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洋文学 | 任白衣:许海生的船

文摘   2024-11-28 19:20   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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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海生没想到他的一生将会终老于海上。

那年4月,他回乡奔丧,收到了他爷爷的遗物。他从他父亲手里接过那个民国时代的木盒时,不知道里面装的是那只白海螺。它比他记忆中的要小得多,也没有想象中那么重。岁月过滤了海盐的苦涩,剩下的都是童年的味道。原先的釉色风干了,也算是认了命。他将耳朵凑近海螺口,深邃的寂静还留存着他爷爷在风浪里讨生活的呐喊。对于他人而言,那只是普通的海螺壳。许海生自己清楚,他许家爷孙三代的深浅都在里面了。

许海生的爷爷是大网船头家。旧时,每到出海下网的五更时分,他爷爷就会吹响这个白海螺,提醒那些拉网工开工的时间。许海生小时候常被那种浑厚的声响吵醒。读小学时,他在电视里看到古代战争的冲锋号角,再听到他爷爷的海螺声时,经常会做一些关于金戈铁马的梦。他在梦里杀敌,他爷爷在海上下网。

葬礼结束后,许海生买了艘住家船。买船是渔家大事,他父亲从头到尾都不知情。许海生自从去深圳上班,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后,他父亲就很少说话。他不是木讷,只是没有他说话的地方。他终其一生都在后悔为什么没有在这个时候去阻止他儿子。半年后,当他在村口看着他儿子呕吐时,他看的是一个废物的粗劣表演。小学老师黄阿水有一次当着他的面指出了这个事实,他一个老拳头砸了过去,黄阿水那副一千多度的近视眼镜就开了花。

很少有人会将“废物”这类词汇用在许海生的身上,即使他后来成了海上居民,人们说起他时,脑子里跳出的也是“疯子”这类的名词。他是湾肚乡第一个硕士,毕业后在深圳一家大型互联网公司工作。用他父亲的说法,一年的工资抵得上乡里渔民好几年的收入。他有一个深圳本地的女友。两个月后,这位女友到村子找他。她花钱雇请了十几条渔船,把整个碣石湾的每一道海浪都翻了好几遍,最后哭着回了深圳。许海生的船当时就躲在一座岛礁的日影里。关于他的婚姻,他已经看透了——它正盘算用房子和车买断他们未来三四十年的人生。那种低质的还贷生活,还没有眼前一朵被岩石打散的浪花有价值。他反抗不了,但躲得起。

许海生从汕尾市船厂把住家船开回湾肚乡的时候,还没有太多深刻的想法。他趁项目验收的空档期,向公司请了一个月的事假,原本只是打算做一些天马行空的事情。他父亲喜欢海钓,假期结束后,这艘住家船还可以留作海钓船用。

乡民们第一次近距离接触住家船。不到十米的船只,里面的居家设备比他们住了几十年的房屋的家私还要高档。他们在参观的时候,故意大力踩踏甲板,恨不得它现在就散架。许海生把他们都赶了下去。

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那些空调、冰箱什么的,不过都是一些便宜货,黄阿水向每一个他所遇到的乡民再三强调这句话。话虽如此,湾肚乡还是传出了许海生购买豪华游艇的流言。很长的一段时间,许海生父亲走路的时候,都会刻意地慢人一步,说话的声音比村书记还要大。

从许海生开船入碣石湾的情形来看,他应该很早就做了去海上隐居的决定。他母亲去王爷宫问神,定了一个上午十点出海的吉时,他却在当天的五更时分开船。这个时候的湾肚乡,渔民已经出海,鸡犬尚未醒来,只有夜色和拂晓在沉睡的村街小巷里相互推挤。他出发时,一路走得很心虚。开船前,他拿出了白海螺,打算唤醒梦里的海螺声。就在那时,手机微信收到了一条信息,主管“半两毛”给他发来了几张项目组通宵加班的相片。随后,一段文字黏糊糊地趴了过来:“我们在奋斗,尽量提早回来并肩作战。”

许海生一下子就老了好几岁。

他向来跟“半两毛”不对路。他刚入职时,这男子要求他把编程代码里免费用户的名称写成“乞丐”,宣称这是项目组的第一个规则。类似的规则有十几二十条之多。许海生点头之后,就给他取了这个与毛发重量有关的绰号。项目组一次接到了一个为某集团开发工作APP的任务。客户要求植入一个后门,收集员工信息,监控言论,更改语言文本。许海生当时就冲进了“半两毛”的办公室。

这样一来,这家公司可以随意更改员工的聊天记录,哪天要是对哪个员工不满,用后门改动一些东西,就可以轻松辞退这个员工,还可以捏造员工侵犯公司利益的证据,要求他赔钱什么的,许海生说。

“半两毛”烦了,伸出中指朝门口指了指。许海生每次都会对类似的事情做出反应。每次抗议过后,他总是会更加卖力地去满足那些客户的要求。公司上下对他这个癖性都颇有微词。许海生也有他的苦处。他这次工作到一半的时候,跑到洗手间吐了起来。他的身体勒令他把这些年吃进去的劣质规则,一次性地吐个干净。吐到胃空的时候,就开始流眼泪和鼻涕。他吐完后回去工作,同事们朝他投来了厌恶的眼神。

这是什么意思?许海生虽然这样想,但还是回了一个赔笑的动作。那些年,他为了融入他们,刻意做了许多令自己厌恶的事情,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对待。他承认他和这些同事一样,有时会做一些与法理和道德相冲的事情,不同的是他有罪恶感。

许海生给“半两毛”回了一个“ok”的手势。那时,海上的晨曦蠢蠢欲动。新的一天即将到来了。他被恶心和愤怒的复杂情绪所折磨,想关机,又觉得不合适。无论是休假还是工作,公司要求手机必须二十四小时都要处于待命状态。住家船在一个临时性大海浪的怂恿下,做了一个大幅度的摇晃动作。他差点摔倒在船舱上,手机顺势逃入了木柜底下。他干脆举起了白海螺,仿效他爷爷的样子,吹响了出航的号令。中气不足的宣言从海螺壳里断断续续地泄了出来,一下子就被路过的海鸟和海浪的嘲笑声淹没了。它们等着看他的笑话。

那不是许海生第一次出海。小学六年级时,他为了完成暑假作业,跟他堂哥出海捕鱼。起网后,他见不得那些活蹦乱跳的鱼虾慢慢死去的样子,把它们一一丢回了海里。他每放生一只,他堂哥就在旁边报了该鱼虾的价格。那天,他总共丢掉了四十八块八角。回来时,他过于紧张,在离海浪起身还有几百米的地方就丢下了船锚。他堂哥咒骂着停船收锚。收拾残局后,他堂哥发现发动机也罢工了,当下气得差点把他踢下海。岸边的鱼贩子不会有耐心干等那次海上闹剧的收场。等他堂哥的渔船靠岸,大部分的鱼贩子都已买到了鱼货。那天,他堂哥连油钱的成本都没能收回来。

那是他第一次出海,也是最后一次跟他堂哥同船。第二次是在高三一个暑假的清晨,他一个人开船去海上寻找好友许英聪的尸身。意外发生于前天的下午,他们两人去海里洗澡。许英聪说他想小便,许海生让他去远一点的地方解决,他就朝深一点的地方游了过去。大海向来厌恶那些对它缺少敬畏心的人。那天黄昏,许海生眼睁睁地看着好友被离岸流卷入了海底。事后,他只记得黄昏至少朝大海倾泻了一条黄河水量的黄金果汁,海水在他的手掌和海浪之间来回变换黄金和清透的脸色。至于他是如何慌乱地逃回岸边的,他已经毫无印象了。当天晚上,乡民组成船队出海搜寻许英聪,最后都无功而返。许海生独自开船在海上找了一个星期。他在船上看了七次的日出月落后,明白了两件事。一是许英聪对他避而不见。二是他丢失了一个记忆,许英聪游向大海深处前对他说了一句话,他到底说了什么?许海生想不起来了。当时,要不是乡民的船队出海来找他,他还会继续在海上住下去,找下去。

住家船一路磕磕碰碰地驶入了碣石湾。东边的日色还挤不破虎尾山的夜影,只得在它的边缘烙上了一层深红的本能。整片海面只有许海生一艘船和七八只追着船只游戏的海鸟。在这里,他不用被他人厌恶,也不用去厌恶他人。多年以后,他对着在前方引路的大海豚,说出了他这次的发现,他在外面城市争取了那么多年的东西,一开始就摆在自家的门口。

许海生和那头大海豚的第一次相遇,是在他把船开入碣石湾的当天傍晚。那时,暮色将尽,他从居室来到船头,注意到几百米开外的海面上纠缠着一团阴沉的水影。它始终与他的船保持一段恒定的距离,对他虎视眈眈。简直就是苹果树下等待熟果掉地的孩童。他拿出手机对着它拍了一张照片。相片扩大后,可以勉强分辨出是鱼形。他猜测那是一条巨型鲨鱼。碣石湾自古都没有鲨鱼的目击记录。他知道自己才是外来者,敌意无从生起,就不再理会了。

许海生熟知大海对外来物的排斥反应。他开船的时候还没感觉,一旦停船,风浪就采用老一套的手段逼走他。他产生了错觉,脚下是一块软绵又有韧性的生物组织,这种变异的认知令他先晕后吐。他花了三天的时间才摆脱了晕船的纠缠,大海还不想放过他。许海生很快又遇到了新的麻烦。一开始的时候,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对那些无边无际的水声过敏。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那些水声都围聚在他的周围嚷个不停。每一个声响都是一条鲨鱼。在那种恶意不息的啃咬下,他的脸部肌肉有时会失序地抖动几下。这种声音过敏是他常年被高压与快节奏生活压迫出来的病症。病灶早已寄生在他的脑里,活在身体内的每一根神经线上。当他进入了远离人世间的领域,它就开始发病了。在那艘船上,许海生放弃了所有的防御,任由水声里的酷刑官蜂拥而至。只有在那种隔绝人烟的地方,他才敢这样做。毕竟,受刑的样子太过不堪入眼了。接下来长达半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每天都会被那种变质的痛苦折磨成了船舱上的活虾蛄、活鱼蟹。那时,再也没有一个小男孩会把他捡起来丢回海里。到头来,只有他才能放生他自己。

直到一年后,许海生才完全摆脱了那些应激性变态组织的虐待,到了那时,他才有能力做到自然入睡,自然醒来。

许海生把船开到了碣石湾的海中央。当天中午,他用睡眠赶走了晕船的不适后,开了窗。燥热的海风一拥而入,海水被刺眼的阳光打磨成了青绿的琉璃。每一道起伏的波浪都是一个古典舞者。他眺望湾肚乡。海浪,沙滩,旧与新的村屋,它们组成了一个寂静的故事。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看不出那是他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一只白海鸟停落在了船头,侧头看着他,未等他做出反应,又拍拍翅膀飞走了。这是他日后所遇到的诸多海上鲜明的景象之一,只是在当时,海鸟没有留下任何来过的痕迹。回想起来,深圳那边也没有他生活过的任何迹象。

在这里是一天,在深圳的写字楼那边也是一天,有什么不同?他想。至少,他和海鸟不会用厌恶的眼光互盯对方。

许海生头顶上的那个太阳比深圳的要野性多了。这里的阳光比陆地上的也更加凶猛。他心知肚明,又不回避,任由紫外线在他的肌肤上“沙沙”走动。第二天,他就开始脱皮了。这是他人生第一个蜕变的印证。他用手机拍下后,心情也变好了,就去拍那些海景、天空,直到电池不足才作罢。他回到居室,打开笔记本电脑保存手机里的照片,回过神来,鼠标已经点开了工作文件夹。那些年在文件夹内不停繁殖的文件几乎撑破了他的视线。这给他的身体带来了呼吸困难、胸闷恶心等一系列的连锁反应。他合上电脑,把它塞进了床底下。几年后,他终于记起了它,用它换了将近一年用的柴油。

海上没有手机信号,这意味着许海生已经尽他所能,到达了一个离人世间最远的地方。刚开始时,他承认手机静得让他不安。只是一两格手机信号,就决定了他生而为人的轻与重。他冷笑一声,随手将手机丢进了床底。即使如此,他每天还是会在职场的起床时点上惊醒过来。他的神经早已被都市的规则驯化了,成了狂热的成功学信徒。

在许海生回忆中,那是他第一次对他的当下起了警惕心。在他出海的二十天后,他父亲也对他起了疑心。许海生除了补充生活物资外,其他的时间都躲在海上的船里。根据邻居渔民的说法,那艘船大部分时间都在海面上无所事事地打盹。当他们开船路过或靠近时,它就会逃开。

跟池塘里的水鸭没两样,人一走近,就吓跑了,许三伯对许海生父亲投诉说。他那次原本是打算给许海生送些虾蛄和三目蟹,却吃了一屁股的柴油烟。五六年后,他还在向邻居抱怨那次的闭门羹。

许海生第一次回岸是在一个星期后。脚刚踏上沙滩,他的手机差点就被深圳那边发来的信息撑死。上司,女友,同事,客户,亲朋好友,还有其他一些记不住名的网友,没有一个想要放过他。许海生只给他女友发了一个简单的说明后,就卸载了微信。他不用提到分手这类的字眼,他女友会帮他做出决定。一个月后,他回岸购买柴油时,他父亲失去了耐心,问他打算几时去深圳上班。当时的许海生满脸胡须,整个人都出现了从文明到渔猎时代的返祖现象。他父亲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新鲜得刺鼻的海盐味,有些心灰意冷。他卖掉了楼房和祖田筹集学费,不是为了看到一个这样的儿子。许海生不想搭理问话,提着油桶出门。

许海生发现,他的海上生活有一个棘手的难题。每天,黄昏暮色或迟或早,总会到来,一如记忆里的那次落日海照。每当太阳露出西下的行迹,他就会躲进居室。一天,他在居室里等待夜色降临的时候,从抽屉中拿出了白海螺把玩。他在抖音看过一种叫白海螺的佛家法器,跟他爷爷这个遗物相比,形态有着很大的不同。那时,他有了一个想法,用刀子在海螺壳的内侧雕刻了一行文字。“佑许英聪,永享福业。”字体歪歪斜斜,也不打算上色,这是他独有的加密方式。

许海生雕好后,鼓起勇气拿着白海螺走到了船头。那短短的几米距离,他走了十几分钟。黄昏的海色是一种自我压迫的工具,海风里流淌着荆棘的河流。他忍下了,只因手里的白海螺已经不一样了。他对着西边那轮红得有些偏执的落日吹了起来。海螺声呕哑粗涩,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再吹下去了。就在那时,远处海面又冒出了那团鲜活的水影。很难说它是被海螺声引来的,许海生开船入海后,经常在周边的波浪下看到它。它是暮色中的一个灰色斑点,张扬的态度让他很难忽视它的存在。他猜测那条鲨鱼一直在等待它的口粮。这种猜想符合他对这片大海的品行的评估。它至今还扣留着他好友不还,哪里是什么好东西?

那团水影突然跳出海面,消失在浪花之下。许海生只来得及看清它那巨大鱼形的轮廓。

那时,许海生想跳下去追它。万一追到了,或许就能记起当年许英聪被大海抢走前对他说的话。他清楚自己的为人,这只是想想而已,就像他在船上,偶尔也会想回深圳上班。他要是真有那种勇气,当年许英聪溺水时,他就不会背对着那些挣扎的水花,逃回岸边了。

2

那年中元节,湾肚乡举办了至今为止最为盛大的醮会。西秦戏,白字戏,正字戏,三台戏同时开鼓。烟花丛几分钟就要花掉一千多块钱,那一夜,湾肚乡的烟花秀前前后后持续了四个多小时。英歌舞,舞虎狮,古老的韵律惹得漫天的气球和彩旗都抛下了矜持,成了一片波浪里的海草。那天,邻村村民的身影几乎填满了乡里的每一条小街小巷。

许海生记不起来自己在海上生活了多长时间了。那些日落月出、浪起风生的海景早就失去了繁茂的吸引力,成了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嗅到了人的声响,赶紧就上了岸。他先回到了家。他父母在假装忙碌,没有抬头看他。他觉得无趣,就去了醮场。在路上,他撞见了抬神队。那尊纸扎大神太过于高大,被卡在了小街巷的拐角处。许海生一反常态,上前指挥秩序。没有人搭理他。他去了戏台。乡民们坐在戏台前的棚架下等锣鼓开场,大部分是中老年人。他在戏台边的小摊上买小吃,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从油粿、腌水果吃到五果汤。许英聪的老母亲就坐在棚架的一角,她把肥胖的身体放在长条板凳上,任由脂肪从凳子的两边垂了下去。他买了一碗五果汤走了过去。她笑容满面,摇手拒绝他那碗几块钱的馈赠。

我记得英聪最喜欢吃这种五果汤了,今晚这么热闹,他在海里要是知道,肯定也会上来凑热闹,许海生说。

阿聪都走了十几年了,怎么还会在海里?她说。

许海生当时就愣住了。那一刻,在许英聪母亲看来,他比她儿子更符合鬼魂的形象。许海生的眼泪流得很慢。他用那十几年间堆积下来的悲痛忏悔把它煲热,熬成糖浆样,再选择性地将它述说了出来。当事人都已经重新开始了,他还定格在当年那个油画风格的梦里。他把五果汤放在凳子上,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

很多人都看到了许海生一路哭回了海边,没有人知道他的心情是愉悦的。许海生看得很仔细,眼前的黄昏跟当年的海色有很大的不同。西边的晚霞缤纷多样,夕阳依旧孤独无言。海面拖曳着两三道水彩笔画,也仅此而已,主调还是暮色的灰。许海生连衣服都没有脱,直接冲入了那片内敛的波浪之中。他潜得很深,深到足以让他找到许英聪当年的那句话。它一直在海底,在周围的水浪中,也在他的心里。

许海生从海里探出头,世界已经变了样。夕阳诞生了当年那个闪光的景象,黄金的形态在海中怒放。天空,大海,岸边上的村落,还有背后的狮山,它们都是这个黄金琥珀的一部分。这样的世界需要一个闪耀的回声将它勾勒成形,永远留存。于是,许海生就喊了出来。

看啊,黄金海岸。

这也是当年许英聪说的那句话。许海生怀着圆满的心情回到了他的船。他一路开船,一路吹着那个白海螺,就这样回到了他的碣石湾。

接下来,许海生以为他的海上生活从此就可以安稳了。

半个月后的一个晚上。许海生凭栏当风,计划将船开出碣石湾,看看外面的月色和海景。当时,月光随风而来,踏浪而过。月色揭露了夜空的本质,它是一块活泼的云母。月亮困在它的层次结构内,所有的夜色都躲进了许海生背后的居室。湾肚乡用几盏零碎的灯火朝他打起了虚弱的眼色,提醒他是属于海的这一边。就在那时,他听到了渔船发动机的声音。它那突兀的生命力一下子就把月夜的静敲得崩裂、坍塌,掉落在一整个海面。

许海生先看到了他父亲那双愠怒的眼珠子,然后才看到那艘压抑怒气的船。他父亲大概是做好了他闻声逃逸的心理准备的。许海生不敢迎上他父亲的视线。他还记着中元节那次冷遇,就不想去开灯。这样一来,他父亲就上不了船。父与子站在各自的船上,中间隔着一道两三米宽的水面,谁都不想第一个说话。一段时间后,他父亲朝他打手势,让他打开船尾的警示灯。那种红蓝交互闪烁的信号灯可以避免船只与其他夜行船相撞。许海生照做后,顺手把船灯都开了。他回到船舷。他父亲已打消了登船的念头,没有理会他的邀请。他父亲问的还是那句话,你准备几时回深圳上班?他父亲见过太多几代都耗在海上的家族的光景,话一出口就很难听。许海生见他父亲的意思,是说他是许家的耻辱,话语中还夹杂了懦夫、疯子之类的词语。他也来气了。

钱我给过你了,够你吃一辈子的了,楼也给你修了,还不够吗?跑到这里来嫌东嫌西的,他说。

你一个年轻人,读了那么多书,学人家躲在海里做什么?他父亲说。

跟你说了你也不懂,他说。他的意思是去深圳也是吃一口饭,在船上也可以吃饱,人活着没必要弄得那么复杂。他父亲显然只听到了他说出的,没有理解到那句话的深层表达。他们父子就吵了起来。说是吵架,其实就是双方都在强调自己的难处,事后回想,又都记不起对方说了些什么。许海生发现他们父子几十年来所说的话,加起来都没有那次隔水吵架的多。当时,海风时强时弱,他突然就看清了,他父亲已经失去了他小时候所仰望的强壮身板,他甚至都不知道那副坚硬的身骨是在哪个时候缩水的。无论海风的情绪如何善变,他父亲头上的白发在月光下总是一副颤巍巍的模样。

许海生闭上了嘴。再次开口,就是那句病恹恹的话。

我明天就去深圳。

那天晚上,许海生在床上翻来翻去,有一只刺猬在他的大脑里玩起了滚球的游戏。灯光发出了病变的霉菌气味。层层叠叠的水声中,有一个率先长出了毛刺,很快就繁殖出了一个王国的数量。下一个日出将会变得不一样,他希望它能来得慢一点。他起床打开了iPad,看了一个多小时才发现电源都没打开。在短短的几分钟里,他前后点开了美剧、游戏、电子书和动漫,所有的娱乐视听和文字都徘徊在他的认知之外。他把它丢出了窗外。几千块的东西,落水声和周围那些免费的声响也没有什么不同。

那时,许海生听到了室外甲板传来了动静。他走出去,原来是条不知名的海鱼。它的头部和尾巴在甲板上无序地拍打,鲜活的眼神让他想起了他刚去深圳时的意气风发。这条鱼选择了错误的飞跃方向,甲板不是它这种生物的龙门。许海生赶在它那种眼神死去之前,把它踢下了海。海鱼消失的水面有夜色在盘桓,一个更大的水花狂暴地盛开了,一条雄壮的大鱼咬住了那条海鱼,心满意足地潜入了不可知的世界。

许海生吓了一跳。原来那条鱼是为了逃命才跳上甲板的。他迷茫了。

拂晓的时候,许海生算是想通了。根据他的回忆,他就是在那个时候患上了那个离奇的综合征。那天清晨,他把船开回了海岸。他父母替他拿包,他们一左一右,把他护送到了村口。许海生刚把车开上马路,就觉得不对劲了。整条马路都成了风中的丝布,起伏的身姿一如他刚把船开入碣石湾的海面。他赶紧把车停在路边。他的脚一接触僵死的地面,那种空间失序的眩晕感就在他的大脑深处爆开了。他张口就吐了起来。他偷看他父亲,看到了他父亲眼里的厌恶。他很灰心,吐得更厉害了。

医生宣布许海生患了“晕地综合征”。根据许海生的讲述,他的脚只要踏在陆地上,触感就会引发眩晕心悸、恶心呕吐。在他的引导下,医生顺理成章地做出了只有在海上才不会发病的诊断。他后来承认,这种病并未见载于医学书籍,只有从精神心理的层次才有可能去解析病因。许海生的父亲拒绝承认他儿子的精神出了问题。他们许家自明朝到现在都没有出过疯子。多年以后,他在一次酒醉时一连问了他妻子好几个问题。

许海生回家奔丧的那天是不是吉时?

那天是不是适宜红白喜事?

……

当所有的问题都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后,他掏出了最后的疑问。

那许海生怎么突然就疯了?

他妻子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放在湾肚乡范围内,也没有人能回答。实际上,对于乡民而言,许海生只是一个符号,他依旧是乡里的光荣,许家的疯儿子,再后来,是香港电视台上的一个报道。

许海生如愿地回到了住家船,一切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后来,他上岸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半年回岸一次补充生活物资。再后来,每年只有清明节和春节的时候,才会回岸祭祖,吃团圆饭。当湾肚乡再次有人考上研究生时,乡民们才意识到,他们已经有好多年没有看到许海生那条船靠岸了。

许海生从没想过不回岸。海上是生活,回岸走动也是生活。他没想到这只是他一厢情愿的生活愿景。他有次把船开近岸边,放眼望去,陆地是另一种无边无际的汪洋。他认为这是一种拒绝,根源在于乡民已经遗忘了他。这导致他成了湾肚乡一个存在的悖论,他既是存在的,又是不存在的。于是,他只好掉转了船头。

可能是十五年,或是二十年,总之是很多年以后,一个春天雨后的中午。许海生在船头钓鱼,听到了行船的声音。他堂哥找到了他。他带来了一个噩耗,许海生的父亲去世了。他说许海生父亲已经病了好多年了,由于他坚决不让许海生踏进家门一步,亲戚朋友也就不好来通知许海生,免得父子矛盾进一步恶化。他父亲的遗言也表达了类似的意愿,不要许海生参加他的葬礼。死者的心愿拗不过乡民简单的善意,所有人都想看到一个符合传统风俗的结局。他堂哥说湾肚乡乡民派出了八艘船找他报丧。

许海生挣扎了许久,才不情愿地把他父亲的形象翻了出来。他不太记得那些世俗的表达方式了,就继续钓他的鱼。他堂哥后来在一次酒桌上,说他当时盯着许海生看了很久,事后却想不起他的样子。他旁边的黄阿水替他想了一个贴切的句子。

就像那些拍下去的海浪,谁能记得它卷起的样子?

堂哥走了几个小时后,许海生发现今天是钓不到鱼了,这才想起岸边的湾肚乡还有一个葬礼在等着他。

当天黄昏,许海生开船接近了海岸。他看到岸了。沙滩上有他母亲、叔伯,还有许许多多看热闹的乡民。这些人的背后有村屋、树林、沙堤墓地上的坟墓、暮色下的狮山。在许海生看来,眼前世间的人和物,都摆出了一副围聚观望的态度。

许海生怯了。

住家船听话地掉转了头。当时,海的一边有人在叫他。另一边,海浪在拍他,风在吹他,落日还给他上了色。他分不清哪一边才是他的岸。他听到了雀跃的水声,船头的前方跳起了那团熟悉的水影。它是大海传播种子的一种方式,真身是一头大海豚。它在前方带路。像鸟一样飞入暮色,像鱼一样钻入灰浪。许海生看到了第三种以上的选择,跟了下去。船行的速度越来越快,直到许海生和岸上的人都无法再看到彼此。

关于许海生的去向,乡民们众说纷纭。有人说曾在汕尾市的几个港口看过他在摆摊卖鱼。也有乡民在渔场上目睹他向过路的渔船乞讨鱼虾,他说他有钱,只是懒得去花,反正乞丐和顾客都一样。香港那边的亲戚也传来消息,说是台风过后,维多利亚港漂来了一艘空无一人的住家船,本港台和翡翠台对此事都做过报道。

那就是许海生的船,那位亲戚说。


来源:《福建文学》2024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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