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漫笔
站在几十层的高楼上向下望,发现了一个有趣的情况,一个村庄就在高楼的下面,或者说,村庄被无数的高楼包围了起来。高楼不是我的高楼,在进入这样的高楼前,所有的人,都是迫不及待的,进了这高楼后,又巴望着早点离开。其实,我在入住高楼前,还在那村庄住了一宿。住在村子里,才发现那不应该是村庄,而是一个小镇,房子多半是两层的三层的,与周边的高楼相比,那当然没有可比性。按照我的想象,这小镇的周边以前应该是农村,有大片的农田和零零散散的住户,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容,农村变成了都市,小镇一时没有来得及被收编,如此说来,城中小镇,离拆迁应该为时不远了。 入住在小镇的那个夜晚,我还有一个发现,那小镇的生意简直是火爆异常,旅店、饭店、商场甚至地摊,无不呈现出红红火火的景象,车辆虽然停放得不规范,地摊的摆设也没怎么考虑车辆的同行,但是,此处的烟火的气息比诸多的大街道也不知浓多少倍,让人一眼就能感受到那种实实在在的过日子的氛围。当我进入一家小饭店就餐,吃饭居然要排队,换了一家,还是要排队,这么好的生意,一旦拆迁了,按都市化管理,生意还能保持这般的火爆吗?小镇一旦不复存在了,该有多少人失业呢?我忽然为小镇感到惋惜,如果容许它继续存在下去,此处的繁荣肯定会一直保持下去的,可是,今日之大都市,会容忍如此没格调的甚至是乱糟糟的城中村给大都市的市容市貌抹黑吗? 在诸多的大都市甚至是县城,街道都是越来越宽,地打扫得可以用不着一尘不染来形容,街道中间有绿化带,车辆规规矩矩地停放着,至于摊位,压根就不容许在如此宽敞干净的街道边安身立命的。这样的地方,我总疑心还有没有什么情趣可言,居民的生活真的方便吗?太多的框框条条,能让人活出一个滋味吗?太多太多所谓的现代文明,置身其中的人,呼吸得真的自在吗?记得几年前,我到一个城市出差,突然犯烟瘾了,屁颠屁颠地出门买烟,走了几条大街,居然没有找到一家出售香烟的商店,我当时就纳闷了,心想,这地方的人也太不会做生意了吧,几条街竟然没有一家商店。后来才了解到,我入住的附近的几条街是不允许有商店的存在的,这是何人制订出的如此混账的规定?有没有想过这规定给老百姓带来了多少的麻烦吗? 经过打听,村庄果然在拆迁了,我忽然有种难以名状的惋惜之感,为商家脸上的笑容而难受,因为这笑容随着拆迁的到来,也便彻底地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可能只有愁容满面吧!尤其是街口的那家小超市,多么好的生意呀,往后,主人家上哪去找这么好的市口?如果我是决策者,我会放这城中村一马,允许它以别样的面目存在,因为它有它特有的风水,有它的灵魂和气脉,假如被破坏了,也便元气不再。可是,我的想法算老几,该拆的照拆不误,做拆迁规划的人,是不会考虑生意不生意的事情。过些时候再来,也许这城中的村庄彻底地灰飞烟灭了。其实,拆与不拆,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不过是在操些毫无意义地闲心罢了。 应朋友之约,来到了一个依山傍水的村子。一条小河从三面环抱着村庄人家,河上有几座能供车辆通行的小桥。没有河的那一边,是一座小山。瞧着村子,感觉有点恍惚,心想这与“一水护田将绿绕,两山排闼送青来”的意境不是很有几分相似吗?进入村子,村中的人家沿着水泥路排开,一家挨着一家,房子有高有低,错落有致。高的也就三五层,而低矮的当然只有一层了,不过,那种矮房子并不多。不管是高是矮,房子都进行了精心的装修。整体看来,村庄就跟街道一样,除掉安装上了路灯,我还看到了一个镶嵌着彩色地砖的运动场,场边有一个可供表演的台子,这可能是为迷恋广场舞的大妈大嫂们准备的,而篮球架、单双杠等健身器材或许照顾的是另一拨人群了。路的两边不仅有绿化带,还有小规模的树林。树林里摆放着石凳、石桌、石椅,在树林里下棋、听歌或者看书,一定是很惬意的。这哪是什么农村,简直就是环境优雅的休闲疗养场所。村子不小,除掉主干道,还有稍微窄一点的小巷。亲戚告诉我,主要的道路还不止一条。我说,这分明就是一座小镇了。 晚饭过后,朋友陪我在村中溜达。村庄已然是灯火通明,路灯自然是全都亮了,路灯照耀下的人家,也都亮起了灯火,这要站在远处看,真有童话的意境。这与我到过的很多的村庄有着明显的不一样,这儿的人们,外出的显然不多,要不,怎么会有那么多的人家都亮着灯火?年已过去了,人们该走的早就走了,这个村子看来就是与众不同。不过,无论是大路上还是小巷里,几乎都没遇见什么人,这儿的人们也许都不喜欢串门,进入夜晚后,都沉迷于各自的小天地。走着走着,心头的疑云在不断地上升,这通明透亮的村子为何这样的寂静?除掉偶尔车辆的声音外,就是不甘寂寞的狗叫的声音。我把我的不解说与朋友,朋友笑而不语。我觉得我看得够仔细的了,差不多家家户户都亮着灯火,灯火不会欺骗我。 朋友终于开口了,说恰恰就是灯火欺骗了我。我自然不明白灯火怎么会欺骗我。朋友说,其实这些灯都是太阳能灯,电池板按在太阳能照到的屋外,再用一根线牵到屋内,瞧见没有?不是所有的房间都亮着的,灯亮的时间也给设定好了。灯光下有人没有?要说没有,这也说不过去,只能说,绝大多数灯光下都没有人。人去了哪?还用问吗?都出去打工了,守在家里吃什么喝什么?这灯呀,叫我说,就是虚灯,就跟诸葛亮的空城计一样。怎么会这样?整这些虚的玩意干嘛?我的确好生纳闷。朋友叹了口气说,要说这虚的,也不是大家都想要的,但有人看着村子里到了夜晚跟一个鬼村差不多,很不是一个滋味。那人说,如今房子都做好了,路也修好了,缺的就是人气。没人气,咱们可以做出一些人气来,至少看起来不是那么的荒凉。那人做生意赚了不少钱,村庄改造,从一开始他就出了不少钱,多少钱都出了,他于是再出资给各家各户安装上了太阳能灯,天一黑就亮,到了半夜亮也就退了下去。朋友这么一说,立刻让我觉得不可思议了,居然还有这么奇葩的想法和做法。不过,有灯光比没有灯光强,至少眼前是亮堂的,眼里亮堂了,心里自然也亮了起来。\去长满芦苇的朱家村,当然不是没事上那儿溜达。不巧的是,约我去的人在我到达前就离开了,而那人好像没有带手机的习惯,手机始终处于无人接听状态。我怎么办?打道回府吗?毕竟跑了不少的路,就这么无功而返,有点不甘心。先等等看,不行还是回去。 朱家村是一个不大的村子,也就几十户人家,几十户?不清楚,反正不大。村子就在一片平畈之中,环绕着村庄的是一条内河,芦苇就在水中探出脑袋,并成葳蕤之势。当然,村中可不仅仅只有这么一点草木,远看感觉整个朱家村就是一片树林,并且村子整体要高出平畈许多,这可能是出于对于连雨和内涝考虑的,假如村子的人家跟畈区同一个水平线,那么雨水可就要登堂入室了。我忽然觉得这村子有些别致,与某个小说所描绘的芦花村不是有着某种相似吗?说这儿是芳草萋萋鹦鹉洲,也未必就说不过去,我真有一见倾心的感觉。但朱家村还是有着显而易见的现代气息,进村的路都铺上了水泥,机动车是能随心所欲地进出的,住户人家房子都很高,都有两三层,环村的河上并且修起了几座小桥。蛇一样在村子里蜿蜒开来的路,居然也装上了路灯。高树多半是柳树,也有枫树和香樟,都是参天蔽日的。树上已经相当的热闹了,知了的引吭高歌和画眉的悠扬婉转,相映成趣。树上的鸟窝蔚为壮观,大的小的,工艺精湛的,也有潦潦草草的,几十户人家孤零零地存在于平畈间,自然而然地成为鸟儿栖息的乐园了。站在村子的高处透过芦苇向外望,能看见庄稼和荷塘。“江头落日照平沙,潮退渔船阁岸斜。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诗中景象在这应该是常见吧。忽有村民戴着草帽划着小船过来,我渐渐看清了村民划船所为何来,原来是专门清理河道里漂浮物的,怪不得环村河里的水如此清澈。那村民向我咧嘴一笑,然后说:“是来钓鱼的吗?”我立刻摇头,说自己在等一个人。村民很热情,问明了我所等之人后,安慰我说不要着急,会回来的。说着这些,他悠然地划着小船而去,浆在水面上拖出了一条长长的水痕。水边停着几辆小车,果真有人来此垂钓,他们在浓密的树荫下显得相当的悠闲自在。若觅放竿垂钓地,看来这朱家村是最好的去处。我对于钓鱼历来缺乏热情,即便是看别人垂钓,也感受不到其中的乐趣。此刻,我乐于围着村子闲转着,而跟水差不多颜色的芦苇,不时进入我的眼帘。“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这就是从《诗经》里走出的芦苇吗?此地当然少不了诗中所描述的伊人,我没有看到不代表没有。约我的人不过是一个老头,我想不到那个被我嗤之以鼻的糟老头竟然生活在这样诗情画意的地方。不过,说到底,那老头我还是蛮喜欢的,只是觉得他的酒糟鼻子很滑稽,除掉这,应该是一个很有趣的老头。 就在我愣神的那会儿,我感到有人在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我看到了那个可笑的酒糟鼻子了,他歪着脑袋做着鬼脸冲着我坏坏的笑。“几时来的?”“还说呢?来了几个小时了,约好了却溜号,不够意思。”他约我来,就是看看这即将夷为平地的村子,据说将有一条高速公路打从村子的身上跨过,说到这,可爱的酒糟鼻子的表情有些复杂。“这么优美的环境,将成为过去了,可惜呀!好好看看吧,再不看,以后就没机会看了。”我也有些惋惜,经过精心改造后的村子,舒适是能看得见的,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是复制不出来的。 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我家已经有两次了。一次是从十六七岁就远离故乡的弟弟回家,自己驾着车,竟然找不到回家的路,还有一次是我在武汉读书的儿子放假,也迷失了回家的路。两个回乡的人,都忘了回家的路。这样的事情,极有可能还会出现在我家,我真担心有一天我生命中的另一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她在村庄的中的家,呆过的天数用她自己的话说,是能数得清的。那么,我自己呢,该不会也会闹出同样的笑话来?这还真不好说。在时间的流里,村庄不是越变越老,而是愈来愈新,假如在外也就是仅仅逗留几个月或者几十天,村子的面孔没准又会陌生几成。可不,不知是谁在自作主张,将村子中家家房前屋后的竹子和杂树都给伐掉了,然后,栽上香樟、白玉兰、黄杨和带刺的玫瑰,还有常开不败的月季,地上铺上了草坪,那草据说来自于马尼拉。打量整个村庄,就跟玩具店里的假玩意一样。这样的村子还会再现“萋萋春草秋绿,落落长松夏寒。牛羊自归村巷,童稚不识衣冠”的景象么? 我至今还记得村子中有一片枫树林,最粗的一棵树要两三个人手拉手才能合抱得过来,老鸦就在树丫上做窝,因为树高,没人能爬上去掏鸟窝。枫树林的四周零零星星地散布着一些人家,更多的人家则在枫树林的一侧环抱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环绕着村庄的是成片的竹林。这片竹林将一片连绵好几里的山林连在了一起。父亲跟我讲起过村庄的往事,说的是鬼子入侵的时候,乡亲们都从竹林里钻到茫茫的树林之中,村子中因而没有一个人遭受入侵者的欺负。而今,那山林和竹林早就不复存在,都做起了房子。再读王维的那首《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才觉得那些光景已从生活中彻底地淡失了,不再回来了。失去了老村,其实也就意味着失去了一种生活。好在今天的村庄从城镇那儿学来了一些经验,也挂起了门牌,否则,进入一个村子,你已经很难区分这家和那家有什么不一样了。一样的楼房,一样的外装修,就连围墙和屋顶都相差无几,跑错人家的事情,肯定是会经常的发生。在这样的村庄,甚至再也见不到“新筑场泥镜面平,家家打稻趁霜晴。笑歌声里轻雷动,一夜连枷响到明”的农耕欢乐图景了。至于“几处白烟断,一川红树时。坏桥侵辙水,残照背村碑”也一样是难得一见的。我没有恋旧癖,当然也不觉得现在的村庄是怎样怎样的不如过去,但我是从那种古旧的村庄中过来的,我无法做到像更换电脑程序一样,把过去擦得干干净净,过去,毕竟是我全部人生的一个部分,缺少了它们,我的人生还能完整吗?记住村庄,记住村庄的水。一口老水井,哺育了多少代人,多少从村庄走出去的人,回来都想看看那口井,因为那口井,烙下了他们此生难忘的记忆。而今,老井早就被自来水取而代之,回乡的人在用着方便的自来水的时候,还是会想起那口井,人呀,就是这样的奇怪。读着钱起的“月下江流静,村荒人语稀。鹭鸳虽有伴,仍共影双飞”,你又不觉得奇怪,就那么点简单的景致,一样让他念念不忘。 记住村庄,记住村庄的路。贯穿在村中的原来是一条卵石路,为了方便行走,也不知是谁发动的,村中的男女老少都去捡石头,并对石头的大小还做了规定,跟鸟蛋差不多大,太大了,路难平整,太小了,又会被雨水冲走。这一来,卵石路就成了咱村庄的特色,最终连接起了家家户户。卵石路很快影响了临近的村庄,成为一个时期的时尚。今天的路,自然要比卵石路舒适得多,但走在平整光滑的水泥路上,我还是会常常想到卵石路,那里面有一个时期的人们的欢欣和自豪,物质是可以改变的,物质以外属于精神的东西,或许是根深蒂固的。 记住村庄,记住村庄的人。每次回乡,总会觉得又有一些熟悉的面孔不再能看见了。那可不是一张简单的面孔,每张面孔都是故事。那些帮助过你,教导过你,甚至训斥过你,那些对你笑过或者冲你大叫大嚷的面孔,一旦消失了,你才会深深地惋惜,他们,也许跟你没有多大的关系,但在这茫茫人世,他们才是你贴得最近的人。经常行走在外的人,都会有一个故乡人的情结,为什么?因为他们明白,这个以人为主的地球,尽管放眼望去都是人,但那么多的人,又有几个与你相干呢?
过去的村庄无疑是一张发黄的日历,但是在那发黄的日历上,你能找到你自己的身影,你甚至能看到深刻在其中的你自己的灵魂。你原本就是赤条条的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一方水土不图丝毫的回报收留了你,抚养了你,就算那是一片穷山恶水,你也没有理由忘记。记住村庄,记住回家的路!我不止一次地这样告诫自己。
作者简介:范方启,男,安徽怀宁人,教师,安徽作协会员。先后在《中国铁路文艺》《阳光》《延河》《江河文学》《散文选刊》《参花》《小说月刊》《火花》《四川文学》《短篇小说》《散文诗》《杂文月刊》等一千多家报刊发表过散文小说三千多篇(不含重复发表),出书三本(常规出版),散文集《生命是一次美丽燃烧》为中小学图书馆核心书目,发行量超百万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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