背带全速前进。
最初的几百米尚不在大流沙的辐射范围,我还有喘息的余地,撑着登山杖,我时不时朝愈发雄伟的巨兽望去,一再观察是否有落石。
它越来越近了,走到跟前时我甚至没有再次确认上方情况的勇气,深呼一口气,在变窄的凹凸不平的路面跑了起来,在我看来缩短穿越时间是降低风险最有效的方法。
我双眼直盯脚下,避免踩到游石,为了保持平衡双手也在同样频率地交替撑杖,我把靠近山坡的耳朵调至最高灵敏度,仔细排查任何沙土的响动。
心脏跳得很快,呼吸开始急促,习惯了徒步,背着十几公斤行李瞬间发动的跑步形态让身体尤其是膝盖非常不适,但我在前进,快速前进。
“应该走了一半了”,当用余光瞄到砂石最下方一条矮矮的几乎被流沙吞噬的上面布满摩擦和撞击痕迹的水泥墙体时我这么暗示自己。人类为了抵抗自然曾作出过不懈努力,但我看残墙,或许正如刚才看那些渺小的车辆一样,不值一提。
喘息让我的余光看到了路的另一边,泛着绿光的浑浊江水在脚底一两米的地方默不作声地流淌,它的沉默并非出于慈悲,它只是在等待我分心滑倒的一刻将我血肉吞尽。
我压抑浮动的心思,在一处稍宽的路面抓住机会先是抬头上看,此刻身处流沙正下方,这一眼浩气荡尽,看不到边缘的白色令人毛骨悚然,我又寻找救命稻草般向前看去,没错,确定只剩一半路程。
稳住,吸气,狂奔,保持节奏,避开脚下石头……
用余光看到旁边山体突换成土色,松了口气,没有立即停下,在身体分泌的乳酸积累到阈值之前,我继续快速移动了两三百米才气喘吁吁地站定、回望。
弦松了,我在察瓦龙乡长久地恢复着元气。通过了第一关,丙察察真正的考验即将开始——我需要在两百公里内连翻四座大山。
(四)
出察瓦龙乡上坡立马开始,约一公里处是前往左贡的岔路口。
怒江两岸的路总是那么险峻,G318上有怒江七十二拐,这里有蛰伏半山的扬尘土路,几段甚至没有护栏,上千米落差走得我头重脚轻。
干热河谷气候导致这一带几乎只长仙人掌,山高风长,我一路吸着灰抵达了左布村。
大山掬出超脱于世的安稳,有了人的呵护这里成了荒山上为数不多的绿洲,成荫的树下看家老狗对我凶目,弱马寒牛倒是自得地咀嚼着我的到来。
日暮时分山谷的风鬼哭狼嚎,即使有幸在村委会的水泥地上搭帐篷,两边有围墙的阻挡,帐篷照样被吹得东倒西歪。
出村,昨日抬升后陡峭山谷下难见一面的怒江如今一路陪伴起伏向前。在江边路过了两个村庄,一个在悬崖上,一个在路旁,不过正像村委会小哥说的那样,没有补给。
怒江的佑伴在与伟曲交汇处的大桥中断,过桥,沿着让舍曲的“之”字型山路挂满眼前。前方是丙察察另一处标志性景观——十多层陡上几百米的发卡弯。
我低骂了几声,目测第一弯稍缓,动了抄近道的念头,找到一条乱石路匍匐而上,终究因为负重超出能力站回马路。
翻上发卡弯的风景与河谷大相径庭,水汽越过崇山飘到这里,茂密的树木在清澈溪流和公路两边延展,它们投下的阴影让徒步舒恰不少。我的步履没有因此轻盈,甚至每走几百米就要坐下休息,有两次竟然就这么在路边昏睡过去。
梦扎村只有一家家庭旅馆,很多过客会在此停靠,然而当我半耷着眼皮问老板买水时,他说还没进货,水和食物都没有。老板倒也客气,张罗了几盘菜让我与他们一家同吃,借他好意,当晚有个安稳觉。
次日依旧在原始森林里蜿蜒,沿途有溪,且是上好的冰雪融水,透亮至极。翻山前最后的补给希望在锯木厂,听梦扎村客栈的老板说十天前那里有人,但现在只能碰运气。
短短十六公里,感觉永远走不到。下午三点,前方土坡顶端突兀地立了一栋木板房,房上张贴着众多户外俱乐部的彩旗,心中大喜。
我从屋后的小路爬了上去,大门洞开,两位大哥正在旁边搭建另一栋木板房准备迎接客流旺季。
有饮料、有开水、有泡面,不用为食物拮据,地方简陋,但因为可以称心地休息而自成天堂。
告别锯木厂,再次回到漫漫山路,不知不觉雪线近在眼前,气温明显降低,稍一停驻冷风吹得打哆嗦。
除了气温,天气也变化多端起来,一会儿晴、一会儿雨,又走了几公里索性下起了大雪,半天之内四季尝尽。
身处雪中,无助感油生。
雪越下越大,已经看不清前方的路,脚步因此一再放慢,开始怀疑是否错过了露营点。不信邪,根据攻略推断不远处应该有房子,硬着头皮顶住风雪,果然几百米后两栋小屋列在路旁。
德究通露营点的木房许久无人居住,破败到四处漏风,到达时屋内甚至有了积雪。匆匆而过的司机可能不会把它放在眼里,但对于徒步者,这个港湾的出现太过重要,尤其是在这样一个落雪天。
时间耗费不起,眼看马上天黑,我用最快的速度搭好帐篷,吃完晚饭缩进睡袋。
没有很快睡去,全身虽早已弥漫困顿,哈气连连,但双腿的疼痛袭来,扭转腾挪无论怎么变换姿势,它们一直磨人地刷着存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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