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过了一月有余,眼看着要到年节,备选之事倒变得不冷不热没有了眉目。李贺心中正暗暗着急,又有流言飞语传来,说是权相在朝廷失宠,宪宗已对其连连斥责,圣颜不悦。这一消息使他闻之心惊,食不知味,夜不能寐,焦虑万分,不仅为权相的命运担忧,也为自己的前程悬起了心。强装镇静忍了几日,才不露声色地去找权璩。果然见权璩少了以往风采,脸上笑意勉强,神色黯然,言谈举止都显得无有生气。无须多问,李贺已看出来那些流言并非空穴来风,而是确有其事。他与权璩两下闷坐着,无有话说,连一声叹息都不敢有,生怕使已经沮丧的情绪雪上加霜。但闷坐着总是压抑,眼看着室内的空气已沉重得将要使他们二人窒息时,突然听权璩苦笑着轻叹一声,问道:“长吉,想吃酒否?”李贺也微叹一声道:“兄长,贺无心吃酒。仓皇赶来,就为探问伯父之事可否是真?伯父待我恩重如山,可比再生父母,若真有星点闪失,还不如头上天塌一般,叫人心惊肉跳。”权璩道:“贤弟心思一进门我便看出,别说我这里,就是父亲府上,除了李绛大人前去慰问,也已是数日无人登门了。冷暖自知,亲疏分明,人情原本如此罢了!我代父亲谢谢贤弟的关心。”李贺道:“有什么谢的,这么说都把小弟羞臊死了,我恨不能代伯父受过!”权璩道:“我也如你一般想法,可家父又何过之有?只不过是皇上好恶罢了。你也不用担心,家父为官一生,官场衰荣经历得多了,倒历练得宠辱不惊。这几日该上朝照样上朝,虽然是走走过场,倒也清闲多了。再说朝廷上的事也难说出个子丑寅卯,还不是全凭皇上兴致,今日为一件事责罚,明日又为一句话加官晋爵的事情都不稀罕。所料有意外,不料也有意外,谁能料知呢!”李贺道:“若真如兄所说,我心里也宽慰些。但愿伯父能心静如镜,置宠辱于肚外;更愿皇上是个明君,不屈枉伯父这一代明相。”权璩道:“你那备选之事这几日可有什么风声?”李贺道:“没有什么风声。”权璩道:“该不会受影响,家父虽受斥责,但尚在其位,即使都是见风使舵之辈,也不会这般短见识。但愿这事情早有结果,了了贤弟心愿,省得夜长梦多。”李贺道:“我这事算得了什么,伯父若有变故,即使我备选得逞,也有千般的不好在候着。若是伯父无有甚变故,那才是我的万般好,无有伯父哪还有我的前程?”权璩道:“话是实话,但往往不能遂愿,只能祈盼天佑家父,天佑你我兄弟。”李贺道:“我明日过府去看望伯父,不能为伯父分忧,陪着说说宽心话也算尽些做晚辈的心意。只是兄长自己也要保重,你既在吏部供职,前途无可限量,千万不要因为伯父的事弄得失魂丢魄,惹出什么闪失。”权璩说道:“贤弟放心,我自会把握自己,今日家父还托姊丈独孤郁过来交代,衙署之内要内敛慎行,公干之余切勿放浪形骸。还手书‘慎独’二字让我每日默念自省。”李贺顺着权璩手势看去,果然有一条幅新挂于墙壁之上,墨迹尚新。过去看了,忽然就想起有父亲的诸般好处来,不觉有眼泪涌出。忙掩饰着用衣袖拭去,装做欣赏这两个字的书法,站了一会才过去重又和权璩叙话。
李贺次日去权府拜望权相,门子却不去传,说老爷有话,除了是朝廷圣旨,其他来客一律由门上挡驾。好说歹说,门子也不让半分,无奈只好袖着手折回太庙,一个人坐着孤零零地发呆。过不几日,一直心里不宁,便瞅了一个机会去探主官口风。主官依然客气,请茶让座一如往常,反过来问他可知权相的风言风语是何因由?李贺不敢说,怕说得多反倒不好,又不敢说自己一无所知,只好装做很不在意的样子,随口道:“还不是世伯运气不好,正碰上皇上心烦,奏得又是烦心事,免不掉招皇上脸色看。这几日好像又没有大碍了,一家人如往常一样,风平浪静的。”主官也说权相在朝口碑甚好,又无宿敌,即使受皇上斥责几句,谅也不会有大碍。李贺问起自己的事,主官说上官们的事情难说,谁也把不准脉。还都不见动静,要是一有动静,他心中自是有谱,不会埋没了李贺。这让李贺心里稍稍有些安生,起码主官还没有闻风而变。从主官那里退出来的时候,他在心里暗自祈祷:天爷,千万保佑权相无有什么灾症!坐在值房里,前思后想还是觉得不安,索性去跪在先皇们的牌位前又叩又拜,少见的诚心,嘴里念念有词地不住地说着祈求保佑权相保佑自己的话。
转眼过了年节,突然就有了变故,而且是千真万确的。几乎整个京城都传遍了,任是街坊小儿都知道:宪宗皇帝以权德舆简默不言,有亏相职,出德舆为东都留守,招西川节度使武元衡还朝,入知政事。这消息对李贺来说,不啻晴天响惊雷,当时整个人都懵了。
慌忙去见权璩,权璩哀哀地窝屈在家里,很不以为然,叹道:“为父亲的事一家人提心吊胆,这也算是个结果,总是让人放下心了。”李贺不满道:“皇上开罪于大臣,总得有个说得出的口实,平白无故就可以罢了大臣的职,也太过随意了,这不是昏聩之君么?”权璩道:“皇上金口玉言,开罪大臣还要什么口实,莫须有即可。只是父亲遇此一劫,许多相好之人都要跟着受累,贤弟的选调怕也要平添些曲折。”这时候李贺还能说什么,只说道:“朝廷上坐着一个如此无道之君,选调不选调倒也不在意了。”对着权璩安慰一番,评一评时政,骂一骂皇上,发泄一通算罢。临出来一个人走在路上,才感觉到自己心里的空茫、酸楚和绝望是如此的强烈,回到崇义里蒙头大哭了一场。
次日起床,李贺两眼红肿得如烂杏一般,出不了门槛半步。吩咐巴童到太庙告假,自己心里苦楚不堪地躲在房里自怜自叹,无可奈何。索性找出一坛酒来,就着半根萝卜,自斟自饮,喝醉得如一摊烂泥。如此过了两天,巴童知道爷心里苦,怎劝都劝不住,心疼得一筹莫展。盼着爷的朋友来访,能为爷排解排解,一天不知往街上去看多少回,偏是盼人来时连个敲门的都没有。看着爷自己作践自己,真急煞人了!一连十数天,李贺醉生梦死,竟喝得吐出血来,吓得巴童哭着求告,才算住了。不过人已喝得脱形失色,如大病一场毫无二致。
这日黄昏,李贺从卧榻之上起来,裹着棉袍到院子里坐了透气,忽听见有敲门呼叫之声。正不知应还是不应好,见巴童慌里慌张奔去开了门,和来者在门口小声说了一阵,方大着声叫道:“爷,是陈相公来访。”李贺提了精神起身去迎,已见好友陈商洒洒脱脱地进来,躬身施了一礼,道:“不知贤弟贵体欠安,晚过来探望,还望恕罪。”李贺还了一礼,道:“稍有微恙,不足挂齿,怎敢张狂着劳动兄长,请里面叙话。”
进到房里,二人坐定,巴童泡了热腾腾的茶端上。陈商问李贺道:“这才几日未见,贤弟竟被折腾得如此憔悴,为着何事?”李贺啜着茶,半晌不言语,却是有泪珠儿扑扑嗒嗒掉下来,灯下一看,满脸都是泪花花的。陈商又道:“有什么委屈不妨说出来,憋在心里终究还是自己受苦,说出来倒畅快些,你我兄弟还有何不能说的?”李贺说道:“对着兄长还有何不能说的,我不过是觉着自己命运多舛,自怜命苦罢了!早先时来京应考,文战将开,却遇家父仙逝。不得已掩面罢战,急慌慌回籍奔丧,这一回便是孤灯麻衣,守制三载。想是这孝道已尽,便可顺当应举,谁知又遇宵小之辈作祟,告我嫌名犯讳,绝了我应举之途。幸有权相知遇之恩,蒙祖上恩荫才得这九品奉礼之身,以图上进。才有些起色,不料恩公遭厄,不说前程无望,倒要连累得一家人跟着我倾家荡产。您说我空有才华,不能光宗耀祖,却要守在这太庙里击磬司礼,做一个不用剃度的和尚,有什么意思?倒真不如辞了不做,从此不入世俗,游历天下,做一个山水间人。”陈商听了十分同情,叹道:“贤弟遭遇天下人皆知,谁不为昌谷李贺怀才不遇而惋惜!做这太庙里的奉礼郎也是屈了你的才情,可总是入了品秩,无有权相提携和你祖上功德,也不是随意就做得了的。眼目下不能伸展,可也要珍惜这出身,仕途之上哪里有一帆风顺?我家祖上曾是九五之尊的皇帝,沦落到我这今日还都不曾挣下一个出身的秀才,还不要把人气煞!仕途不畅是寻常事,韩公文名不在你下,还不是起落无常,屡受贬损。一朝遭挫,不能气馁,百折不挠,必有柳暗花明之日。”
陈商劝了一回李贺,巴童弄来酒菜招待他。李贺不敢多吃,尝一星点儿聊以作陪,只是给陈商斟得殷勤。不多时,陈商的话语便稠起来,先说自己苦读亦不得志,后又忆起其妻南氏,小夫妻两个恩爱如胶,琴瑟和鸣,日日耳鬓厮磨,如影随形,却不料于前年因病而卒。他叹羡李贺不仅名满天下,尚有九品之身,家里又储娇媚妻室,比之他来不知强了几倍,他才是天下的可怜人!刚才还劝李贺,这会儿又自诉自泣地哭起来。
李贺也是已有两载未与妻子玉烟见面,听陈商哭诉与南氏情分,不由得勾起了自己的思念之情。一直到送陈商归去,躺在卧榻上翻来覆去,思妻想家之念依然挥之不去。恍恍惚惚入了梦中,见玉烟在昌谷驿道边两眼含泪西望,花容凄然倚竹而立,好像已等他了好多时日。两人相见,玉烟叫着呼着扑过来,他也是抢着奔着上前去,两下里却都是手不能及。挣扎了好一番,也是徒劳,如隔着一道看不见的鸿沟。他的心揪成了一团,生怕一阵风会把玉烟吹走。却真见玉烟一下子飘忽起来,飘飘然的离自己越来越远。他急于追上去,任是怎样努力都无济于事,心一下子就碎了。他在疯狂中声嘶力竭地呼喊“玉烟”,却连自己也听不到一丝声音,绝望之下,一头撞去……原来是做了一个噩梦。
梦中醒来一身冷汗,惊魂不定,半倚着身子再无睡意,竟疑是玉烟真的已香消玉殒,这是在托梦给他。想到此不由得头皮发麻,打了一个惊颤,心里生出怯怕来。又想是那陈商酒后哭忆亡妻,暗合了他心底的思妻之念,才幻化出如此一梦。夜深人静,他越想心中又生出许多疑团来,竟大呼“巴童”来问。巴童熟睡中被叫醒来,慌得来不及穿衣,披着棉袍奔到他跟前,打着哈欠听吩咐。他问道:“上次你回昌谷可见着玉烟,她是平安无恙么?”巴童不防他这般陡然一问,惊得哆嗦一下。忙应道:“爷这半夜三更叫小人来问,是不是做啥梦了?上回回来不是都告诉您了,少夫人好着呐。我虽没亲眼见着,但太夫人说的话还能有假。爷莫不是身子虚睡不踏实,待小的去为爷烧一炷安魂香,便百怪不侵了。”李贺还要问,巴童转身去了,只好倚在榻上依旧眯了眼假寐。此时想睡已难睡去,看似是睡,脑子里却是乱七八糟,那不祥的念头挥之不去,一点困倦都没有。强忍着躺了一时,觉得拿捏得骨头疼,翻来覆去也总是个不安逸,索性就起了身,重披了棉袍,摸索着到院子里去坐。此时的院子里哪里能与其他季节可比,才一坐下,就觉得寒气侵肌,不由打了一串喷嚏,缩着身子裹紧袍襟,还是冷颤连连。天上没有一丝月色,零落着几颗寒星,灰暗的夜色里很难看到一些景致,细一端详,却还有几分幽幽的恐怖。他梗着脖子仰望,想从那恐怖中找出一种像是征兆的东西,使他能够感觉出些什么?但是什么感觉也找不到。只一小会儿工夫,身上的热气便被袭去得不剩一点,一个人都好像是在冰窟里。他不敢多坐,站起身跺了跺脚,赶忙磕碰着又摸进房去。
次日醒来,已近午时,想去回访陈商,问巴童天可放晴?巴童说外面风大,刮在身上像过刀子。他仔细听了果然有怪叫之声穿墙越院传来,便依旧缩进被窝中失神。耗至过午,巴童进来呼他用饭,才抖抖索索起来,写了一首诗要赠陈商,让巴童饭罢送去。
李贺在卧榻之上似病非病地过了月余,请郎中来诊治,郎中也瞧不出个所以然,只以气滞体虚下个方子。抓了药回来煎熬,日日药汤将养,喝得他食不辨味,整个人都像是从药罐里捞出来。天渐回暖,才下床走动,就坐在院里的日头地里晒暖养神,不出大门半步。有朋友来访,方能听到些许说笑之声。巴童劝他道:“爷如此萎靡可是不好,权相去了,爷还有职分在,不能失了心志。要是没有权相,爷便不过日子了么?”李贺想想也是,明摆着的道理,自己却要往糊涂里去做,不是自寻烦恼么?权相待自己有天高地厚之恩,但总不能一生一世就只会倚在大树下乘凉,况且这棵大树亦并非自己终生所能倚,如此迷沉还不被人嗤笑?
心思开了,食欲也大增,不几日便觉得身子骨硬实了许多。到大街上转了一遭,春日升腾的阳气熏着,整个人从里到外都舒展着惬意,面容上也露出了大病初愈后的明朗。回往住处时的路上,心里已打定主意,明日便到太庙去,找主官销假,依旧司值斋坛,从长计议,伺机求变。
次日早起,李贺着意地梳洗束装一番,便赶往太庙。不曾想那奉礼之职也是主官能随意指派的,主官轻蔑地敷衍着李贺,轻描淡写地说,想着你是长假,要回往东都去陪权相,不得已又另选了王孙充任。要李贺回去先养着,待有了职位,再来复任。李贺明知是主官排挤,也说不出半言辩语,气得脸色发乌。走出太庙,胸中一热,忍不住咳嗽几声,嘴角竟带出一丝血来。
他昏头昏脑,踉跄着走回到崇义里。坐在院子里长吁短叹一番,心下竟生出回家的急切。等晚间巴童在外面打短工回来,二话不说,只是吩咐备盘缠行李回往昌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