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文学 | 林芝:满帆而行

文摘   2024-11-22 20:30   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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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海岸,王景弘就一直伫立在船头。

起风了,风浪也大了起来。浪花不停地撞击着船首,但巨船依然坚定地前行。王景弘感到振奋,这是船队需要的东北季风。乘着风,他感觉自己像一只飞鸟,直上蓝天,伸手就能触及白云。

身旁的海水,由离岸时的黄绿或浅绿,逐渐过渡到深邃的蓝。深邃的蓝色,看上去墨一样的黑。黑色的海,它不断延伸着,在天和海交接处,显现出一条深浅分明的天际线。王景弘将目光定在天际线上。

一切似乎就在昨天。成祖继位,国泰民安,天下富庶。永乐三年,奉成祖命,他辅佐郑和,开始出使西洋。62艘海轮,27000多名官兵水手,浩浩荡荡从刘家港启航。出东海,过南沙,下西洋,抵占城、暹罗、爪哇、苏门答腊。踏上异国土地的那一刻,是何等的欣喜和荣耀。

只是那些漂浮在大洋上的岛国,很多都尚未开化。虽然偶有商船往来,却从未见过如此巨大庞大的船队。恰遇当地两王相争,兵戈相向,误把矛头也指向了这支和平的船队。船队本为联通交流而来,没有想到会有战争的凶险。但船队依然以和为贵,遂将带来的物品摆放一些在岸上,全员退回大海中央。岛国居民们在层层叠叠的柔软丝绸和精美瓷器中,读出了来访船队的诚意。

最后,郑和留在了古里。那天夜里,他梦呓般地喃喃自语,说自己事未竟而身先去。刹那间潮声大作,桅灯无光。原先明亮如星的桅灯,飘摇在空中,此刻像一只无助的萤火虫。大海呈现出泥黑色。每一次下西洋,都难免遭遇风暴,遇到的风暴不计其数。风暴中的海洋就是这个颜色。桅杆上的水手看到远处蕴含风暴的黑云,就会大呼小叫,船舶就要赶紧转向避航,收帆降速,找一块能够锚定之处。即便如此,有时也损失惨重,严重时就有船只沉没。经历过多少次生死一瞬间,没有一天的大海比那天夜里的海更像一个深渊。

其实事业已成、荣光至极。第一次出洋,船队一直走到忽鲁谟斯才返航。在三佛齐,他们生擒海盗陈祖义,带着奇珍异宝和各国使臣回朝。西王也派专使前来谢罪。或许,郑和的心中尚有许多未竟之志吧。

和张骞相比,他们幸运太多。张骞还没走出河西走廊,就不幸被虏。张骞被关了十年,才找到机会,抛妻弃子逃了出来。汉武帝赋予的使命,他一刻也不敢忘记。他带着随从在荒无人烟的戈壁中继续西行。茫茫大漠,皑皑雪山,没有储备的他们,缺食少水,只能靠射杀禽兽充饥果腹。风餐露宿,千辛万苦才到达伊犁河谷。大月氏国却因为受到乌孙的不断攻击被迫西迁了。

入夜了。船队停航。夜空中寒星三两。王景弘有些恍惚,此地应该是漳州府附近吧。可能是离家时年龄太小的缘故,关于故乡,他的记忆几乎是空白的。香寮村下面一个叫许家山的地方,周围全是大山,山上长着一些松树和毛竹,春天的时候杜鹃花一直开到崖顶。山坳里,简单垒砌着黄色的土屋,大约只有十来户人家。他们在稍微平坦的地方开垦出几块旱地,栽种一些作物。或许是为了给他另寻一条生路,父母将他瘦小的身躯和未知的命运一并托付给那个从北方来的人。五六岁的他就这样跟着那个人,沿着溪流边的小道穿行而出,来到双洋,然后顺着大鹏溪漂到漳平,再顺着九龙江漂到漳州月港,在月港登上海轮,去了南京。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山村,第一次看到大江大河和大海。自从离开以后,再也没能回去,和故乡遥遥相隔。他不知父母是否安好,兄长立业否,家中是否添了人丁。他原本要在那块贫瘠的土地上潦草一生的,误打误撞入了都城,不小心翻开自己生命的书,竟生出些许抱负来。

王景弘命左右退下,只身站在船头,迎风而立。周遭黑暗寂静,混沌虚无,仿佛处于尚未解封的世界。桅灯的微光晕在海里,托举着船舶和它将要垮塌的影子。许久,视线好了一些,极目远眺,夜幕下,隐约有一只小船兀自航行。当年,张骞两次被虏,历经13年才回到大汉,去的时候100多人,回来时只剩下他和向导两个。此后,丝绸瓷器运往西域,汗血宝马来到中原,汉朝有了良马骑兵,匈奴的威胁大为减轻。通往西域西洋的路,全是拿性命换来的。

乘着东北季风出发,借着西南季风返航,水路也是能通万国的。张骞没能找到的天竺,我们到了。水路装载的货物和旅途的花费,绝非陆路能够比拟,它更不容易受到战火和盗匪的侵袭。只是,依当下的水程图,船舶需要尽量沿着海岸航行。大海的东面,莫非真的只有一片汪洋?假如我们继续往南或者往西,又会是一番什么样的景象?可叹人生苦短,壮志未酬。

我的一生,如果像郑和那样,陨落在大海上的某个地方,也算是此生无憾。30年,弹指一挥间。河汉纵横、平畴千里的南京城,已经迁都。北京城红墙黛瓦,金碧辉煌。只是,这些年,朝堂上反对远洋的声音越来越大了,船队的昔日风光已然不再。

那一年,从太仓出来,泊在长乐太平港等候季风。他和郑和来到闽江边上。郑和忽然问他,你在京城寂寞吗?他老实答,寂寞的。郑和又问,现在呢?他说,现在不会的,等着季风呢。郑和说,到了海上,可能会更寂寞了。他想了想,答道,不会,那有盼头。俩人望着北极星,望着北方,长时间出神。京城的日子,看似鲜花着锦,实则日复一日。

大部分船员都熟睡了。王景弘放下写了一半的《赴西洋水程》,来到甲板上。快天明了,深蓝色的天空下,大海重新辽阔开来。他的思绪随着波浪轻轻起伏。那些异邦的建筑和服饰,那些驻足于海边观望的人们,以及他们倾羡的目光和友善的笑容,海市蜃楼般在他的眼前逐一浮现。曾经逐鹿中原,金戈铁马,战火纷飞,如今天下天平了,有什么能够比得上一次远航迎来的万邦来朝,更让人欢欣鼓舞呢?他从汉武帝想到明成祖,从张骞想到郑和,他们心中到底是一幅什么样的愿景?不觉之间,黄澄澄的太阳悄然跃出海面,海天如同着火一般。王景弘一声号令,所有的船帆都升了起来。他再次登上船首,阳光和浪花瞬间扑面而来。身后,无数的鸥鸟一路随行。

到崖州了。数十日来顺风顺水,连最常见的暴雨也未曾遇到。海洋呈现出明亮的蓝色。海水变得清澈见底,在岸边能够看见七彩的游鱼和白色的珊瑚。这醉心的蓝,就像《千里江山图》里的颜料。《千里江山图》上,王希孟在山峦顶上尽情地涂抹着蓝色,据说那些雾霭的颜色来自大月氏的青金石,那是比黄金还要珍贵的东西。

继续向南,就是万里石塘了。海水将再次变得碧绿,有如翡翠和初春新发的嫩草。众多的珊瑚礁岛和沙洲遍布其中,有些露出水面,或者低潮时露出水面,更多的掩藏水下。他和郑和登上岛礁后,竟然接二连三地发现汉器。汉器的年代已经久远,不知哪位先人在多久之前抵达这里。众人为了给这片岛礁命名,颇费一番心思,最终在石壁上刻下“万里石塘”。

船队继续满帆而行。

来源:《福建文学》2024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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