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丁堡,素有“北方雅典”之称。每到八月,爱丁堡国际艺术节(Edinburgh International Festival)——这个有着77年悠久历史的艺术节——便会以艺术的光影将整座城市点亮。八月的爱丁堡是被艺术浸润着的,整座城市都在一场盛大的艺术狂欢中苏醒。从爱丁堡图书节、军乐队分裂式、爵士艺术节、国际电影节到爱丁堡戏剧节,文化活动的多样性和开放性早已成为爱丁堡国际艺术节的代名词。艺术的呢喃回荡在街头巷尾,每一个转角都能邂逅色彩斑斓的戏剧泡沫,每一处广场都可能成为表达与创作的舞台。
「有光」,一个来自重庆的剧团,其「十二时辰」系列作品保持每年一部的创作节奏,随“中国年”的更替而不断出新。今年是中国农历龙年,有光剧团从遥远的东方启程,带着作品《玄龙》,在距离中国8000多公里外的爱丁堡留下了独特的足迹。古老的圣吉尔斯大教堂前,“东方龙”的传说与爱丁堡的历史建筑交相辉映,仿佛跨越时空的阻隔,述说一场中西文化的奇妙际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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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爱丁堡艺术节成立以来,街头戏剧就是具有历史意义的重要部分,它赋予了爱丁堡的街道独特的活力和生机。无需门票,无需预约,观众随时随地都能被表演的魔力吸引驻足。这是爱丁堡艺穗节街头表演的精髓所在,也是它最迷人的地方。
拍摄于爱丁堡艺穗节
每天早上9:45,《玄龙》演出团队的王俊、吴清月和Raymond准时在广场集合。她们等待的,是街头演出板块每日一次的抽签仪式。
这个略显质朴的抽签方式,决定了团队一整天的演出场地和时间——搅拌、打乱、抽取、再唱名,每个团队仅有一张的演出名牌被投入口袋,随即命运被宣告。对于《玄龙》团队来说,每一次抽签都是一次未知的探险,而她们在这些不确定中,不仅逐渐找到了自己独特的节奏,也邂逅了无数段缘分。
「玄龙」在爱丁堡街头
东方的面孔之于爱丁堡艺穗节而言,是不寻常的身影。正因如此,她们的出现总是能引起别样的关注与好奇。“有一天演出结束后,我们在路上遇到一个墨西哥家庭。女主人坚持要打赏我们10英镑,说她非常喜欢我们的表演和状态。那是我们三天演出里唯一的收益,虽然金额不大,但那份支持和认可让我们非常感动。”Raymond笑着回忆道。
「玄龙」在爱丁堡街头
这样的奇妙邂逅在为期三天的“旅程”中不止一次上演。有一次,团队在准备演出时,遇到了一对正要去伦敦的中国观众。在看到这是一个来自中国的团队后,她们决定临时改变行程,为《玄龙》的表演驻足。
“虽然她们最终因为时间原因没能看完整场演出,但那种因为偶然的相遇而停下脚步的瞬间,是最浪漫的。”王俊对此倍感触动,“那一刻,我感到一种奇妙的宿命感,这正是街头演出的独特之处。不同于剧场演出,街头演出的浪漫在于它的随性与偶然。每一次相遇都没有预设,每一场邂逅都是不经意间的心灵碰撞。在这样不期而遇的瞬间,我和观众产生了特别的链接。我觉得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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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龙」在爱丁堡街头
时间的转盘倒转回五个月前,爱丁堡艺术节开启了面向全球的招募通道。从去年就关注着这一消息的有光剧团即刻开启了申请参演的流程。经过演出意义、效果、跨国运输成本等一系列的综合考量,申请街头板块成为了剧团成员们的一致选择。Raymond负责整理资料并申请提交,而在这之后,是焦灼且漫长的等待。
「玄龙」在爱丁堡街头
作为世界三大戏剧节之一,也是世界公认历史最悠久、规模最大的艺术节,一直以来能被看到的中国文化和中国面孔却很有限。这正是「有光」此行所想要改变的现状。在这个“舞台”上我们需要呈现什么?能够呈现什么?启程前,王俊和吴清月反复思考。
中国古人将天干地支组成了历法纪年,并以五行配合天干、十二地支来衍生宇宙万物。分别以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为一轮回,并以十二种动物为代表,这其中最为特别的就是龙。它存在于神话中,既是虚无缥缈的神物,更是我们整个民族的精神图腾,承载着独属于中国文化的美好寓意。《玄龙》作为十二时辰系列中体系最为庞大的戏,根植于十二时辰系列戏剧的民间文化基础,更是承载了「有光」对于中华民族精神的自豪与憧憬。
「玄龙」在爱丁堡街头
这是一个从《山海经》里找到的故事,一个关于龙如何成为了龙的故事。在众多关于龙的传统民间故事里,她们选择了最为遥远的一个传说——《山海经·大荒东经》记载华夏祖龙,应龙的诞生。这个集创界、造物、灭世三位一体的巨神,大禹治水之时,以尾画地,引水入江;以躯为干,抵天火降地,至此天地初现。“十二时辰系列是以我的视角为载体去讲述‘传统’与‘当代’的对话。中国人对龙有着特别的情怀,这部戏也融合更普世和庞大的世界观,希望这种剧都能找到我们自己的应照。”导演王俊解释道,“我们希望它能被更多对中国还不熟悉的人看到,我们更希望这个故事像一把熊熊烈火,燃起观众内心的力量。那份一直存在于每个国人心中的力量:团结、坚韧、执着。”
拍摄于杭州·良渚国家遗址公园,龙茅发布会
这是「有光」此行所想要传达的精髓,而爱丁堡的观众们给予的反馈也恰印证着「有光」此行的意义。在异国他乡的街头,他们时常遇到中国观众驻足,看到熟悉的面孔和传统服饰,亲切感油然而生。与此同时,许多外国观众的目光中也透出好奇与赞叹,她们第一次接触到了不同于西方“Dragon”的“中国龙”概念,且均因此对中国文化产生了浓厚的兴趣。非遗文化、古文物视觉在《玄龙》中与戏剧巧妙融合:参考自敦煌壁画的整体配色,“甩龙”灵感则来自珍藏于陕西历史博物馆的唐代鎏金铁蕊铜龙;以清宫旧藏的巨型龙形风筝为原型的“龙风筝”,长13米、宽2.7米;非遗技艺“打铁花”……尽管此次因距离和场地的限制,她们带去爱丁堡的只是一个“特别版”,但那些存在于“瞬间”的非遗技艺,还是以艺术化的方式被固定成为永恒。戏剧的力量,也恰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而有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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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爱丁堡的几天里,有光剧团的成员们仿佛置身于一场无尽的狂欢节。一下飞机,戏剧氛围便扑面而来:街头巷尾挂满了色彩斑斓的海报,演员们在街头为自己的演出卖力宣传,餐厅和酒吧也可以随时变身为表演场地,艺术与生活的界线被无限模糊。热情、年轻、纯粹、眼花缭乱是她们在爱丁堡提取到的几个关键词。吴清月形容,爱丁堡的开放性和自由度令人惊叹,每走几步就能遇见街头艺术家,有时是在广场,有时是在桥上,甚至酒吧二楼也藏着剧场。有一回,她在街边看到一个演员为了卖票,把头埋进水盆,表演憋气,那种大胆和新意让她深受震撼。
“你会觉得这个地方仿佛就是为了戏剧和艺术而生的,”吴清月感慨道,“爱丁堡的古堡建筑与戏剧氛围完美交融,历史的厚重感与现代艺术的生动感在这里碰撞出无与伦比的火花。”
拍摄于爱丁堡艺穗节
跟随《玄龙》一起去到爱丁堡的Raymond也为这座城市的艺术多样性而倾倒:悠扬的天籁从小巷传来,戏剧表演在咖啡馆展开,每个转角都可能遇见新的惊喜,甚至一名艺术家只身拿着乐器,便能在街头自得其乐地演奏,每个瞬间都在与世界的心跳共振。
Raymond过去是一名英语老师,从外语教学转入戏剧行业唯一的要求只是一份足够热烈的爱。
拍摄于爱丁堡艺穗节
“我是「有光」的忠实粉丝,也正是「有光」让我发现了自己对戏剧的兴趣。”Raymond介绍道,“我依然清晰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她们的场景,那是在一个剧本朗读会上。我们读了一些很有名的剧本,她们还分享了在乌镇戏剧节看到的一些戏。那一刻,我对她们描述的那个戏剧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憧憬。”
之后,通过「有光」策划的大众剧团,Raymond作为一名素人,获得了更深入参与戏剧创作的机会。从肢体动作到声音表达,再到戏剧结构的理解,他逐渐在这些环节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与剧团一起到外地演出,参加艺术节,也从此与戏剧结下了不解之缘。
「有光」的大众剧团工作坊
“我是一个喜欢探索新奇世界的人。有时我会想,如果我不是一名英语老师,我会过怎样的人生?我想过什么样有趣的生活?在戏剧里,在扮演不同角色的过程中,我似乎找到了另一种人生的可能性。就好比是在一个平行时空,或者另外一个维度里,体验不同的角色人生。有时候我会想,如果自己是那个角色,人生会怎样?我喜欢揣摩角色和自己之间的连接,常常发现很多角色其实和自己是有共性的。我觉得戏剧就像是一扇窗,让我在另一个时空里遇见另一个自己。”
Raymond坦言:“我自己是没有任何戏剧和表演基础的,但因为热爱,和「有光」给到的机会,我得到了自己原以为永远不会拥有的体验。距离成为大家心目中的优秀演员,我还有很远的路要走,离我自己的目标也还有很大的差距。但作为一个长期主义者,我会一步一个脚印地踏实走好每一步。我希望在未来的十年甚至二十年里,戏剧能够成为我人生愿景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希望我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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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俊 吴清月在爱丁堡艺穗节
“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新鲜的血液正在不断涌入这个行业。越来越多的声音,越来越多热爱戏剧的人。”王俊说,“用句可能不太恰当的话来说,就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距离上一次与王俊和吴清月对话已过去整整两年。上一次,她们和有光剧团的高畅一起,带给了我一个“逃离重庆,奔向乌镇”的故事。时隔许久,提及这两年的变化与感受,王俊由衷说道:“这个说法似乎有些悲壮,但对我来说,它很真实地反映了我在疫情后的感受。疫情的冲击仿佛一场大火,烧尽了很多原本坚守的东西,但当这一切都成为过去时,万物便又开始萌芽新生了。”
「有光剧团」在乌镇戏剧节
今年是王俊进入戏剧行业的第十年。回忆彼时,戏剧形式和整体状态与现在相比有着巨大的不同。疫情期间,许多新生团队纷纷涌现,而对于像有光剧团这样经历更久的团队,所面临的挑战和现状也变得不同。随着时间推移,王俊感受到,正如人生进入了新的阶段,她们的团队也开始面对更多成熟且复杂的问题:“最初选择戏剧时,我觉得这是可以让我体验不同人生的途径。但没想到,做剧团的过程也像是人生的另一种写照。随着剧团的年龄增长,我们也不得不开始考虑生存、发展,以及如何在变化中保持前行。”
「十二时辰」系列之《赤虎》
对于此,吴清月补充道,两年前,公共空间表演经历了一个从不被理解到逐渐被接受的过程,从观众的反应,以及市场的态度中,她们能够切实感受到公共空间戏剧的接受度在逐步提升。疫情之后,吴清月更是欣喜地看到,包括重庆和上海在内的许多戏剧团队也开始尝试公共空间的表演艺术。这对她们来说既是一种鼓舞,同时也带来了不小的压力。进入这个领域的团队和个人越多,便意味着新生力量和多样化的创意正在不断涌现。
“我们需要去思考如何表达更高的立意,或者让我们的创作更容易引发观众的共情。”吴清月感慨着,“我感觉有光的戏剧形式到现在已经发生了很多变化。以前我们的装置主要是用藤条,现在则开始尝试使用高跷、华福德玩偶、钢筋等各种材料来表达创作内容。这些变化让我们的舞台表现形式变得更加丰富和多元,也确实带来了不少挑战,有时候感觉像是在摸着石头过河。但也正因为如此,包容性变得尤为重要。我们希望能够让这个领域更加丰富多彩,而不仅仅是原地踏步。”
「有光」在剧目《安吉与爸爸的一天》中使用华德福玩偶
在结束爱丁堡的演出后,王俊马不停蹄飞往了韩国,参加第36届韩国春川国际木偶节。在这里,她感受到了一种跨越文化、民族和语言障碍的共通性,一种与全人类共鸣的力量。无论这个世界是否有战争,或者面临多大的矛盾与冲突,许多艺术家始终怀揣着一种信念:通过木偶将人与人、心与心连接在一起,共同面对和化解这些纷争与困境,用艺术治愈世界的不安与伤痛。
王俊在韩国春川国际木偶节
来自UNIMA(国际木偶联盟)的艺术家汇聚于春川国际木偶节。在现场,有人问了一个问题:你觉得做戏剧真的有希望吗?为什么还要坚持做这样的戏剧?
“那位艺术家是这么回答的,他说,‘我知道很多人在做戏剧时依然为生存挣扎,甚至我的一些朋友在从事戏剧的过程中,因战争的波及而失去了生命。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事情。还有很多人,为了将戏剧的力量传递到难民营,努力连接那些身处困境的人,甚至不惜牺牲生命。即便如此,依然有这么一群人愿意做这些事情,这样就足够了。’这段话让我重新思考自己做戏剧的意义。”现场艺术家对这个问题的回答让王俊深受触动,“很多真正投入戏剧的人,并不追求什么地位,也不一定要赚很多钱、卖出很多戏票。他们更在意的,是自己能够为社会、为他人带来怎样的改变,并愿意为此终身奋斗。回想起最初成立有光剧团的初衷,我一直告诉自己要成为一个能用戏剧活一辈子的人。当时,我憧憬的是像欧丁剧院、尤金尼奥·巴尔巴、铃木忠志这样的艺术家。他们有自己的剧场,并以自己喜欢的方式度过一生,始终坚持他们的信念。我看到的是他们存在于那样的位置,坚持着他们所做的事情。”
王俊在韩国春川国际木偶节
在国际艺术节的交流中,王俊不仅感受到文化的交流,更看到了艺术家们的坚持和信念,那种超越戏剧本身的力量让她深受触动。
“我意识到,他们做的远不止戏剧本身,而是更加具有社会意义的事情。这让我明白,作为一个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也想去做到一些有价值的事,这不仅仅是关于戏剧,而是关于我们如何在这个世界上留下有意义的印记。”她说。
·图片来自「有光戏剧」
采访/排版:忆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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