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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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藏十三线”
单人重装纯徒纪实
(2017~2023)
第三章
滇藏往事
(滇藏线、丙察察、丙察左)
第三节
默默众生
(字数:43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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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家休整的日子刹如戏鱼在水面掠背一过,由于在高原逗留的时间过于漫长,头两次出门溜达头晕目眩,这是轻度醉氧的症状,几天后不适消失,这才重新融入家乡的潮湿。
鹰潭的变化蛮大,许久没有回来,隔岸灯火璀璨得恍如隔世,冷清的小区因为新楼盘和商业街的封顶而带来了熙攘,新落成的科技馆伫立在家门口,市区供水改造完成后浮桥重新启用。
或因为汤加火山的爆发导致了气候异常,五月的鹰潭反常清凉,印象中的这个季节本应早早开启热浪模式,这些天夜间则需盖两层薄毯才能入眠。
最让人感到恰意的是沿江湿地公园树木的快速生长让本来视觉上略显贫瘠的北岸雨沐青啼成一条长达五公里能与南岸苍翠连片成一条十多公里长的正好位于市中心的环信江绿色健步走廊,漫步其间,自古代就被吟唱的赣剧悬河自白发老者悠悠之口,黄发嬉戏在侧,偶遇丝竹,间有管弦。
不光是鹰潭,贵溪的变化可谓翻天覆地,打小就常逛的茨荸弄老街经过几年的拆迁改造焕然一新(可惜的是明清古建筑在抗战时被彻底焚毁,如今在原址留下的最古老的建筑仅是民国时期的县衙门牌楼)。
外婆家也在拆迁范围之内,这次回去特意去看了最后一眼,儿时觉得诺大的怎么跑也跑不到边的小院子此时已经一片狼藉,她在世时栽种的门前植物已被建筑废墟掩埋殆尽,老屋还没被推倒,它此时的命运只如外婆的临终,气若游丝地等待着被时间永远带走。
奶奶也老了,听说不在家的这段日子她卧床的时间又延长了些。母亲不堪岁月的重击,放弃了与白发的长久对峙,两鬓溢生的霜白在没有染发的情况下显得异常惹眼,雷厉风行的她在望向我的一瞬尽显老态,我弯下惯于面对大山的脊梁,第一次为她洗起了脚。
出发前夜,像徒川藏南线前梦见自己死在路上一样,一再梦到地府判官前来索命,凌晨四点多被吓醒,再无心入眠,不知道剩下的路会带给我怎样的磨难。
前些日子吃够了苦,为了节省经费动辄几千的睡袋依旧不舍得换,走过的路让我彻底明白,能帮助我达成漫长跋涉目的的东西都是最简单实用的物品,在时间和距离面前任何装备都不堪一击,爱上了一句“把字写在石头上”,我不再追求那些所谓专业的品牌,这回用的徒步袜是地摊上随处可见十块钱三双的普通棉袜。
(二)
再次辗转来到丙中洛,出发前打听到察瓦龙的检查站需要看健康码,却完全忘了秋那桶也有一个关卡,随着疫情发展,那里更为严格,必须持有四十八小时的核酸证明才能通过,幸运的是每周二和周五上午九点至十一点县上医院会派人来给工作人员检测,恰好被我碰上。
警察说报告一般要下午五六点才能出来,检查站不远处空置的游客服务中心窄窄屋檐下的平台成了我逗留的去处。下午五点多,关心我的一位边防人员过来询问我的核酸情况,跟我同时做的都已放行,而我的界面依然空白,准是信息录入错误,打电话给贡山县人民医院咨询,不出所料,又等了半个小时,有了结果。没了赶路的兴致,当天就地扎营。
天蒙蒙亮不远处几辆车经过的声音提醒我,为了确保四十八小时内进入西藏地界,必须以最快速度到达察瓦龙,搭车是唯一选项。
强迫自己早起蹲点,赶紧往太阳穴抹风油精,鼻孔里插上清醒剂。有了核酸报告过安检很是顺利,当警察检查我身份证时留意到身边桌旁一位大哥正埋着头写着东西,他与我同时放行,因为负重的关系没几步我便被他落在身后。
正想着等下在哪方便搭车,大哥调转头来朝我打招呼,我抱着试试的心态问了一句,他爽快答应。车上还有大哥的两位好友,都是第一次进藏,从他们口中得知大哥是因为带了管制刀具从而被扣下做笔录因此耽误了近二十分钟。这不禁让我想起徒川藏南线时的另一出“惨剧”。
车流不息的川藏线远没有去过之人有心附会得那么艰险,一路上除了一次走野路翻山遇到过一只黄色的小狐狸,再没遇到任何不该遇见的野生动物,因此出发时特意买的匕首只作为安定内心的存在,到后半程甚至它唯一的功能也消失,被我完全淡忘在背包的角落。
可是在路上再怎么造次,城市有城市的规矩,当我到达又即将离开拉萨时,麻烦出现了,我竟堂而皇之带着匕首进了拉萨火车站。
“你拿包过来一下”安检小姐姐心怀芥蒂地对我说。
当时无比诧异,心想登山杖难道不能带上火车?虽然它的金属芯已经磨得显露出来,但也不至于是危险品吧。她把我领到旁边民警值班室,我在门口站了片刻,她跟在场的民警交代了几句后侧身躲过我回到了工作岗位。当我进到办公室后,民警们关上了门:“把刀交出来!”其中一位严肃地说。
“刀?刀?”
一百个问号冒了出来,我什么时候带了刀,眉头紧锁,脑袋在快速旋转,几秒之后豁然洞开,“哦!哦!哦!”后知后觉的我立马颤抖地翻找把塞在背包外袋最底下的开了刃的匕首拿了出来放在了办公桌上。
人赃并获,后退提防的他们待把匕首收缴后松了一口气,同时义正言辞地对我说:“你知不知道管制类刀具不能带上火车。”
“我当然知道。”
“那你还带!”
“我真的忘了,听我解释……”
警察见我是初犯,没为难我,写了保证书、交完五十块钱罚金后把我放了。在车上我们调侃也许那把刀就是为了遇见彼此而存在的。
(三)
我记忆的模式是画面式的,仅须把我丢进熟悉的环境,与之相关的记忆会立马被唤醒,比如滇藏界、老虎口、大流沙等,许多经历的美好与苦难一涌而入。
当经过第二个检查站时,一位边防警察看着我的身份证说:“咦,你怎么又来了,这次不徒步了?”一时相看无语凝噎,雁过留痕,原来走过的路上竟然有人还记得我。
丙察左线与丙察察线同属滇藏线之一,它也从丙中洛出发经过察瓦龙乡,但在出乡后立马北上翻越堂堆腊卡垭口(又名通顶拉山垭口),最终到达川藏南线上的尼玛岭。我早早到达乡上,徒过的路不愿重复,本计划把这里当做丙察左的起点,转折是大哥一行人正好要去甲应村,转念一想,也许是上苍要把我这段旅程的起点放在“梅里后花园”。
作为丙察左的支线景点,甲应村距主路往返六十公里,被我列为“缘分景点”,本是打算有车就搭进去,没车直接忽略,既然大哥牺牲了一把刀,不如趁机把缘分延长几十公里。
进甲应村的翻山路以其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于丙察察的险峻让我胆战心惊,我系紧了安全带,一手抓扶手一手抱紧包,浑身紧张得不敢正眼看越来越远的山下风景,强大的好奇心却奋力把我眼皮撑开,一泡尿被我牢牢憋在膀胱,容不得半点分神。云里雾里,身旁就是万丈悬崖,峭壁之上毫无会车余地,生怕前方有来车把我们逼上绝路。
甲应村与雨崩村一样同为守护神山卡瓦格博的入口之一,位于梅里雪山西面的它交通比前往雨崩的更为不便,鲜少有人到达。
曾经在介绍梅里山难的书里读到过它,彼时的它几乎不通人烟,前往的仅有雪山信众,今时不同往日,在我们前方不远处,两辆小卡车正拉着沉重的物资晃晃悠悠地向村里进发,我们之所以没有遇到对向来车或许正是因为它们鲜艳的红色让山下之人远远看见唯恐避之不及。
卡车走得很慢,每一次在闭塞的弯道拐弯都看得我脚趾抓地暗暗发力,深怕它轱辘悬空从而万劫不复。下到一处有几栋木屋的平台,卡车停了下来,司机们把备好的冷水往刹车片上泼,一声巨响伴着大量蒸汽弥漫开来。借着车辆降温的空档,我们得以超车。
煎熬了三个小时一行人抵达终点,一溪之隔是仅有四户人家的甲应村。梅里雪山不在眼前,需要再往前步行约两公里才能看见。当天营地在一家外墙满是涂鸦的客栈门口,老板娘的慷慨让我得以直面大山。
可惜一直多云,作别大哥,在客栈里坐了一个下午,情况最好时雪山只露出了半截身子,一层云带永远缠裹山腰。缘分可遇不可求,雨季摆在眼前,次日无奈出发,原路返回,最高处云遮雾绕,回头仍不见神山。
堂堆腊卡垭口的弃房是头天踩好的露营点,搭帐篷时一位在旁边小卖部休息的喇嘛注意到我,言语不通地比划着让我去喝开水,这时两声巨响停在屋外,那两辆卡车安全归来,莫名悬着的心安了下来。
垭口这家简陋的小卖部没有通电,司机们和喇嘛打着手机光源围在狭窄的桌边吃泡面,老板是位大叔,进屋后喇嘛欠身为我匀出了一个座位,他则为我打了一满杯开水。近在咫尺的炉火与手中的温暖片刻间驱散了山中湿潮。
(四)
丙察左作为冷门进藏线,来往人少,但沿途不乏补给。惹达村的比较隐蔽,是一位村民打电话让老板大爷开的门,我准备购买的桶装泡面被老鼠捷足先登咬了个大窟窿。四公里外的格布村情况好些,这里至少有冰镇饮料。
休息时小卖部老板为我指了条翻山近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紧眯双眼才依稀看到那条时有时无挂在绝壁上从浅草间闪现的小路,心生恐惧,不敢走,当地村民顺着大路踩出的清晰牧道才是适合我的道路。
坐在路边的破木板上大口喘气,不久前见过的一位摩托大哥正好返回,他停下车来与我寒暄,这才知道他是邮递员,他负责的是察瓦龙乡到碧土乡瓦布片区的投递,沿途的洪东村、格布村、沙布村、珠拉村因为他的奔忙而受益。
据说以前邮件只能靠马运送,到了冬天路不好走则纯靠人力背,这段路以往来回需要十四天左右,再加上送到各村的时间,二十多天才能把包裹送到老百姓手中。自从当地邮政所配了摩托,任务轻松了些,固定每周一、三、五投递,即使夏季降雨道路稀烂、冬天大雪封山,也必须淌过。
这段路因是梅里雪山转山通道,一年四季都有来自藏区各地的佛教徒,堂堆腊卡垭口的小卖部四季常开,为了保证工作的完成,邮递员几乎不携带个人用品,那家驻足过的小店成了他的固定补给点,冬季在这里的一碗泡面,是他工作间隙的短暂闲暇。他的同事,负责扎恩、门空片区的投递员,已经在大流沙下穿梭了十五年。
当地的邮递员拿着与外界相比极为微薄的薪水,无数次地被崎岖不平的道路绊倒过,也被山崖的落石狠狠砸过,面容被夏日紫外线晒得黝黑,但当看到寄送的物品被安全地送到百姓手上时,他感受到的是天满大自在的成就感。
听过他的描述,我自惭形秽的那一点被文字精心包裹的勇敢是如此不值一提。
(五)
快抵达垭口时,小路远远地下来了两位拄着拐杖的人,远看以为是驴友,走到近处她们示意我坐下休息才知道她们来自山下的格布村。
她们一人背了个背篓,里面装满了松针。格布村位于河谷,四周植被稀少,村里只长了几棵高大的柳树,没有松柏,通过比划知道她们每天都需要上山采松煨桑,几千米的攀升与下降是她们的日常。
言语不通的大姐走到前方为我摘来一捧美食,那是一种生长在小叶长刺灌木上的紫色浆果,形状和味道类似蓝莓,当地人叫它“子兮”,它酸酸甜甜的味觉让我抖擞,很快吃完。
另一位大姐对我的箫感了兴趣,音乐的意义在此刻体现了出来,即使吹得不好,还是面对广阔的天地为她们送上一首半吊子小曲。
曲罢,刚才的大姐提了一小袋新摘的“子兮”给我,塑料袋是破的,破口处打了个死结。接过来时我不小心触碰到她粗糙的双手,眼中的淳朴已然把西藏的山河刻在温柔的掌中。
(六)
经过不算漫长的九天跋涉,即将走出丙察左时老天给我准备了一个惊喜。晨起,浅淡的光影映照在帐篷一侧,新一天的天空整个被蓝天占据,面对山头那颗还未落下的圆月,我久违地,欠了一个不必畏雨的懒腰。
平整的公路在山脚流淌,向前看,易逝的晴光终将成为被淡忘的记忆的一部分,短暂的光荣、轻狂、疼痛褪去后,只有那些默默无闻生活在大地的众生才是远方的真实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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