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兴平故事会】乡村承诺

美体   2024-11-25 23:06   陕西  


文/孙文胜
图/张绮云

1

“嗵——”一声憋屈、沉闷的响声过后,一股馨香透过窗缝,慢慢弥漫了狭小的睡屋。

“娥子,我给咱爆米花去。”虫子仰起头,趴在炕上试探着说。媳妇娥子纹丝未动,他的宝贝儿牛娃却从炕的另一头爬了过来。他抡起肉呼呼的小拳头,捶着他先人的屁股蛋子喊:“我要吃米花。我要吃米花!”娥子压在虫子身上的肥腿忽地就挪开了。

太阳已有多半竿子高了,明晃晃的,有些刺眼。虫子揉了揉眼,仰天打了个喷嚏,端碗玉米豆挪步就向村口的大皂角树下走去。

其实,也难怪婆娘娥子生气,只怨前天出的事太蹊跷了。

那天上午,他和娥子正在自家的面食店里忙活,门外突然走进一个叼着香烟、戴着墨镜的大胡子。“老板,来40斤面条、10斤麻食、100个烧饼,麻利点!”

面条、麻食娥子先前已经压够了,烧饼还差十头八个,问题不大。大买主来了,虫子净了净和面的手,跑进卧房,从枕头底下拿出妹夫上次给的“好猫”烟,抽出一支递给老板说:“抽、抽烟。”

大胡子坐在小凳上摆弄着手表,接过烟说:“面条压得不赖,以后我天天要这么多。”虫子吃惊地伸了伸舌头:“天天要这么多?我的爷呀,能吃完?”大胡子白了他一眼,躁躁地说:“你这人咋说话呢?我又不是猪。我在秦都城有工地,百十号人的大摊摊呢。”

两口子把面条和烧饼装进大纸箱,大胡子指着远处马路上停着的一辆小货车说:“放车上去。”随手掏出300元说:“给钱,零头不用找了。”虫子不想白占便宜,掏出几张零票,拉住大胡子手说:“给,我咋能占你便宜呢?”

大胡子没接钱,却接起了电话。接完电话,大胡子说:“八月十五到了,弟兄们要工资哩,能换5000元零钱不?”虫子说:“听说城里现在兴微信付款,你还换零钱?”大胡子说:“微信刚时兴,里面的钱也看不见,实实在在的钱拿手里,乡下人才放心。”听到这儿,虫子就冲着已走到店门口的娥子喊:“娥子,拿5000元零钱,老板换零呢。”


娥子不回头只顾走,虫子知道娥子怕露富,就追过去说:“钱换钱,又不损斤舍两的,怕啥?人家是大老板呢。”娥子说:“大老板咋的?我看他黑眼珠子轱碌轱碌地转,怕不是好货哩。”说归说,娥子还是拿出了已整理好的零钱。虫子一把抓过说:“你看你这人,咋能以貌取人呢。”跑到车前,他把钱递给大胡子说:“点点数。”大胡子随手丢到车座上,又从包里拿出一沓捆扎得很齐整的新钞票,嚓嚓嚓数出五十张说:“这沓一万元,我拿出了一半,剩下的五千元你数数。”虫子接过票子刚要数,大胡子丢了句:“青天白日的,我还骗了你?”虫子觉得也是,把钱往紧扎了扎,就揣进了兜里。

大胡子突突地发着车,狼撵似地就走了。

虫子脱下夹袄,往胳膊肘上一搭,摇头摆尾地吼起了乱弹。

我杨家投宋来不要人保,

(夹白)哎,贤爷!

白龙马银战杆苦挣功劳!

店里,娥子拉着弓步,一压一推地在案板上揉面团,见虫子进来就问:“钱呢?”虫子从裤兜里掏出来,抖了几抖说:“飞不了。”娥子接过数了起来。忽然她马蜂蛰了一般“啊”地叫了一声,骂道:“你眼让鸡屎糊了?”虫子正在翻饼,三脚五步地从门口跳了进来问:“咋了?一惊一乍的。”再一看娥子手里的钱,眼不由得也变得像一对铜铃,手里的饼子都掉在了地上。

原来那沓钱里夹了整整30张点钞纸!真是睡到被窝里把风都冒了。娥子“扑腾”一下坐在地上嚎道:“我的爷啊——”虫子连忙捂住她的嘴说:“别哭!邻家听见笑话哩。”娥子突然止了哭声说:“那咱报警?”虫子说:“报警顶屁用”。娥子抬起屁股,抓出了一只手表说:“这天杀的,把手表都慌忙得忘了拿。”虫子转过表背,惊喜地喊道:“哎呀,表背还有这我儿的大头贴像呢,我寻他狗日的去!”

秦都城说大不大,虫子见到盖楼的就拿着照片打问,结果跑了两天,还是灰溜溜地回来了。那时娥子正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盯着顶棚,不时还嘘出一口长气。虫子知道她心里难受,3000元,这得擀多少面、搓多少麻食、烙多少饼啊!他爬上炕,娥子粗壮的腿就搭在了他身上,虫子知道这次搭腿,不是夫妻游戏,是惩罚。


2

村头大皂角树下,买卖人老刘一边转动着米花锅,一边起劲地拉着风箱。火苗呼呼—呼呼,一窜一窜的,他鼻子上、脸上,那一坨坨的煤黑就被烤得油光发亮。风箱上排列了一溜溜米粒碗,身边放着一个黑口大张着的大袋子。米花一熟,他就将锅口对着袋口,“嗵”地放一声。虫子放下豆碗,排好队,就看到三民媳妇扣子抱着娃儿远远地摇手。

三民想买邻村大眼的收割机托他说事,但他次次去说,大眼都不爽快。虫子知道他是想扳价呢,故意使门钻儿,就故意冷落了几天。前天大眼终于松了口说:“给5万元就成。”他把这消息转给了三民,三民同意了,约他这几天去拿钱,没想到自己却被麻缠事绊住了脚。咳咳,差点误了乡党的事哩。虫子拍拍脑袋,就走了过去。

扣子倒好了水,拿出了烟。他问:“三民呢?”

扣子说:“到他舅家帮忙盖房去了,临走托付我把钱交给你哩。”虫子说:“那就好。钱给大眼,我就喊三民开车去,免得大眼豌豆心儿上下滚。”

扣子虚怀半掩奶娃儿,虫子觉得晃眼,囫囵点过扣子递过的钱就出了门。

没等走近米花摊,好友黑豆骑着摩托过来了。黑豆说:“耶耶耶……小伙儿架子大得很么!当今四大牛人知道不?打牌输了还想骂人的,坐车不花钱还想打人的,吃饭不买单还想领走服务员的,接短信不回还想省一毛钱的,你娃就占了一个。打电话关机、发短信不回啥意思?”黑豆和虫子从小一块儿玩大,后来俩人又一块儿拜师学唱戏,所以说话就直来直去的。

虫子想解释,又怕说出窝囊事惹黑豆笑话,就岔开话题说:“有事说事,砸啥洋泡呢?”黑豆说:“工业园管委会招商引资搞庆典哩,要咱出个节目,来段丑角戏咋样?”

说起戏,虫子就忘了烦恼。他问:“演《拾黄金》,还是演《看女》?”

黑豆说:“当然是《拾黄金》,图的就是个热闹吉祥。”说着黑豆嘴里打起了板,虫子立马扮演起好吃懒做、不务正业的流浪汉胡来了。

“我只顾吃、没顾上看,

有一个丫环好捣蛋,

隔墙撇来一块砖,

不偏不妙砸得个端……”

“虫子——”忽然一声尖细的喊叫,惊得虫子打了个激灵。大伙儿回头一看,见是娥子一手叉腰,脸扯得像瓜蔓样儿,正朝这边瞅。虫子咽下了后边的词,说句改天我找你,端起装有米花的簸箕,一路小跑着就溜了。黑豆摇摇头,无奈地骑上摩托走了。

到了家门口,娥子看虫子胸口鼓鼓囊囊的,抬手推了一把问:“哎,啥东西?”虫子说:“钱,三民买车的钱。”娥子气哼哼地说:“高兴地都唱起来了,我还以为咱被骗的钱要回来了。我舅来了。”虫子这才注意到门口靠墙边,放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

老舅的儿子开蹦蹦车拉土撞了人,做手术需要2万元,老舅一时凑不齐,就过来向做生意的外甥女娥子开了8000元的口。自家刚刚遭遇了窝囊事,虫子娥子不由像鳖瞅蛋一样,你看我我盯你,语塞了。

老舅说:“娃呀,别担心,我粜了今年的粮食就还你。”

娥子始终坐着不动,虫子有些抗不住了就转到后院,从扣子给的钱里拿出了8000。他说,舅呀,我给你钱,你三五天得还。这钱人家要买车呢。老舅不满了,我人还没走你就说还钱哩,怕我赖了你!他接过钱,推车离开时脸上仍然挂着霜。


3

十几天过去了,还不见老舅还钱,虫子心里火烧火燎的。天明时分,虫子才沉沉入睡了。梦里,有个妖怪捏住了他的鼻子,憋得他半晌喘不上气来,刚要喊擦肩而过的太上老君救救自己,梦却醒了。原来是娥子叫他吃早饭呢。他嗔怪道:“刚碰上神仙,你就……”娥子说:“还神仙呢。扣子从咱家门口梭子样过了两三回了,怕是瞅你问事哩。”虫子拾起身,耷拉着脑袋说:“还不是怨你舅,说还钱也不见影子,把人家买收割机的事都耽误了。”娥子白了虫子一眼,提起食桶就到后院加猪食去了。

猪们欢快地哼叫,让虫子想起了黑豆。前几天他刚卖了猪,借他钱补上这个窟窿咋样?他给黑豆打了个电话。到底是同门心近,黑豆不但答应得爽快,没过半个时辰把钱还送到了。

娥子摆出了饭菜。饭是苞米稀饭,菜是油泼辣子浆水酸菜。黑豆也不客气,酸菜嚼得铿锵有力,大白蒸馍在他嘴里也是风卷残云。三民的事有了戏,虫子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话也多了,声也高了。吃饱喝足后,两人就又排练开了庆典的剧目。

没声没响地大姑却进了门。“虫娃子,才吃完饭?”虫子恭敬地问:“大姑来了,吃了没?”大姑说:“吃了”。娥子就端来一杯白糖水,递过一张小凳,伺候大姑坐了。虫子小时候,娘一直是个病身子,父亲忙于生产队的活计,所以他的吃喝拉撒睡都是大姑一手照料的,就连媳妇娥子都是娘托大姑从后庄里挑选出来的。大姑的脸色青黄青黄的,花白的头发乱蓬蓬的。姑父前年得了癌症去了,大姑明显苍老了许多。大姑说:“发榜了,咱平子考了省城的一本大学呢。”平子是大姑的儿子。黑豆在后院听到了,应声说:“大姑你好人有好报哩”!娥子胖脸也激动得涨红了。她握住大姑清瘦、干枯的手说:“大姑,以后甭愁了,咱有这平子这能行娃,还怕以后享不了福?上午我给你擀绿菜面、摊煎饼,咱庆祝庆祝。”娥子跟大姑很投缘,她的宝贝儿牛娃身上的一针一线都是大姑给操持的呢。遇上生意忙时,牛娃在大姑家一放就是多半月,就跟给大姑家生的一样,可亲近了。你看牛娃这小子,这会儿已经抛开了小伙伴,跑回来偎在姑婆怀里正撒娇哩。

虫子想起了月前给大姑许的愿:“平子的学费他包了”。就问:“姑,学费杂费下来得多少钱?”大姑说我今年给人家苹果疏花、套袋还挣了些钱,你方便的话,还得给我准备5000元。

黑豆说:“没麻达。大姑,我刚给他还了钱呢。”黑豆这是正话反说,明明是虫子借他的,他却说是还,恐怕是怕大姑多心吧。虫子接住话茬说:“姑,钱你甭愁,有娃我哩。娥子,拿钱!”娥子腾腾就跑到里间,从炕席底下取来了钱。大姑不吃饭要走,虫子挽留不住就说了句:“姑,平子走时我去送送!”大姑眼里的泪花砰然落地。


4

坑,又填不上了。虫子使劲地在门口的大榆树上拍了一把,就有知了带着惊恐和不满鸣叫着疾飞而去。还得寻大胡子这狗贼去!虫子想。

秦都城的早市上,大胡子坐在矮凳上,低着头吧嗒吧嗒地喝着胡辣汤,粘粘的汤汁沾得满胡子、满下巴的。一个花枝样的女人递过一张餐巾纸,示意他擦擦嘴。虫子悄没声息地就走了过去。他一把揪住大胡子的衣领,把他拎了起来:狗贼!认得爷不?跟着一个伏虎拳,大胡子立刻就被打了个趔趄。花枝女人不明就里,咧开猩红的大嘴尖声叫道:“打人啦!打人啦!”虫子黑着脸说:“打人!爷还想杀人呢。”袖子一挽,又敬了一巴掌。“啪”,这一掌打得节奏鲜明、声音洪亮,恶心的是胡辣汤沾了一手心。

大胡子的鼻血淌下来了,与胡辣汤一和搅,脸立刻就染成了五花马。他拾起身,朝着虫子也挥起了拳头。虫子到底是唱过戏练过功的人,低腰下臀,一个扫堂腿过去,大胡子就四蹄朝天了。大胡子坐在地上,捂着腰对花枝女人说:“报警、快报警!”虫子说:“不用报,爷我拉你见警察去!”虫子亮了一下手表,又指指表背的照片说认得这块表吗?大胡子明白冤家来了,拉住虫子手说:“兄弟,立客难打发,坐下嘛。上回的事,我是对不住人!来,这800元先拿上。”大胡子递过一摞票子。虫子以为大胡子想耍怪,立刻豹眼圆睁,大胡子赶紧拉住他说:“就这点,最近都投资了。”虫子问:“剩下的咋办?”大胡子拍了拍他的肩说:“剩下的你只有等几天了”。虫子说:“不行,你给我借!”大胡子说:“你看你这人,我在这秦都城也是两眼抹黑,朝谁借?”虫子说:“我不管,给我钱!”大胡子说:“你能要个有,就不能要个无嘛?我红口白牙的说句话让你等,是我的工程最近就要结账,到时还你还不行?”

虫子想想也是,又怕他溜掉,就说:“走,看你工地去。”他想看看大胡子说的是不是真话,是真的,他就留下等钱。大胡子领了十二三个人,承包的是城中村民房建筑,根本没有他早先吹嘘的那么大,但虫子心里还是稳当了许多,毕竟这还是真的。大胡子把他安排在民工们住的宿舍后,就去指挥工友们干活。

晚上,虫子问睡在邻铺的四川小伙一天多少工钱,小伙说匠工180元,土工120元。虫子心里就打起了小算盘,与其坐着干等,不如跟大胡子干活,多挣一份工钱,就能早一天补上三民的钱,不误人家买收割机。小伙子问:“你是工头的亲戚?”虫子说:“不是,熟人。”小伙子这才诡秘地说:“工头心花得很,钱都让鸡啄走了。”这一点虫子倒没多想,扭过头就呼呼睡去了。

第二天,他给大胡子说了想法。大胡子额头上粘了块创可贴,喉咙里像吞了鸭毛咯咯咯地笑着说:“你放着饭店老板不当,也看上干这粗活了?好啊!别的小工120元一天,给你出匠工钱,咋样?”虫子瞪了他一眼,拉平着脸说:“甭再耍心眼就行!”转到僻背处,他给娥子在电话里说了这一天的前前后后。娥子说,逮住大胡子就有指望了。咱家面铺你不用操心,反正也赚不了几个钱,你安心干活吧。

事情到了这一步,虫子就一心主张干起了活儿,但几天后娥子打来的电话,又一次令他心神不安起来。


5

虫子离开后,扣子前后找了他三次。前两次,娥子遮遮掩掩的,事就算过去了。但隔了两天,扣子又来问了:“我哥到底干啥去了?”娥子说:“最近生意淡,你哥到秦都城打工去了。”扣子脸色有些黑,嘟囔着说:“还有这么给人办事的,不言不传就蒸发了。”“蒸发?”娥子说你咋说你哥蒸发?扣子说,他拿了我家五万买收割机的钱呢。娥子本想等虫子回来能还上这笔钱,但没想到扣子会盯得这么紧,现在连个转身都回不过了了,就想耍个一面丑,装作不知道虫子帮忙买车的事,一切等虫子收回钱再说,就答道:“钱?这么大的事我咋没听说过呀?”扣子闻言,气哼哼地嚷道:“照你这么说,我来讹人了?”扣子的话撵高了,娥子觉得没了自尊,眉一竖,一蹦三尺高地骂道:“你不是讹人是咋的?我看你是想钱想疯了!”

扣子又急又气,把怀里的娃娃往门口地上一放,两手插腰,跺脚就回骂道:“不要脸的才讹人!”娥子脸烧得红彤彤的,扑上去就想撕扣子的嘴。没想到扣子个高身轻反撞她了个仰八叉,两人这样就抱打在一起了。娃儿不懂事,吓得哇哇直哭,惹得一街两行的人围拢来看热闹。

天擦黑的时候,扣子的老公三民来了。三民说:“嫂子,你真不知道钱的事?”他的声音不惊不咋,平整冰凉的就像案板上的凉粉。娥子与扣子干架时挂了彩,这时见三民又问钱的事,怒气格登登地就冒了上来。心想,上午已经都不承认拿钱了,这会儿承认了也没得给,于是挺着身子走近三民说:“你俩口都说拿了你家钱,我问你谁是旁、谁是证?”三民没动,只是平静地说:“嫂子,你看你这人。我走!”娥子说我还没请你来哩!“嘭”一声就把两扇大门合上了。

躺在炕上,娥子左思右想觉得对不住人,可又想不出好办法,就给虫子打电话说了瞒钱的事。虫子一听,改了往日“气管炎”的胆量,把娥子日娘老子地骂了个天昏地暗。他说,咱人老几辈没讹过人、没骗过人、没欺过人,到咱这辈儿失了诚信,把牌子倒了,羞死先人了!娥子知道弄下了瓷器活儿,一句也没敢还嘴。

接过电话,虫子失魂落魄的,叫递砖却端来了一盆灰,丢东落西的,四川小伙怕出事就让他回家歇歇。可这哪是歇的问题,没过半天,虫子就焦躁得牙痛脸胀的。

夜深了,月光秋水一样寡淡、清冷。走到大胡子租住的院子时,虫子差点踩了一个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给工队做饭的那个女人。虫子问,夜露都下来了,没睡?女人说,我男人得癌症了,我想借支点工钱呢。虫子瞅了一眼大胡子黑乎乎的窗口,站起身就影子般地飘走了。

第二天,他走出工地门口,想再找找大胡子。做饭女人买菜回来看见他说:“大哥,你脸色不好,我给你做个蛋汤吧?”虫子说不用了,就弯下腰紧鞋带。没等站起,头就被拳头猛击了几下。虫子听到了做饭女人杀人般的喊叫声,接着就被封嘴蒙眼,塞进了停在路边的一辆汽车上。


6

车子颠颠簸簸地行驶了大约半个多小时后,他被锁进了一间黑咕隆冬的破屋子。他取掉眼罩,撕下封口胶,心咚咚地跳个不停,不知道得罪了谁,更不知道啥厄运等待着他。

晚饭时分,惊恐的虫子忽然听到外间传来了说话声。他闭住一只眼,紧贴门缝向外一望,不由吃了一惊:原来是三民的两个铁杆伙计胡娃和土狗围坐在木桌旁啃烧鸡。虫子明白了这出戏是三民导演的。心想,咱乡里乡党的,你娃有事也不能用这招对我呀?于是,又是拍门又是大骂,可那两个二流子耳朵里像塞满了驴毛,只顾胡吃海喝,就是不答话。

过了一会儿,三民光着膀子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示意土狗打开套间门,自己则坐在一把高椅子上,对虫子说:“好么,黑的能说成白的,本事大得很嘛。”三民的脸黑长黑长的,再配上一双圆乎乎的憋凸眼,俨然就是黑驴坐堂。

虫子知道理亏,赶紧坐正了说:“兄弟,事是这样……”话没说完,土狗就飞起一脚,踢在了虫子的下巴上,他怒冲冲地骂道:“嘴硬的跟鞋帮子一样,还想强辩?”虫子捂着嘴喊道:“兄弟,你听我说!”

我叫你说。胡娃又抡起酒瓶,砸在了虫子的额头上。血,顺着虫子的面颊流了下来。虫子本来好几天就寝食不安,神情恍惚的,这一打一惊,头一歪就倒了下去。三民走过去,摸了一下虫子的鼻子,狠狠地用眼剜着两个二流子。胡娃结结巴巴地说,他、他不承认拿嘛。三民冷冷地说,你俩让人家说话了?他生气地扯过汗褂,低着头悠出了屋门。

懵懵懂懂地不知睡了多久,虫子睁开眼时,一缕阳光正好照在他的脸上。他觉得眼前有些黑,揉了揉眼,就看见有个警察在身旁坐着。

“醒了?”警察说。

虫子不知道警察找自己有啥事?管他呢,阎王爷催命不催食,就答了句:“我想吃饭!”警察果然就给他端来了一碗油泼扯面和一碗面汤。

等他吃饱了,警察问:“你认得那几个人不?”虫子说:“认得。”“他们为啥把你圈在那儿?”虫子本想给警察讲讲前因后果,但一想三民的黑驴脸就来气了:这娃毛嫩,办事手狠得厉害,今天我也得给你点厉害。要不,你不知道狼是麻色的。顺口就说:“不知道。”“那他们说你骗了他的钱,有这回事么?”虫子说:“他娃要拿证据说事,讹人不行!”警察边问边记录。末了,站起身说:“好好养病,钱不用你掏。你们的事,会有结果的,说完就走了。”

虫子下午出了医院,他觉得给三民买车的事不能再拖下去了。回到家,他央求黑豆再拿五千元过来。黑豆说,没麻达,车我跟你一块儿去买。俩人一去,果然就开回了收割机。扣子见了车,不好意思地说:“虫子哥,对不起你了。”虫子说:对不起的是我,请转告三民兄弟,哥赔罪了。

办完心里的大事,虫子又回到了工地,但另一个消息,木棍一样又抡倒了他:大胡子卷包跑了。

工棚里,一群四川、河南的工友们个个耷拉着脑袋,大家像饿了三天没吃饭一样,全没了往日生龙活虎的精神。做饭女人坐在门槛上呜呜的哭诉着,虫子半天没听清个字语。他走出棚门,在一个砖旮旯里掏出了自己的钱后,对大伙儿说,伙计们,愁也没用,办法要慢慢想。我这儿还有几百元,饿不着你们。妹子,给咱买面去!

此后两三天,他们天天分头去找大胡子,但结果总是失望伴随着绝望。到了第五天,大家坐在一块儿正商量着要不要去报警,做饭女人慌里慌张地跑来了。大哥,我在会计床底下发现了一张纸条。虫子接过一看,嗬!地址蛮详细的呀!狗日的大胡子,看我寻不到你家炕角角去。原来纸条是大胡子留给他情人的绝密联系方式,上面有他家住址呢。

大胡子的家在河湾,是一个莲菜种植大村。当天下午,虫子挑选了两个壮汉就去了。村里空空荡荡的,除了老人就是小孩,都挖莲菜去了。虫子看见一个老太太盘腿坐在门口摘辣椒。老太太摘几下,“咯嘣”咬一口放在小盆里的白萝卜,那个脆甜都渗到了虫子的心里。

虫子走过去问:老姨,你堡子有没有一个留大胡子的包工头,四十来岁。老太太嚼着萝卜说:“是黑头么,咋不认得?‘咯嘣’。这鬼子熊,今个儿收莲菜去了。”


7

三伏天的太阳虽然暴烈,但并不影响莲农采莲的热情。渭河堤坝上下,采莲的、转运的,人来人往。这些人大半身浸泡在浑浊的泥沼里,有的使用高压水泵冲击,有的半弯着腰在泥沼里抓摸。他们专注于塘底淤泥里的莲藕,无意于水面上绽放的荷花和堤上陌生的行人。虫子打问了好几个人,他们都说没见大胡子黑头。虫子就和工友商议,一块儿下到荷塘寻找。

突然,一阵凄厉的呼救声从身后传来:“救命呀!救命!”虫子回过头,见身后的鱼塘岸有两个孩子在呼救。池中,有一个孩子两只手扑打着水面,一沉一浮地正在挣扎。

虫子来不及脱掉衣服,紧跑几步,纵身就跳入了鱼塘。他快速地游到孩子身边,奋力托举着就往岸边游去。在托孩子上岸时,膝盖被岸边的石头坷拉划破,鲜血流了一道道的。小孩的全身已经发紫,没有了呼吸。虫子从小在渭河岸边长大,懂得如何施救。他掂起孩子的双腿,让他倒立起来,让工友用双手反复快速挤压他的肚子。随着污水的不断吐出,大约五、六分钟后,孩子发出了呻吟声。

这时,一个老者跌跌爬爬地跑了过来。他一手搂住孩子,一手拉着虫子的手说,谢你了,恩人!

来人是孩子的爷爷。在老人家里,村医看过孩子,几人就坐在院里聊了起来。老者问:“恩人是路过,还是办事?”虫子说:“找人。找一个叫黑头的包工头。”老者说:“找他啥事?”虫子说:“您老认识他?”

“儿子——”随着喊声,院门“咣当”一声被撞击开了。进来的是黑头,双方都愣住了。

虫子正在懵怔,黑头抓起门后一截杠子,嘶喊一声我出事了,你咋都不放过我?说着,杠子就朝虫子抡了过来。老者霍然站起,举起凳子就挡住了木杠。孽子,住手!是他、是他们救了你儿子!黑头手里的木杠哐啷落地。

老者双手发抖,流着泪说,这孩子可怜,早早死了娘,又摊上个吃喝嫖赌的爸,咳!虫子赶忙止住老人说:“您老放心,娃没事了。”

黑头看了孩子,走出房间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大哥,兄弟对不起伙计们了!”咚咚地就磕起了响头。老者怒骂道:“你个鬼子熊,又作孽了”。捡起木杠就要打黑头。虫子连忙拉住老者,对黑头说:“先管好娃,工钱随后说,我们先走了。”黑头父子苦苦挽留,虫子一行还是离开了。

在路上,虫子说:“今天虽说没要到钱,可救了一条命,值!”工友说:“这下钱也烂不了了。”

天黑时到了工地,却见娥子和做饭女人坐在一起,虫子预感出大事了。娥子把他拉出门说:“今天公家人到三民家和咱家来了,听说三民被带走了。”“啊?”!虫子惊得睁大了眼,有这么严重?他拍着自己的头说:“这倒是个啥事嘛!我去公安局说明情况去!”娥子说:“人家公家人不下班就等你!”虫子看看黑洞洞的天,抱着头就蹲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虫子和娥子一出门就碰上了黑头父子。虫子问:“孩子咋样了?”老者笑着说:“没事了,这小子有他姑妈照看着呢。今天,我带着这孽子给你们送工钱来了,你这是要到哪儿去?对了,恩人哪里人?尊姓大名?”虫子说:“我是汉陵下胡沟村的”。老者说:“你可认识万成老汉?”万成老汉是三民的爸啊!虫子不想点破这张纸就说:“认得,一个村的。”老者说:“那是我抗美援朝时的老战友呢。走,给大伙发钱去!顺便还你那面钱,还有工钱。”虫子说,你先给他们发吧,我真的有急事哩。老者说,看你的神色,肯定是大事。说说看,或许我帮得上哩。

老者再三追问,虫子见避不过,只好把老者拉到一边,说了他和三民的前因后果。老者说:“咱一块儿去,给公家人讲讲实情,或许能宽大了三民哩。三民是我干儿,他会听我的。”虫子涨红了脸说:“叔,这不怪人家三民。是我红口白牙说出的话失信了,我得道歉、赔罪!”黑头站在一边说:“我也去,我才是祸根呢。”老者用眼睛狠狠地剜了他一下,黑头就给工友们发工钱去了。

看着大伙儿高兴地拿到了钱,虫子、老者就向公安局去了。初升的朝阳,光鲜而明亮,给他们的剪影也勾上了一层亮光。


孙文胜

1966年6月生,陕西兴平人,中共党员,咸阳市作协会员、陕煤集团作家协会副主席。曾在《中国纪检监察报》《语文报》《当代青年》《读者(乡土人文版)》《天池》《小小说选刊》等纸媒发表散文、小小说百余篇。有作品入选《中国散文精选300篇》《乡村记忆》《中国当代闪小说精品》《中国年度微型小说选》等多种选本。出版有散文集《梦是故乡真》。

来源:兴平文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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