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丨长篇小说《诗鬼李贺》第三十六章

政务   2024-12-28 16:40   河南  





第三十六章

自元和元年,宪宗李纯即位。自西川节度副使、知节度事刘辟不肯用命开始,连年多有内乱。各镇兵马造反者屡屡不绝,如水中漂着的葫芦,按下一个起来一个。偏这宪宗李纯任人唯亲,喜欢用身边的宦官征天下之兵统领招讨。被李贺刺为“傅粉女郎火旗下”的吐突承璀虽是阉人,但却是红极一时,“奚骑黄铜连锁甲,罗旗香干金叶画”。整年里东征西伐,虽未建寸功,却落得个热闹。再加上边塞烽烟屡燃不绝,吐蕃、回纥、突厥、南诏时时犯境侵掠。长安城中犹如同时有冬、夏两时令,一边是笙歌花酒,狎妓寻欢,挟弹驰猎,千金一馔;一边是讨叛伐逆、整修武备、列剑持戟、云寒血露。李贺像是一条鱼,游弋在夏令的池沼中,却鼓着眼珠在观望冬日的肃杀,他能奈何?成群结队的王爷、国公、显相巨卿们尚是醉生梦死,谋不得其位,更何况他一介小吏。可叹的是他怀揣着一腔求显达贵,建功立业的心思,常常于粉墙花阵中,暗自悲怜,痛心时弊,自己把日子弄得颇不快活。

在西京城中已待了一年有余,夏令已过,秋凉渐至。那个先于他进京的韦仁实在销声匿迹了数年之后,又突然露面。那日,他正闲在家中,一边吃着巴童做的糯米干饭,一边看沈亚之送来的一本传奇。听得有人打门,巴童过去开了门看,人未进门声音已传进李贺耳中。赶忙放了碗箸去看,果然见韦仁实吆吆呼呼地进了院子。两个人亲亲热热地站在院子里端详问候一阵,让进了房里。李贺吩咐巴童去街上弄些酒菜来,好坐着叙话。韦仁实道:“再去街上弄酒菜来,何如到门外酒肆中方便?”到了外面酒肆中,借着亮光一看,李贺发现韦仁实不但衣着光鲜了,看起来整个人也是神采飞扬。细细一问,才知端底。原来韦仁实虽无挣下出身前程,却会钻营,在不经意间,凭着一封被人看来根本不屑一用的荐书,竟也发达了。韦仁实从东都来长安时,不但在长安城中无一熟识旧好,更别提宦场有可靠之人。看是跟着皇甫湜到的长安,他却在离东都前,四处索书求荐。连东都城中那个杜云卿都求到了。到了长安城中,他依着求来的书荐,四处走动。本不指望有多大的帮衬,想先求个脸熟再做计较,谁知道竟遇上了出人意料之喜。

他先是依着讨来的荐书挨家去拜,独留了杜云卿的一封荐书扔在箧底没有理会。一是因着杜云卿那个人,想着他的荐书能有什么分量,还不是废纸一张?二是他所介绍的那个人,不但是个女流,还是个“纵逢恩赦,不在量移之限”的贬官之妻,现如今被贬为崖州司马的前丞相韦执谊家。也是闲来无事,偶有好奇之心,想去看看前相府的冷落相,只当得些聊资。便置了一份礼,过府去拜。那杜云卿是个扶不上墙的世家子,只怕是在他叔父杜黄裳眼里也是不值一提。偏他又好面子,充能耐,不敢给叔父荐,却敢给堂姐写书子。韦仁实带着荐书,携着礼物上门时,蛰伏在家的韦执谊与内人一同在厅中与韦仁实相见。那韦执谊在相位时,别说是韦仁实,就是朝廷要员来访,也不一定见。他那内人乃公主所生,国公之女,金枝玉叶,更不会轻易见人。可能是冷落的久了,许多趋炎附势之徒尚避之不及,却遇上韦仁实送上门来,自是有一番别样心情。不但与他叙谈的融洽,两下里还拉扯上了同宗之谊。韦执谊知道山东诸镇夜郎自大,不服朝廷宣调。每每开科取士,总难顺畅,有志之士也鲜有进身之阶,当下便怂恿内人为韦仁实谋个职分。那内人也是小姐脾性,爽快应下,要韦仁实想法儿弄一件稀罕的玉器。因她那父亲杜邠公极喜好玩玉,只要见玉动心,事体便可成。韦仁实得此门道,便下了狠心要倾囊中所有在长安市面上购一件鲜有的玉器。但缘西方战事频仍,客商不携贵重之物,长安市面也难求得。幸而得人指导,方知蓝田生玉,便去往蓝田东南蓝溪之上,重金购得一件玉器,转送杜邠公。有爱女引荐,又有宝玉相送,杜邠公使些手段,竟从兵部弄了个军中推事的位置,把韦仁实安置在自己河中节度使的任所,使他未经科考便谋了份好差。他已赴任半年,因不是正经谋得的,不便声张,这次进长安是为答谢韦执谊夫妇而来。

李贺被韦仁实所说的这番变化惊得目瞪口呆。心说:这看似森严的仕宦之途竟还能有如此的进身之法?看来这贿赂到处,天条也会弛紊!对着韦仁实不好叹出声来,又一思自己虽是美其名曰“恩荫”得官,还不是权相做主,用的手段。虽无重赂相赠,却有着多方人情在里面,人情与贿赂还不是彼此彼此,便也释然了。韦仁实已从别处得知他得官底细,亦不多问,只管褒颂他,两下相互吃了贺酒。李贺问韦仁实来承谢韦氏夫妇,如何推至今日才至。韦仁实道:“前次去蓝田弄玉,结识了矿上的一个官长,说定再弄个宝贝赠韦氏夫妇。这会子才弄到,去信告之,我便来了。”李贺道:“你倒是会些事理,销金花银的,也算没有白费,那韦氏夫妇既然能给你弄个推事做,不愁将来不帮你发达。”韦仁实道:“那军营之中不似这府县衙署,无进士出身者甚多,只要积功累升,一样可以出人头地。似我等这读书之人,没有马上步下使枪弄棒的本领,若想升迁,少不得要人提携,日后用人处甚多。现在修桥铺路,都为日后能顺畅些。”李贺暗暗佩服韦仁实的心计,既无显才,又无功名,冒冒失失闯来这两京之地,能得推事之职,除了运气、银钱凑趣,也不能说他就没有其他过人之处。不由叹道:“兄长的能耐是一日强似一日了,小弟愚钝,日里间除了值司斋坛,就是做诗制词,即使有泼天的才华也只是守着斋坛祭器消磨。想要升调,怕是悲观得很!”韦仁实道:“贤弟莫要自卑,苦吟苦读是为入仕做官,如今已入仕途,便要学些别的本事。你若有闲,抽出十天半月的空子,随我到蓝溪一趟,只当是散心,也去长长见识。”李贺略一思量便应了。道:“反正这职分上的事都烦死人了,正想找官长告几日假,索性明日就去,跟兄长玩耍几日。”两人吃罢了酒,韦仁实就留在崇义里,与李贺同榻而眠。

次日李贺去告假,那官长亦不刁难,依着他的意准了。与韦仁实两个简单收拾了,出城朝着蓝田方向而去。不几日,便到蓝田地界。不来不知道,一进这蓝田县城内,顿觉与别处不同一般,衣衫华贵之人,官袍绶带之辈,大街上比比皆是,招招摇摇。韦仁实道:“见这街路上诸般人物吗?都是为这蓝田玉而来。商人是要贩卖赚钱,官身都是为送礼营生。”两人找了一处店家宿下,弄些酒菜吃着打发时光,待天明又出城朝蓝溪去。这城中的行市上玉器多得很,但都是俗物,且欺生诈客之事层出不穷。即使有些真宝贝,县里、府里,甚至工部都有管矿的官把持着,想弄到手糜费太多。韦仁实说他结识的那个官长是矿上屯住的一个武官,已有些情谊,不管来路如何,价格总是不贵。李贺道:“那长官管着矿,却也敢私卖?枉自胆大得很!”韦仁实笑道:“那节度使们拿着朝廷钱粮,今日你反,明日他反,朝廷都节制不得,那才叫胆大。他这算甚,也就是弄些私银。这天下要都是公而无有私,还怎成其人情世道?”李贺道:“人情是自古之理,怎好和这枉法之事牵连。”韦仁实道:“写诗制词贤弟强我万倍,但这世事却不甚通晓,人情乃是善之源,怎就不该是恶之源?善恶相依,就看你怎样理会。我以为利己者为善,毁己者为恶。”李贺道:“那依你讲这为你弄玉的官长也是个良善之辈了?”韦仁实道:“然哉,怎说他也比奸商们强上万分,他不拿那些不是宝贝的滥玉去诓骗我的银钱。”李贺笑道:“罢,罢,你是让我跟着出来散心的,怎好去谈这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此去蓝溪还有多远?”韦仁实道:“路是不远了,只是贤弟不要笑我,我说的话也是先辈们教的,你要不学得市侩些,怕这官场上的利市就没有你的份子,奉礼郎的位置得坐上一辈子。”李贺不屑道:“兄长何时也学会说些危言耸听的话来吓人,若是久之不调,我甘愿弃职归隐,回女几山去听涧水饮朝露,做个世外之人。”韦仁实道:“贤弟还有这公子性子,这两载所遇坎坷也该受些历练了!你要不学会从善入流,真就去做个世外之人,那叫做什么——铩羽而归!你所有的少年壮志不就都付诸东流了。”李贺道:“莫谈,莫谈,兄长才做个军中推事,便指责起小弟这太常寺奉礼来了,你要真能做到统辖一方的节度使,我便服你。”韦仁实脸上一红,转即哈哈大笑,道:“惭愧,愚兄这是得意忘形,在这马上不便施礼谢罪,晚间宿下,给你跪拜磕头。”两人说说笑笑在崇山峻岭间骑驰,路虽难走,但有山水美景相伴,也不觉得。

到那蓝溪川口,天时尚早,但见川口有兵丁把守。再往里走便见一座寨子,石砌的寨墙正好把一道川封得严实,箭垛上插着旌旗,出入都需由寨门洞里,寨门洞口有军士盘查过往人等。韦仁实告诉守寨的军士道:“我乃你们马知寨的朋友,特来拜会,烦请通禀一声。”说着递过名刺。军士跑进寨去禀报,不多时便折回来,恭恭敬敬地请他们进去。二人进了寨子,有亲兵引着,直到衙前下马。只见那马知寨冠服出来相迎。叙礼罢,请进厅去,分宾主落座,侍候的奉上茶来。马知寨开言道:“愚兄去信请贤弟来,竟是这等作速,是否怨我让贤弟等急了?”韦仁实道:“急是急些,可总得贤兄传信儿罢。”马知寨道:“近来宫内要得紧,前段还有个内官不住地催,把好的悉数收了去,前日才打发走了。又不能不给贤弟备下上等货色,只好暗中做些手脚,才算弄下。今儿贤弟来得早,有五七件都是给京中朋友弄的,你尽可挑件如意的。”韦仁实道:“即刻就去看看如何?”马知寨笑道:“贤弟真是猴急,今儿又走不得了,何必急着去看?不若陪我去猎些虫蚁儿,晚间回来吃酒。”

吃罢了茶,马知寨吩咐亲兵背了弓箭,带了韦仁实和李贺骑马朝川里走去。走不多远,见那坡边崖下,搭着一簇簇的简陋茅舍,李贺手指那茅舍问道:“这山野里也住有人家?”马知寨答道:“也不算是人家,是征来采玉的工匠们盖的居处,类似猪窝狗洞一般,无甚看处。”李贺想:那猪窝狗洞一般的茅舍里住着甚样人物,居然能采来宝玉?听那马知寨口气,又不便多问,只好怏怏地跟随了。到一上山路径前,马知寨招呼大伙弃马步行。李贺蹙眉告饶道:“小弟身形单薄,不善攀爬,况已行了半日,委实走不动了,不若就留在此处,候着各位满载而归。”韦仁实道:“也好,累坏了又要将息几日,我陪知寨大人去耍,你就候着吧。”那马知寨见李贺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便留下一个亲兵陪他,其余继续上山。转过一箭之地,马知寨笑道:“韦贤弟怎带着个这等样人?带个身强力壮的,也可护身,这纯粹是带个累赘。”韦仁实道:“这是个至近的朋友,出来是散心的。兄长从着武行,不知他在文道中的名气,那可是普天之下数一数二的出色人。东西二京的王侯将相府邸,也是常去做座上宾的。”马知寨闻听吃了一惊,道:“你说是个一等一的人物?那日后倒少不了要用他,为愚兄升调引见则个。”韦仁实道:“这倒不难,贤弟也是性情中人,好结交得很。不瞒兄长说,我从山东初来京里,全是指望他引荐的。”马知寨啧啧称是,喜道:“我今儿是得遇贵人了。”

李贺一个人待在谷底看着一干人上山去了,便好奇地要亲兵带着到那茅舍去转。一片茅舍建在一块高地上,背立悬仞,茅舍之间由蜿蜒小道勾连。那亲兵先于李贺在前,呼喝着问茅舍中可有人否?茅舍中钻出几个身染微恙,告假歇息的年老玉工。待李贺过去,那亲兵正让几个畏畏缩缩、面容枯槁的玉工聚拢做一处,说是京城来的长官过来巡视,叫玉工们规矩些。李贺被亲兵搀扶着,走近玉工们。只见玉工朝他纷纷下跪,道:“问大人安。”慌忙以手示意道:“请起,请起。”又对亲兵道:“我哪里是巡视,只是随意看看,见见采玉之人,扯些闲话。”亲兵道:“大人尽管训示,玉工都是咱寨上管制,有甚不满,只管罚打便是。”李贺见那几个玉工在亲兵面前,破衣烂衫下的身体都瑟瑟发抖,顿生慈悲。从衫中取出几十个钱吩咐亲兵,要他到寨中弄些饼子来。那亲兵一脸不解,又不敢多问,只得接过银钱去了。

亲兵去后,李贺开始问些采玉的事。玉工们见他话语温善,才抬起头来,你一言我一语地答他的问话。李贺因不谙采玉之事,问起来不着边际,玉工们答起来也是答非所问。想问明白一句话,想听明白一句话,都须反复数遍。他知道昌谷农人之苦,听玉工说起采玉之苦,比之有过之而无不及。问起家事,玉工们更是难言,支差服役已愈数载,长的已有十数载,未见有人能出这蓝溪川半步。家中有人寻来,才难得一见。挂念家中老幼,也是枉然。李贺听得泪眼汪汪,不觉心寒,似临地狱一般。待那亲兵掂着一兜饼子返来,他把饼子施于众人,便起身告别,心里沉得无话可说。他本不喜欢玉石、玛瑙之类的玩器,经这番见识,更觉那每件物器上都是沾血浸泪,令人厌恶之极!想那马知寨,也似牛头马面,使人心中怀恨。又在这玉溪川内胡乱走了几处,候得马知寨、韦仁实他们射猎归来,一同回往寨内。李贺一路上都是少言寡语,任他二位着意搭话,也是有一句没有一句的。韦仁实不解他因何一下子就变得落落寡合,马知寨倒觉得他更有些不同凡响,一味用心逢迎。

至晚间饮酒,李贺才和顺些,勉强应酬着马知寨的奉承巴结。这寨中有几个当地小娘,马知寨将她们一并招来陪酒。虽无京城馆里的雅致,插科打诨还算热闹,直耍到夜深方罢,二人被小娘们各自带去宿了不提。

次日晨,马知寨又亲来请饭,二人还尚未梳洗。待他去了,韦仁实才告诉李贺,这知寨有意与他结交。李贺问为着何因?韦仁实道:“想必是在这里已赚得盆满钵溢,不敢久待,想换个好去处。我说了你在京城里的交际,他有意借你投个靠山。”李贺急斥道:“我要有些能耐,还做这奉礼小官,你倒是会哄人!”韦仁实道:“这怎是哄人?他有的是宝贝金银,在京城里给他找个贪恋宝贝金银的贵主还不好办。你予他牵线搭桥也只是一句话的事,就如你予我引见韩公一般,关节由他自己走去。况且他还有意送你一块上好的璞玉。”李贺道:“我不爱玉,要之何用?”韦仁实直摇头,道:“你不爱玉,可以送人,日后迁调,少不得奉送些个。”李贺看了眼韦仁实,有些心动,但一转念,又拉长了脸,道:“似他这等贪婪残酷之徒,结交他还不是为虎作伥,还是不受的好。”韦仁实问李贺怎的对马知寨有此成见?李贺便把昨日所见所闻略略述说一番。韦仁实道:“贤弟好没道理,他是知寨,换他做了奉礼郎还能有这等作为?将来换个李知寨、张知寨也是一样做派,怎好怨他这人去?”李贺不愿与韦仁实辩白,一时又无什么主见,便只有由着韦仁实两下里圆场,心里却急着离这蓝溪而去。

用过早饭,马知寨先带韦仁实去他下处,把选好的璞玉拿出来,用东西装裹起来。又要李贺去看璞玉库藏,挑一件入眼的带回去玩。李贺推辞不要,耐不住马知寨劝的恳切,韦仁实也在一旁帮劝,才半推半就地去选了一件。马知寨将他二人送出五七里地,又叫随身的两名亲兵把他们护送到蓝田县城。路上昼行夜宿,消消停停行了三日,才回到长安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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