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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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藏十三线”
单人重装纯徒纪实
(2017~2023)
第三章
滇藏往事
(滇藏线、丙察察、丙察左)
第一节
邂逅雨崩
(字数:5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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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夜半一阵锁链拖地的细碎声响由远及近、飘忽不定。路灯已暗,周围一片寂静,遂想起恐怖片里杀人碎尸的画面,总觉得锁链那头是一柄被紧紧撰在手里的斧头,它的主人面带寒笑,与即将成为猎物的我左右周旋。
狼、熊应该都不可能,这段路的地势一边悬崖,一边河谷,野生动物除非实在饿慌,否则来此觅食时如有车经过,毫无躲避的退路,因此仅有的可能是流浪狗,带着链子的流浪狗?只能这么安慰自己。
搭帐篷的地方是一个废弃小卖部平台,三面环矮墙,一面虽无遮挡但离地一米高,头顶有槽板,遮风挡雨不在话下,有此“天险”,想必流浪狗不敢接近。
淡睡难消囿困,醒时也无风雨,拉开帐篷,阴云盘山,也无晴。长路在河谷底盘踞,查看地图,发现雨崩就在附近,一念之间,临时改变滇藏计划,打算拐道前往。
安全起见,发了条朋友圈征求雨崩信息,想知道在没人带路的情况下是否容易迷路,谁曾想从通讯录的角角落落里惊乍出这么多十多年前就徒过雨崩的老神仙,按他们的说法:西当村至雨崩上村能跑吉普车,雨崩上村到雨崩下村再到瀑布全程水泥路,雨崩上村前往冰湖的路已经踩出了一条清晰的小径;从雨崩下村下到尼龙村很好走,唯独雨崩前往神湖的路十分陡峭且路迹模糊,容易和牧道弄混,有一定难度,这个季节一个人上去或有滑坠风险。
收到有价值的信息,雨崩五日徒步计划很快做好:
Day 1:西当村-雨崩上村;
Day 2:雨崩上村-冰湖-雨崩上村;
Day 3:雨崩上村-雨崩下村-神瀑-雨崩上村;
Day 4:雨崩上村,面对梅里雪山放空一天;
Day 5:雨崩上村-雨崩下村-尼龙村。
(二)
溜筒江村位于滇藏线与前往雨崩村的交叉路口,往左继续沿着国道盘山而上二十八公里是飞来寺观景台,那里可以眺望梅里十三峰,往右过桥则是通往雨崩的乡道。
山谷里分出了两条路,我选择了这个季节人更少的一条。过溜筒江大桥,国道在对面山上盘旋而上,一道水柱从半山腰神采而下,一如我的兴奋。
已经忘了何时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何时第一次把这个名字从口中默默唤出。圆锁的口风收紧,让嘴唇闭塞成一条羊肠小道在口腔营造的大山与大山之间的空旷里委蛇,“雨”声一起,那绵长的音路急转直下形成一道不可轻易跨越的深沟,需小心试探屈身向下才能在深邃的谷底寻到一丝前路。
紧接着的轻扬的声调就是那架临水偷生的小桥,带人穿过险峻,缓慢爬升,引人走出困局。郭外青山是“雨”,草木霖露是“雨”,柳暗花明是“雨”,江南流水更是“雨”,一声震荡开去的“雨”里是道不尽的生机与美景,令人流连忘返。
猛然间天崩地裂,上嘴唇砸下,下嘴唇隆起,鬼斧的造山开始,才霍开的希望被瞬间堵塞,生门无觅,肠道断头,淤积的浊气、咆哮的泥石在口腔里弥漫鼓荡,亟待泄破,“崩”地一声,怦然心惊,泥沙俱下如万匹野马嘶鸣,向大河俯冲,无处可藏,身体被唤起本能的神性与敬畏,心在这一秒震颤不止。待尘埃落定,无绪趋缓,江河堰塞,嘴唇再次合璧,留人更深的绝望,脑中回响着天灾的余波。
淡季的雨崩寂寥无人,松风入耳,前行的路上我又开始砸吧起“雨崩”二字。
这么美的名字到底是怎么想出来的?神了!充满画面感和力度感的名词与动词的组合让人不觉想象连绵几月的倾盆大雨从雪山顶一路喷薄而下的场景。
水汽氤氲,烟雾缭绕,针叶林郁郁葱葱,松萝披披挂挂,各种菌类蓬勃向上,暗色的林间不时传来动物的叫声,或欢快如雀,或哀嚎如猿,以上都是诗意的部分,叫不出声音的动物则组成了毁灭诗意的所有,比如软糯的蠕动在衣服上的毛毛虫和蚂蟥,脸大的密密麻麻的在头顶结网的蜘蛛,游走的鳞甲鲜艳的蛇和蜈蚣……
“嘶”,倒抽一口气,一身鸡皮疙瘩,不愿再联想,为什么我不把心思放在景色大相径庭的当下。
(三)
这是个耀眼的晴天,上山路在松针的味道里徐徐上升,土路路况比预想的要好,路面宽阔,完全没有迷路的可能,之前找不到路的顾虑纯属多余,偶尔有进村的车经过,立马扬起一层沙尘,风很轻,片刻视线里又是一片澄澈。
随着海拔的升高,路面开始有了雪迹,视野里的树木组成的天幕松散开来,透过枝干向远处眺望,对面山头一排异于山体颜色的建筑吸引了我的目光,还纳闷谁会吃饱了饭没事干把房子建在山顶,这时路边一个休息平台适时出现,放下包,拿出手机调焦观望,咦,那不就是飞来寺吗!
经常在网上看到从飞来寺眺望梅里雪山的美照,却从未想过在山这头回看那一排红白墙壁是什么感觉。对面的国道蜿蜒至飞来寺已趋平缓,平直的路面从寺前经过,寺庙像漂在藻海上的蜃楼,浮在一片苍翠之上。
我拍了几张照片仔细观看,即便像素不高,却能从光影中辨认出那几座标志性的白塔,白塔之后佛舍俨然。直到这时我才从徒步进藏的节奏中抽身,真切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前往那个众人口中的梅里心脏、中国最后通电的村庄。
南争垭口的景色绝对惊艳。
它也叫“南争拉垭口”,藏语的意思为“披满美丽森林的山坡”,作为前往雨崩的最高点,前半程的六公里多因为朝向的原因,“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样的铺垫就是为了身处垭口时面对连排雪山的深深一眼,当海拔6054米的缅茨姆峰像穿着斗篷张开胸怀等待接受忏悔的圣者、当6470米的五佛冠峰像莲花舒展花瓣,它们闪着银光以排山倒海的气势压来,日光高悬,冷风过境,那一刻我理解了梅里雪山的美为什么纯粹得如此神圣,为什么有那么多藏族同胞在它的脚下匍匐向前,争相绕转。
在它的神美下,完全觉察不出上世纪山难的影子(1991年中日联合登山队17名队员在攀登卡瓦博格过程中遭遇雪崩,全员被活埋。这是迄今为止人类登山史上第二大山难)。
(四)
预定的住处在上雨崩村,住在这里不如下雨崩村便捷,但胜在景色拉满,俯瞰下雨崩村,渺小的村落如放在众神掌心的玩物,它的脆弱与自然的伟岸相映成趣。
天冷,一般不会太早起床,可来都来了,怎能错过屋外的自然大戏——日照金山。
冬季的山里冷得异常,别看已经八点多,我裹了五层衣服才敢往屋外走。来到阳台,日照金山正好开始,远处最高的山尖被依次照亮,将军峰、五冠峰、少女峰(它们是在雨崩仅能看到的梅里群山,最高的卡瓦格博峰在这里是看不见的)。
与其说是群山被镶上一层金边,不如说是染上一层淡黄的粉彩,亲眼见到的日照金山与照片上看到的过度饱和的色彩完全不同,自自然然、平平淡淡才是我感受到的神山的清晨。
随着淡黄色的面积扩大,山脚的下雨崩村燃起了一缕缕细细的村烟,晨风未起,烟群平步直上,越过重重冷杉,与雪山一道化进靛空……
作为梅里转山的重要标志之一,冰湖是每个圣徒都会朝拜的神迹,上山小路繁如蛛网,但万道归一。
冬季的山野人迹罕至,冰雪暗藏杀机。刚上路时没有在意这一点,横冲直撞,可海拔往上情况变得不妙。朝阳的林地还好,山阴面的积雪却足以抹去一切路径,庆幸有前人开道,才能循着深深浅浅的足印不至迷路。
有一段临崖涉水陡坡甚是危险,如是夏季应该好过,但经过暗夜零下的封冻,苔面下布满冰凌,路上的积水完全结冰,满脚打滑,只能小心翼翼用脚后跟砸出鞋印,紧抓露出土层的树根缓慢通行。
越接近终点,太多的足迹把雪路踩实,这样一来跟走冰面没啥区别,偏偏剩下的路最为陡峭,千万脚印往此汇聚,双手抱树都能打滑摔出几米远,疼!
十点半出发,中午一点,一汪冰封的小湖尽收眼底,那就是藏民眼中的秘境。
雪山为壁,圣水为镜,杉林低语,万象俱净,一磊磊玛尼堆下摆满投往天堂的石子,风马吟经诵句,而我是此时此刻此山此水此雪此林此宇此宙唯一的远客,不可匆匆而过,敷坐,面山忘我。
(五)
第三天天气预报出人意料地准确,望向屋外层云盖住的峰顶,只有薄淡处显露出淡黄的光晕。比起前往冰湖的线路,经下雨崩村前往神瀑的路途更加轻松,只因这一路已经铺好了平整的水泥,小路往山谷延伸,路旁的杉木越长越密,一淌溪水流经沿途,世界安静得只剩背包上的铃声。
翻过一个漫长的山坡,以为已经接近终点,谁知视野开阔之后,面对的是下一段更长的缓坡。几栋破旧的木板房散落山谷,其中一栋隐隐泛起柴烟,淡蓝的烟霭如一层被子安心地盖在远道上。
缓慢爬上,忽然间从空蒙的高处坠来几声人语,我心绪大开。看她们着装应当是一帮远道而来的朝圣者,老奶奶们人手一只拐杖一串念珠,极其缓慢地向上攀登,看我气喘吁吁,她们关切地递来糖果,一声声“扎西德勒”托扶着我奋身向上。
杉林轮换成灌木,越发密集的经幡盘布道路两旁,一切的迹象说明终点近在咫尺。一步两步三喘气,一口大气吸得满肺的煨桑香味,到了!淡黄的山壁顶,一重厚厚的冰凌盘踞欲坠,想必那里就是神瀑了,只因冬季,水流被冻住才没有看见碎骨之姿。
返身回看来时,感慨千年的信仰是如何把这曾经的土路点点夯实成如今的坚硬,这一路的玛尼堆比通往冰湖的更多,倒下的石子一次次以新的组合被重新垒起。
下山时一个衣服有些邋遢还没上学不会说普通话的小女孩走到我跟前递来一颗奶糖,等她长大,她又会在哪条朝圣路上堆起自己的玛尼堆呢?
她的哥哥时年九岁,回来的路都是他陪我走的,小家伙想学唱歌,我拱他唱一段,他羞于开口,他说等他长大要叫自己“洛桑”,因为这是他哥哥的名字,而他的哥哥正是一名歌手。
分别时给他照相,小家伙把视线昂然地朝向远方,我不知道他的眼中藏着怎样一个梦,但那个梦一定披着神瀑的圣光。
(六)
走上滇藏线一直没休,打卡完冰湖和神瀑才迎来难得的安宁日。关闭了闹钟,睡到自然醒,走到屋外,山谷一片大雪茫茫。烧了壶开水,坐在餐厅的大玻璃窗前看风景,虚无一片。闲来翻看朋友圈,偶然拾得一个藏在雪山背后的故事。
具体故事情节不得而知,只从几张照片上看到男孩带了一丫干涸的花枝从拉萨骑摩托到飞来寺,面对无限雪山祭奠一位女孩的逝去,之后他又一路骑至女孩的家乡,把干花摆在女孩的墓旁,墓碑上的女孩,笑靥如花,温暖如拉萨的阳光。
面对雪山,本应放空,他们的故事却一再走入脑海。
他们有着怎样的开始,如何相遇,在山里或路上,如是山,是哪座?它被粗狂锋利的岩石包裹,雨季一来土石崩下,还是附满草丛和青苔,山坡上牛铃阵阵,又或者林木蔽日,天空在头顶只剩游丝……
如是路,是哪条?大道还是小路,朝西还是向东,平直还是弯曲,是雨后湿滑,还是光天化日下肺满尘埃……
他们是如何相爱的,因为一顿饭,一杯酒,一封信,一段程,一声歌,还是一块伤疤,一张小画,一个平淡早晨的皮蛋瘦肉粥里忘了放生姜,一个雨中奔跑结束后落得几天感冒咳嗽流鼻涕的病假,合养一只狗还是一只猫,一个从异地寄来的快递箱里躺着一束鲜花,上面用俊朗的笔体写下“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而他们,她,又是怎样结束的……
花开花落,生命短暂,死生无常……
大雪把我独坐的小屋冻得寒冷异常,莫名涕泣,视线被泪渍虚化,我摘下眼镜,取来一张纸巾狠狠地擤鼻涕。没有感同身受,只是想到我也终有永远倒下的一天,难免感伤。
我的死亡会如何呈现?我死的时候是怎样一种表情呢?
最好不是此时此刻,最好不是还未完成梦想、还未找到出路的当下,最好不是从高处跌落,但最好是在路上,一段风景绝美的路上,那里有壁立千仞的雪山,有可以赤脚溯过的小溪,上有星辰斗转星移,下有可以露营的宽阔草甸,再来几只叫声好听的山雀,再不要来过客,再不要来牛羊、野兽,我一个人就好。
这时我应该已经心满意足地躺进睡袋,耳边的音响里放着安魂曲,几颗安眠药下肚,我闭上了眼睛,世界没有了争吵……
或许会蓦然想起该留下些濒死经验,于是我又一次奋力拿起笔,颤颤巍巍地写下有尽的诗行。
(七)
离开雨崩的日子精神大好,山谷覆白,雪霁无声。出村时天空飘起细霰,银色的微尘在冷空气中浮光掠影,像走错时间的萤火流连白昼。过桥出下雨崩村,即将分别,我再次回首看山,不知哪里飞来的喜鹊,不偏不倚落在眼前的树枝上。
理论上说沿着尼农峡谷盘旋而下至澜沧江边就能到尼农村,可是电子地图上查不出这段山路的具体路线和距离,因此只能根据客栈老板说的“四五个小时就能走出去”来估算距离。
从下雨崩村到尼农的一路,可分为五段。
第一段土路,盘旋下降,这里是回看梅里的最后机会;
第二段水泥路,路过的时间在十一点左右,雪已经化得差不多,路况平缓;
第三段溪谷路,这一段相对前两段路较陡,全程沿着小溪飞速降海拔,石子多、易打滑;
第四段水渠路,能看出来村里人为了把干净的溪水接进村没少花功夫,路虽好走,可旁边就是悬崖,全程头皮发麻;
第五段出山谷的水渠路,这里已经能远远看见村庄,胜利在望。
(八)
带着外人无法觉察的伤感我回到滇藏线的轨道,走过如今已被隧道打通的天险——白马雪山,我来到电影《转山》中出现的村落——书松村。
村子对面由深入浅一层层向南方推进的远山静谧地注视每一位过客,我以为离开伤感的梅里雪山,内心不会再受触动,哪知补给时与老板攀谈,由此牵连出一段害得我冷汗直下的往事。
计划徒新藏线前做足了准备,起因便是对无人区段狼群吃人事件的畏惧,当时在网上查新闻,虽然各家说法不同,但相同点是“有两人在奇台达坂被狼吃了”。当我在聊天中提到走过新藏线后,老板为我讲述了新闻里没有报道的部分。
作为滇藏线上的重要食宿点,客栈人来人往,因此老板加了很多过客的微信,其中不乏传说中的大神。这天老板的朋友想让她帮忙买些新疆的黑枸杞,老板联系上曾在客栈住过当时正在新疆打算骑车穿越新藏线的驴友,她们一行三人,为了帮忙置办此事,这位驴友便独自留下让两位队友先行。
谁曾想到几日后,这位驴友留言给老板的第一句话便是“谢谢你救了我一命!”
“怎么了?”
“她们在无人区被狼群吃了,其中一个被吃得只剩下一只手臂……”
老板的驴友群里正好有其他骑友也在走新藏线,胆大的他特地前往事发地查看,视频里干透的还没来得及打扫的血迹昭然在目。
“你很幸运”,老板淡淡地对我说,“能一个人走完新藏线。”
脑海中独自徒步在无人区的画面一帧帧闪过,一阵比看到朋友圈那组照片时更透彻的寒冷贯彻全身,我立马满起一碗酥油茶,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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