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福元高唱自己创作的歌曲。
邹福元珍藏的油印歌谱。
邹福元为小学生讲解歌词背后的故事。
邹福元(右一)和战友一起讨论歌词。
邹福元(右上)年轻时与家人合影。
邹福元创作时的情景。
秋风忽起溪浪白,零落岸边芦荻花。
深秋时节,四川省内江市沱江两岸,白色的芦花与潋滟的波光交映,为秋日镀上了一层唯美和温柔。
“哪怕天寒地冻刺骨冷,哪怕日晒雨淋汗珠淌,人民战士决心大,坚决练好本领保国防……”在该市河滨湿地公园的休息区,几名青年歌手弹奏着乐器,与91岁高龄的抗美援朝老兵邹福元合唱一首创作于半个多世纪前的老歌《练好本领保国防》。
这首歌创作于1958年,是邹福元创作的第一首队列歌曲。激昂的旋律,饱含了一名老兵对烽火岁月的追忆,更体现了一名士兵拼搏进取的蓬勃朝气。
军号,是冲锋的命令,更是制敌的武器
邹福元出生在四川省荣县复兴乡万灵村的一个贫困家庭。新中国成立后,不满17岁的他应征入伍。
让很多人难以置信的是,邹福元这位先后创作过300多首队列歌曲、在全国各大报刊发表近200首的“音乐大咖”,入伍前竟然目不识丁。
“我是到部队后才学的认字、写字,虽然战场上学习条件简陋,但战友们学习的劲头儿很足。”邹福元回忆,当时部队开展识字扫盲运动,在规定时间学会2000个字,就算摘掉“文盲”的帽子。
从没读过书的邹福元,对知识十分渴望。当时,部队对识字的要求,不仅是会认,还要会写、会背、会解释。战场上没有教室、没有黑板、也没有笔墨,他和战友们就拿石头、木棍当笔,土地当纸,每一处角落都是教室,都有琅琅读书声,有时还利用战斗间隙学习,互相提问认识的新字。
因为勤奋刻苦,邹福元在3个月的时间里掌握了3000个汉字,远远超过部队规定的要求,在当时已经达到初中生水平。他不仅带动了战友们的学习热情,还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被评为优秀团员。
之后,邹福元被连队选为司号员,这算是他与乐器的第一次接触。
1950年12月,邹福元随部队入朝参战,在志愿军第12军警卫连担任司号员。
“军号不只是乐器,更是武器。”让邹福元记忆犹新的,是时任12军副军长肖永银讲的一个故事。
第五次战役结束后,部队回到谷山休整。邹福元每天早晨都会到小河边练号,一天遇到晨起散步的肖永银。肖永银接过军号,吹了一遍前进号,然后亲切地问:“小鬼,你知道军号是什么吗?”
肖永银接着说:“军号就是军魂,在战场上能震撼敌人,鼓舞我们部队的士气。”
随后,肖永银讲了一个“军号退敌”的故事。
1951年1月3日凌晨,参加过诺曼底登陆作战的英军第29旅皇家来复枪团,占据釜谷里有利地形,掩护其主力南逃。当时,志愿军第39军某团7连担负阻击任务。战斗开始后,急于逃命的英军向7连阵地倾泻了大量炮弹。7连官兵一天内打退敌人6次进攻,连长、指导员等相继牺牲,连队仅剩下7名战士。面对敌人的新一轮攻势,身负重伤的司号员郑起跃出战壕,吹响冲锋号,吓得敌人慌忙向山下逃窜……
这个故事在邹福元的心里深深扎根,那一刻,他感到了自己肩头的责任和使命。
在抗美援朝战场上,邹福元先后参加了第五次战役、金城阻击战、元山反两栖登陆作战准备和著名的上甘岭战役。在上甘岭战役中,他所在的志愿军第12军某团8连,于1952年11月18日投入537.7高地的反击作战。
回忆那天的战斗,邹福元历历在目:“我们投入战斗后,很快从敌人手中夺回了阵地,然后就是一昼夜的坚守。上甘岭的面积不足3.7平方公里,敌人的炮火将山头削低了1到2米,随便抓起一把泥土都有十几块弹片。几天中,连队官兵抗击了十多倍于我们的敌人,发起的23次猛烈进攻……”
邹福元记得,自己一次次吹响冲锋号,看着敌人一次次被打退,也看着身旁的战友一个又一个倒下,直到把阵地移交给接防的7连。他所在的8连只有8人走下战场。
“我们参加革命的目的,就是为了子孙后代能够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邹福元说,战斗已经远去,但那些血与火的经历始终萦绕在他心头,那些牺牲战友的年轻脸庞也总在脑海中浮现。走下战场时,邹福元就想把这些战斗经历写出来、唱出来,但由于文化水平有限,始终没能创作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
歌声,有战斗的豪情,更是前行的力量
随着年龄增长,邹福元的听力大不如前,但和几个青年歌手合唱,他的声音依旧铿锵有力。
这首《练好本领保国防》,是他在连队当排长时创作的歌曲。当时连队因教育管理不到位被上级通报批评,官兵士气低落,他便产生了写首队列歌曲鼓舞大家的想法。
然而,自己写歌并不是易事,歌词还好说,曲子怎么写?当时不通音律的邹福元四处求教,终于在连队文化骨干那淘到了一本乐理书。他如获至宝,没日没夜翻看琢磨。
“我是四川人,方言很重,写歌词、写作品,常常不符合韵律。”邹福元说,写歌比他想象中还要难很多,因为当过司号员,他多少懂一些乐理。就凭着这点算不上经验的经验,他硬是把乐理书翻烂了,终于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首队列歌曲。
这首歌先是在班里排里唱,而后连队组织全连官兵学唱,再后来师里、团里还将曲谱张贴在宣传栏,供大家学习、演唱,整齐有力的节奏和雄壮激昂的旋律鼓舞了无数官兵。
之后,邹福元的歌曲创作便一发不可收拾。
“当我们在一起,在一起的时候,互相尊敬,互相爱护,当我们在一起,在一起的时候,互相信任,互相帮助……”
每当轻声吟唱这首《我们在一起的时候》,邹福元的思绪便会不由自主地回到曾经的抗美援朝战场。
一次,邹福元所在部队担负向敌纵深穿插任务,需要徒涉宽约80米、深约1.6米的昭阳江。春寒料峭,江水刺骨。部队急行军至江边已是满头大汗,为了抢夺战机,邹福元和战友们也顾不上脱鞋子,卷起裤脚就下了水,一边躲避敌人的炮火拦截,一边奋力游向江对岸。
夜黑如墨,邹福元并不知道江水有多深,加上本身个子不高,还没到江中间,水就漫到了嘴边。他感到头重脚轻,身子几乎都漂浮起来,特别是在敌人炮火击起巨浪的冲击下,随时会被江水冲走。关键时刻,连长苏成魁一把拽住了邹福元,一步一步将他拉到了江对岸。
“战场虽然残酷,但和战友们在一起的日子,还是有很多趣事。”邹福元笑着说,晚年的他还会写一些抗美援朝的回忆录,记录一些抗美援朝战场上的小故事。
在第五次战役第一阶段,敌人使用“磁性战术”边打边退,也给志愿军丢下了许多“战利品”,一次连队通信员捡到了一罐牛油罐头,中午炒面糊时,20多天没有油水的战友们都放了一些,然后每个人都吃了一碗表面一层牛油的面糊。然而当天夜里行军时,大家不约而同开始闹肚子,边行军边拉肚子,很多人都拉到裤子里。由于没有换洗的衣服,只能第二天找条小河沟用冷水清洗,没有肥皂和洗衣粉,洗完的裤子上黄一片白一片,被战友们戏称是“画地图”。
邹福元的歌曲中有革命情怀,也有滚烫的力量。在那段艰苦卓绝的战争中,值得铭记的东西有太多,但逐渐在他记忆里沉淀的,是受过的苦难和流过的血汗,因为他觉得没有那时的付出,就不会有现在来之不易的幸福生活。
当时,志愿军常常是“一把炒面一把雪”,很多人患上了夜盲症,其中也包括邹福元。
治夜盲症最有效的方法是吃猪肝、鱼肝油和各种蔬菜,然而战场上压根没有这种条件,战友们便想了个替代方案,爬到山上摘些松树枝、柏树杈、蛤蟆叶来熬水喝,熬得越浓越好,每人早、中、晚喝上三大碗。
“苦是真的苦啊!有的人刚喝完就哇哇吐,但没办法啊!”邹福元回忆,他每次都是眼睛一闭,长吸一口气,捏着鼻子咕噜咕噜往肚里灌,说来也怪,硬是靠着这个偏方,一个星期后,全连的夜盲症都好了。
“我爱祖国的蓝天,我爱祖国的海域,我爱祖国的山河,我爱祖国的每一寸土地……”
唱着这首《我爱祖国的每一寸土地》,邹福元的眼神中透着从未改变的坚定。或许正是这些战斗经历给了他无穷的力量,成为他之后源源不断的创作动力。
旋律,有历史的回音,更是时代的强音
“学雷锋,树新风,伟大的理想记心中。爱祖国,为人民,无私奉献最光荣……”
内江市阴家巷的一栋老式居民楼里,当老旧录音机再次播放这首歌曲时,邹福元情不自禁地跟着唱起来。
这首《学雷锋 树新风》创作于1990年。那一年,毛泽东等老一辈革命家为雷锋同志题词27周年庆祝活动在全国开展得热火朝天。这时候的邹福元已经转业到内江地区文工团工作,当时正带领一群青年演员开展文艺演出,原本计划演出一个星期,结果剧院场场爆满,一直演了一个半月。经历过战争洗礼的邹福元,看着眼前的热闹与繁华,心中感慨万千,于是趁着演出的休息时间,在重庆沙坪坝剧院旁的旅馆中写下了这首歌,后又进行了多次修改,最终词曲成型。
邹福元回忆,在部队的时候,雷锋这个名字就已经耳熟能详。在抗美援朝战场上,战士们个个是助人为乐的典范,他们宁可自己挨饿受冻,都争先恐后地将自己的粮食、棉衣送给战友,处处上演着“一个苹果”的故事。
后来,这首歌被内江广播电台选用,并让全体职工合唱,还作为“一周一歌”在电台播放。一时间,国企、学校、文艺团体等纷纷教唱,铿锵的曲调传遍街头巷尾,激发了内江学雷锋、树新风的热潮。
邹福元的磁带,是翻录自电台节目的。这么多年来,邹福元一直小心存放着,直到内江市退役军人事务局局长易铭鑫带着几名青年歌手来找,他才从抽屉里翻出来。
“30多年过去了,人们对音乐的审美早已发生了变化,但对雷锋精神的传承却越来越重视。”易铭鑫说,他们想将歌曲重新改编,用时下的新媒体技术和平台,将其打造成当代年轻人能接受的风格,通过传唱该歌曲,让雷锋精神深入人心。
几名青年歌手都是内江歌手大赛的选手,听完邹福元对这首歌的分享,有人现场写出了和声,用吉他伴奏。大家一起大声齐唱,将这首歌曲演绎得更加精彩。
“老兵邹福元的歌永不过时,他唱歌和分享故事时,眼里是有光的。”易铭鑫说,“雷锋精神不仅不过时,还让一代代青年人心中有信仰、肩上有力量。我们一定要将这首歌继续唱下去,让雷锋精神在新时代的青年心中生根发芽。”
转业至退休以来,邹福元的创作从未间断,除了《学雷锋 树新风》,他还创作了《战士最爱共产党》《样样工作都光荣》《晚霞之歌》《军农战歌》《我们是光荣的军农战士》等歌曲,其中不少被作为纪录片、电影的主题曲。
“六十六年时光,重返故旧战场。完成首长重嘱,实现终生愿望。”
除写歌曲外,邹福元也会用一些诗词来表述自己的心声。重回“干洞子”时,距离那次剿匪战斗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当年指挥这场战斗的指挥员也是邹福元的老首长。因为邹福元工作的内江距离重庆较近,老首长离世前,几次嘱咐邹福元替他到故地看看。退休后,他在儿子邹涛的陪同下来到这里,完成了对战友的承诺。
抚摸着崖壁,邹福元入伍参加第一次战斗的情景,不断在脑海中闪现。
“干洞子”,这个有600多米深的山洞,内部宽窄不一,可容纳数百人,当年是号称有一千余武装匪徒的“土匪司令部”所在地。在这场战斗中,邹福元瞅准时机,硬是凭手中的军号和一枚手榴弹,活捉了2名土匪,缴获“汉阳造”步枪2支、子弹10余发,获得了营嘉奖。
不久前,与邹福元一同在上甘岭战斗的另一名战友离世,他生前和邹福元共同创作了一首诗《我们是老兵》。“我们是老兵,头上白发生,战火炼筋骨,革命铸灵魂……”在战友离世当天,邹福元含泪朗诵这首诗。
诗里是浓厚的爱国主义情怀,也是老兵邹福元一生铁心向党、牺牲奉献的朴素写照。采访结束前,邹福元再次深情朗诵这首诗,并用洪亮的声音说:“现在虽然年老多病,只要祖国需要,我都将坚决听从党的号令,带领儿孙再上战场!”(■王子冰 常志彬 龙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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