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自葱岭而来,一夜光景,把个长安城罩在一片白茫茫中。天寒地冻,北风刺骨,人们都开始畏缩在冬天的角落里。惧寒怕冷的李贺更是裹着老棉袍,像一只蛰伏的小动物,白日躲在太常寺里,守着一盆炭火,胳膊下夹着一本懒得一看的书。这样的时候,他最希望的是有人请他去吃酒品茗,能够喝得周身暖烘烘地睡去。可偏是这样的时候最为清冷,只能放任思绪胡思乱想去熬过一天的光阴。
瑞雪吉兆,年节将至,宫里有圣喻至太常寺。据传言宪宗夜梦,惊不能寐,故而下诏,要于来年清明大祭圣祖。忽然间太常寺里开始忙碌起来,殿内各式各样已闲置的神器祭物都要修缮完善,庙貌也要修葺如新,寺内一应官身俱要习演久已生疏的祭祀之礼。晨钟暮鼓的寂寥营生一下子竟若将帅临阵兵卒挥戈,仓皇而又肃整。本已经放浪惯了的宗室皇孙们不得已也得抖擞精神,在前辈教习的把持下,协律郎们装腔作势地歌功颂德,奉礼郎们装模作样地操习演礼。经日过月,把礼数演习到熟稔,不自觉就已到了年后。李贺本就孱弱,经不得苦累,着一身宽大的棉袍,演起礼来跪扑跌爬臃肿笨拙,很不得体,总要招致教习白眼,分外要多做几起子。日日是惶惶然进寺,狼狈不堪而归。所幸地是经月下来,没有被折腾得卧榻不起,身子骨反倒有了几分起色,眼珠子里骨碌骨碌地泛着亮光。只是心里孤寂得很,少见酒食不说,更多的是少了来往。对这守着官仪穿着官衣的和尚营生虽厌倦透顶,稍有间歇,竟能和那些俗物们一道想些狗苟蝇营的盘算。
眼见得清明就要到了,有各处衙司里的长官和同僚们都纷纷到太常寺里来习礼。习礼间歇,莫不是邀朋请友,预约曲水流觞之雅会。李贺因着接了沈驸马的请,不敢再应承别人,躲躲闪闪地刻意回避着。倒是想见韩愈公,却是一连数日也未得见身影。那日见了权璩,悄着声打问。权璩环顾左右,碍着人也没有多说,只说是有些小不言之过。李贺见他遮遮掩掩地避讳,也不敢深问,心里却是悬了个疑问。
清明当日祭祀礼罢,李贺竟去了韩愈府上。见着奴星无精打采地守在厅里,问韩公今日可否有事体缠身?满朝文武都到太庙参加祭祀大礼,独不见他影子?奴星哀怨道:“公子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作不知?我家老爷又出事了!”李贺吃了一惊,说:“出了什么事情?我在太庙脱不开身,倒听权璩说恩公是小不言之过,你怎么倒说得这般骇唬。”奴星道:“被贬官了嘛!”李贺又问:“为着哪般?”奴星道:“还不是怨那直言的老毛病。为华阴县令柳涧辩言,辩出祸端来了,被皇上处以‘妄论’之罪。裴度大人才为老爷升调的事跑出些眉目,没料想却在此事上又遭斥逐,重被贬为国子博士,正闹心呢!”李贺听罢,情绪也是低落几分,连连摇头嘘声。进书房去见韩愈,果然见一副颓废之相,发绾不整,面容憔悴,衣衫随意,无精打采。李贺打躬施礼道:“不知恩公遭厄,未及前来问候,晚辈失礼了。”韩愈摆摆手示意他坐,苦笑道:“仕途凶险,遭此厄也是命中定数!太庙里的事体忙完了吗?”李贺道:“日日守值,莫敢半点懈怠,到今日礼成方罢。还说怎不见恩公呢?进门时才被奴星说透,是何因由?”韩愈道:“不提也罢,朝廷上的事体哪有因由可讲。一句话的得失,任谁也难料祸福,总之是口舌之过啊!”李贺也唉声叹道:“晚辈仕途进退全仰仗恩公,今恩公受屈,叫人心里好不难受,觉得灰心。”韩愈道:“这才是多大的坎坷?某亦非头一遭被贬斥,入仕为官哪里就有一帆风顺之理。坎坷蹭蹬断不会少,不畏不惧,锲而不舍才是正经。”李贺点头称是,道:“恩公心志令晚辈汗颜,实乃我一生榜样。”韩愈自嘲道:“某入仕途十数载,尚未坐过几回顺风船,斥逐遭厄却是不少。长吉愿以我做榜样,可知我愿否?”一句话说得两个人都轻松地笑起来。李贺索性邀韩愈出去散心,道:“沈驸马明日邀我前往他府曲水流觞,不知恩公可有兴趣同去?”韩愈笑道:“许多人躲尚不及,谁还愿与我携游?沈驸马相邀,必是把流觞之会设在宫苑内御沟之畔,我若去了,还不吓得他兴致全无。”李贺道:“那晚辈不去也罢,还是在此陪恩公要紧。”韩愈道:“使不得,你只管去应酬,还怕我这里会冷落了不成?穿紫着绿的少了,布衣秀士不至于离我而去吧,我还倒是想找些清净。”
李贺次日去应沈驸马之邀,在太常寺里候着,由宫里来的使人接进了宫苑里去。宫苑内是何等样地界,处处是奇花异木,曲径回廊,亭台彩饰,别馆高耸,哪里能像在长安街市上自在?李贺跟着使人亦步亦趋,不敢走错半步旁顾一眼。既是沈驸马,也只可在一偏僻处,就着曲迂回环的御沟之水,设下流觞之局,由几个宫女做伴当勉强凑成场面。李贺先时拘束得很,几杯酒下肚,才慢慢放得开些。一边应付着沈驸马,一边胡思乱想。他想象着他的先祖大郑王,当年在这禁城之内出入还不是如踏自家的门槛,这禁城巍峨还不是也有着他老人家的一分血汗功劳,到如今他的后世子孙却是要被外姓人邀来。想到这些李贺颇感家世委屈,更叹自己一脉衰微。枉有宗室家声,还不是若街头弃履一般,落于尘埃之中。沈驸马求诗,不好拂了面皮,又不能将心中感慨写出,也只能勉强胡诌几句,应付了事。
近午时分,李贺要去,沈驸马执意要留,说在别馆中已备下宴席。还说是公主想见识李贺之才。无奈何,只好平心静气地等。午间饭时,李贺收敛着不敢吃酒,怕见公主时言语差池,简单用了些饭食,便和沈驸马坐在厅里品茗候着。等不多时,内里传出话来,要李贺躬进。李贺由沈驸马陪着进到一个华堂之内,不见有金枝玉叶,倒是听有环珮之声,似看到一挂锦帘后有人影妖娆。李贺赶忙正冠抻衣,朝着锦帘行跪拜大礼,道:“太常寺奉礼李贺拜见公主。”听帘后传出莺语般的声音,问道:“你就是李贺吗?”李贺回道:“正是下官。”公主道:“久闻你的才名,可否让我见识一番?”李贺道:“下官哪敢在公主面前显摆卖弄,只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公主道:“虚名也自有虚的道理,既是名士,必有过人之处。宫里的李供奉赞你乃天下奇俊,难道是李供奉在故弄玄虚了?”李贺听公主口气中有几分娇蛮,忽想到是李凭供奉在提携自己,慌不迭儿地解释道:“李供奉乃音律圣手,能得到她的抬举,是下官荣幸。只是稍有一两分长处,实不敢张扬。”公主道:“见你便是要看你过人处,天下文士显才露己者众,你也休要扭捏作态。”沈驸马也附和道:“公主已备下赏你之物,莫扫了兴。”李贺略一思忖道:“世人赞贺,皆为乐府,只是此刻见着公主威仪,惶然无措,心已景仰得乱了方寸,如果勉强地写词弄韵,敷衍公主反倒不恭。不若让下官回去仔细琢磨,使尽心劲,做好了送来。下官先施个小技,博公主一笑如何?”公主道:“不作乐府,你倒还有什么样本事,尽管施展出来。”李贺道:“让驸马伏案书写,下官站在十步之外,只观笔管游走,便知驸马所写何字。”公主问道:“你真有此能耐么?”沈驸马也是不信。李贺道:“雕虫小技,请驸马一试。”沈驸马颇有兴致地去摆好的书案前绾袖操管,笑问李贺道:“你既已夸口,便要当场一试,我随意写,你真能猜出吗?”李贺退出十步以外,自信地点着头说道:“驸马请便。”凝神盯住沈驸马手中笔管,看他走笔。
沈驸马先是一笔一画地写了一行字,写罢,眼瞅李贺反应。李贺躬身一礼道:“谢驸马夸奖,您写的是‘昌谷李贺乃天下名士’,下官愧领了。”沈驸马暗暗吃惊,也不把所写文字亮相,折叠了交女侍传与帘后的公主看。公主看过,也暗暗称奇,果然一字不差。沈驸马又写了一纸文字,他写一行李贺念一行,念罢竟是一首诗。又传与公主看,还是一字不差。公主狐疑道:“奉礼郎有此怪才,令人难以置信,莫不是与驸马串通好了,哄我开心?”李贺尚未言语,沈驸马急了,直呼公主封号道:“南康休要多疑,李贺之才天下人皆知,此一绝技我也是刚才见识,正吃惊不住,如何能串通一气?如若不信,亲来试一下便知端底。”李贺也道:“公主不必多疑,尽可对贺一试。只是公主金枝玉叶,被贺觑见尊颜,有大不敬之罪,还望公主饶恕。”公主迟疑片刻,说道:“恕你无罪,我倒真要试上一试,历奇一番。”说罢,窸窸窣窣的响动声中,公主由几个侍女护持着,真的转出帘外。李贺急忙低下头,看着公主的滚帮绣鞋从面前走过。公主坐至几案后,命李贺道,“奉礼郎张起面来。”李贺施一礼道:“下官斗胆冒犯了。”抬起头来,见公主云鬓高耸,金钗珠饰,面庞粉艳如花。公主也正看他,道:“奉礼郎要真有此绝技,我定重重赏你。你只管看,我要行笔了。”公主写一字,停笔一问,胡乱写出五七个字,都被李贺说着了,才真相信。笑吟吟地走近李贺打量一番后,说道:“还真是奇才。”说罢,重又坐回帘内,吩咐在帘外摆上椅子,要李贺坐了叙话。她问李贺何方人氏?什么出身?李贺自报家世,称自己乃陇西成纪人,系高祖从父大郑王亮一脉。公主迟疑着问他:“宗室之中有大郑王一脉么?现在朝廷上有谁走动?”问得李贺羞愧难当,自言家室衰微,久不沾皇恩,已如百姓一般。公主听罢,不但没有认下他这位皇亲,反而颇有微词,叹道:“宗室之中,支脉众多,但能为李氏江山经天纬地安邦定国的龙子龙孙才有几个?还不都是靠着祖荫讨封得赏,躲到一边去找安逸。各路的节度使们今日这个扯旗,明日那家造反,还不都是欺我宗室无有才俊。害得父皇连内官都要派出去平乱镇反,如若像你这等宗室子弟,能有经武统兵之才,我大唐何患之有!”公主把话说得两下里都没趣。李贺听着心中难受,又莫敢反驳,被刺挠得唯唯诺诺地胡乱应承。公主又感慨一番,李贺听出这贵主像是还存着虑家忧国的心肠,内里颇感兴趣。为自己前程计,想拿些话语委婉地表白一番,无奈公主叹罢竟自怏怏地去了。
沈驸马送李贺出宫苑,李贺道:“没曾想公主竟是位胸怀天下的女中丈夫!驸马能否为贺在公主面前一荐,求得公主手段,谋个好前程,能为江山社稷抛洒一腔子血。”沈驸马道:“你以为这是平常夫妻,榻上枕畔的,能尽情说些体己话?天子家的女子多是丈夫胸怀,我也是总要被她指责讥笑。即是对她说你有泼天的才华,她是否肯为你用心亦未可知,倒不如走走别的门路。”李贺道:“下官职微位卑,孤陋寡闻,还请驸马赐教。”沈驸马道:“你可否听说近日有一方家,经常出入禁宫内苑,为皇上抚琴。如若能得他青目,别说是升调迁任,一夜间飞黄腾达也是可能。你可与之交往。”李贺道:“此公必是显尊贵主,岂是贺能轻易攀附?”沈驸马诡秘一笑,道:“你若愿交倒是容易。”李贺颇有兴致,问道:“此公是哪位?”沈驸马道:“此公是个和尚,是善弹箜篌的李供奉之师尊,城外青龙寺的住持,法号颖师。”李贺惊异道:“那颖师也是下官友人诗僧无可的师尊,倒不曾听他说起还有此般牵连。”沈驸马笑道:“你不问,别家如何向你提起,还不以为你是知道的。”沈驸马将李贺送出禁城,两相告别去了。
李贺听了沈驸马一番点拨,已有了计较,何不去找无可一见,与颖师结交一回。能谋个好前程自是称心如意,即是有不便处,亦可做成个雅音知己。过不几日,过府去看望韩公,正遇上无可也在,便求无可给予引荐。无可笑道:“韩公已与师尊约好前去听琴,一同随去如何?”李贺道:“韩公也与颖师交厚?”无可道:“先前不曾来往,是韩公托我给师尊传帖相约,师尊又回帖相请,才定下的。”李贺暗中思忖,莫不是韩公也知颖师用处,着意结交,若是如此,自己倒不好多搅和了,只有作个陪衬罢。遂又问道:“可知韩公意图,只是去听琴吗?”无可道:“师尊虽不在俗界,却能从善入流。你去了便知,寺后别院门首见天少不得车水马龙。”李贺道:“照此一说,便一定要随韩公去听琴,顺便见识一番。”无可笑道:“那你找韩公说去,看他愿让你随去否?”李贺道:“先说让我同去,怎又讲说韩公愿让我随去否?”无可道:“你怕韩公听琴有别的意图,那自然有许多不便处了,有不便怎可随便就去?”李贺指着无可笑道:“看不出佛门子弟也学得如此饶舌。”
李贺与无可同乘了韩公的轩车到青龙寺,在寺后别院的月门前,见颖师亲自来迎。颖师道:“高士来访,贫僧已规避众客,专一恭候多时了。”韩愈朝颖师打躬行礼,道:“搅扰大师一方清净,还要大师莫要怪罪。”颖师上前拉了韩愈的手,两下里说笑着朝门里走去,李贺和无可相随跟进。
这别院里没有什么殿阁,倒是曲径回廊,荷池小桥,瓦舍紧凑,枝藤拱护,雅致得很。韩愈先到佛堂上了香,捐了布施,在佛前拜了几拜。颖师安置他们到客堂吃茶叙话。无可把李贺介绍一番,颖师也以礼相待。谓李贺道:“久闻大名,奉礼郎乃当今乐府妙手,贫僧度曲多矣,独见昌谷李贺之词才耳目一新,早有拜访之意,不想今日降临小寺,吾之幸矣!”李贺也道:“高师琴技乃当世一绝,贺常听人称颂,自叹无耳福不得听闻仙音,今日傍韩公得以如愿,才真是大幸矣!”韩愈道:“长吉制词,高师操琴度曲,天上的仙音神曲亦不过如此,某才真耳福!不周全处是未曾带个唱歌的,来和琴音啊。”颖师道:“无人歌之也罢,佛地空门,既是请了名伶也多不便。贫僧多卖弄些能处,使二位不虚此行如何?”韩愈道:“在下是来听琴,又非听歌,顺口说句饶舌话,高师不必在意。”
颖师处常有仕宦往来,哪个与之交往不是以听琴为幌子?可真正能坐在这佛门禅院里听琴的寥寥无几。韩愈也未必是为听琴而来,但毕竟是天下文胆,清雅之人。颖师这般自度着,还是吩咐几个伺候着的小沙弥,在院中泉池高台之上设座摆琴。颖师道:“韩公听琴,贫僧兴致也涨,登台临水,为知音而穷技,在所不惜也。”韩愈道:“某何敢以知音居之,某为知音,置天子于何?岂不是犯上之罪。能聆听一曲便知足矣。”
颖师坐于高台之上,先奏弹了一曲《平沙落雁》。不必细细去品,乍一听便知不同凡音,李贺觉得灵窍一震,即陷入音律之中。李贺也曾听过不少琴音,此一曲亦听过无数遍了,可如今只闻起调,便顿悟雅俗,知何为大化之境了。琴音若铿锵雷鸣,若游丝弱息,若泣诉抽肠,若欢语笑声,却是着意琴音似无音,全是心弦在颤。
一连奏过数曲,小沙弥奉来新茶,方才停歇。颖师离开琴座,见韩愈、李贺和无可皆醉中初醒之态,谦辞道:“嘈杂之音,见笑了。”韩愈道:“高师指下若有嘈杂之音,天下便无音乐。”李贺也赞颖师乃仙乐圣手。韩愈道:“高师琴音乃某毕生所闻中妙中之妙也,可否备有笔砚,待我一抒感受。”颖师道:“贫僧请公,安能不备笔砚?公有兴致,求之不得啊!”吩咐下去,笔砚即可摆就。韩愈提笔抚须,沉吟片刻,即题道《听颖师弹琴》:昵昵儿女语,恩怨相尔汝。划然变轩昂,勇士赴敌场。浮云柳絮无根蒂,天地阔远随飞扬。喧啾百鸟群,忽见孤凤皇。跻攀分寸不可上,失势一落千丈强。嗟余有两耳,未省听丝篁。自闻颖师弹,起坐在一旁。推手遽止之,湿衣泪滂滂。颖乎尔诚能,无以冰炭置我肠。
韩愈写罢,自吟了一遍。颖师看着也是又赞又谢。韩愈又谓李贺道:“长吉想必手也痒痒了,今日结交高师,不想奉诗一首么?”李贺正蹙着眉,像是在腹中酝酿诗句,见韩愈点将于他,便假意推辞道:“恩公已有妙句,贺安敢出丑。”韩愈笑指他道:“你已听过琴音,不酬答想失了礼势么?尽可施展你的能耐。”颖师也道:“久闻奉礼郎才高,略施展些,让贫僧也开开眼。”李贺向二人各施一礼道:“恭敬不若从命,那在下就斗胆献丑了。”手捧茶盏,绕几案踱步转了一遭,收住脚站定,缓缓操管润毫,也题了一首,《听颖师弹琴歌》:别浦云归桂花渚,蜀国弦中双凤语。芙蓉叶落秋鸾离,越王夜起游天姥。暗珮清臣敲水玉,渡海蛾眉牵白鹿。谁看狭剑赴长桥,谁看浸发题春竹。竺僧前立当吾门,梵宫真相眉棱尊。古琴大轸长八尺,峄阳老树非桐孙。凉馆闻弦惊病客,药囊暂别龙须席。请歌直请卿相歌,奉礼官卑复何益。
几位对着李贺题诗,评头论足一番,尽是溢美之词。颖师分明从诗中看出了韩愈和李贺的心思和牢骚,便不多谈诗,找借口说要韩愈去经堂听他讲经以续佛缘,挽起韩愈走了。留下李贺由无可陪着,李贺暗思:这和尚也有眉眼高低,韩公施了银钱,便于自己不一般相待了,可见世间无有脱俗之处!不过也没有可别扭的,乐得由无可陪了在寺内自在随心地走动。心里主意已定,隔日要单独来访,作些计较。
李贺把从蓝田带回来的那块璞玉拿到玉器坊里,做成一尊佛像,订制了佛龛,已是距和颖师相见月余过去。怕单单地送去玉佛被颖师看低了,就将诗稿尽挑好的抄出一卷,一同带了再去青龙寺。到青龙寺,也不去找无可,径往别院去拜颖师。颖师正与一个腰佩金鱼,身着蟒衣的贵主对弈。见是李贺来,含笑致意,以手向李贺示座。李贺不便出声,只好躬身屈坐一旁的石礅上,接过小沙弥奉茶,悄然慢啜着独守冷清。一坐便是一炷香的时光,至天近午,那贵主乘车驾去了。颖师留李贺在寺中用些斋饭,饭食虽然清素寡淡,但叙得却是十分投缘。饭罢,李贺奉上相赠的玉佛,颖师甚是喜欢,夸李贺怀揣一颗佛心。又看诗卷,更赞其才高。立时就讲,要把诗卷带进宫去,度曲歌之,为其扬名显才,若得天子欢颜,定会受褒扬,得恩泽。颖师的话正投着李贺心思,他没料想竟是这般痛快,喜得千恩万谢,说出一大堆拜托提携的话来。午后离开青龙寺,虽然兴致昂昂,但心下免不掉浮上一抹酸溜溜的感觉。自己满腹才学,却要做低俯小,到这佛门禅院里来打关节,真有几多羞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