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上草
那年八月的一天清晨,我们从浩门镇步行至河对岸的“烈士陵园”。一路穿过绿树夹出的宽敞街道、浩门河大桥、油菜、燕麦和青稞地,郊外鸟飞蝶舞,牛羊哞叫。清晨的景象使我们的心境格外敞亮。“烈士陵园”正在维修。陵园背依的山头被苍翠的松柏覆盖着。纪念碑两侧是烈士的坟茔。这些烈士都是在1949年农历10月,马步芳的散兵纠集了当地地主和残兵攻打门源县城,俗称“十月匪乱”剿匪时牺牲的。我们在纪念碑旁坐了下来,没有城市的喧嚣,格外清净。那些搭起的木架静静地立着,像是被人弃置在了那里,看不见也听不见施工现场的那种忙碌和嘈杂。只有三个人爬在大门上贴着瓷砖。因前一天,几个人刚登攀了海拔五千多米的岗什卡峰,那天显得很疲乏。我突然想起疙瘩村一位农民作者良子,这次正巧是个机会,联系上良子后,我们一同去了他家。 神仙福寿(国画临写)//原上草 我们步行到县城,买了礼当,坐上三轮车驶出浩门镇,穿行在田野间一条通往疙瘩村的水泥路上,不一会儿,就到了疙瘩村。疙瘩村紧靠浩门农场,村南有一条浩门河,也叫大通河。河南岸松林、白桦等杂树绵延成带,背依苍莽的祁连山支脉——冰山达坂。因达坂高耸突兀,河南岸长年阴湿冷冻。疙瘩村被万顷良田环拥,田野到处是绿油油的油菜。金黄的菜花已经开败,油菜的枝梢上结满了青青的籽夹。微风吹拂时,田野浓郁的味道会扑面而来,间或,夹杂着鸟儿的鸣叫。 良子在村边等着。我是头一次见这家伙,他很壮实,留着短发,眼睛很大。我为什么要称他为家伙呢?缘于他给我的一封短信:“……夜深人静时,我常常在辗转不眠中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我该怎么做?怎样才能为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我总觉得,你就像是我一位失散多年的朋友和弟兄,我总那么自以为是地认为你能读懂我灵魂深处的一些东西。因此,我同样坚信,西海那美丽的天空下,还有一位像我这样的傻瓜,在现实和梦之间,痛苦地经历着,强颜欢笑着。……当我第一次从书刊中看到你那张清瘦的脸时,顿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这就是那位笔锋犀利、言辞激扬的家伙吗?……我不习惯用语言去获得一位朋友,信中也不渗透一份追捧和无聊,希望你明白,我不是因为你是主编就去讨好你……”归(国画)//原上草 看看这些文字,就知道这是一位很直爽、很张狂的作者。在生活中张狂的人有两类:要么很有才情,要么就是死皮无赖、虚张声势。走进他家用石头土块垒起的无门的院落,几间土平房围着一块盛开映山红等花草的花圃。他的两间低矮的房子是砖墙,面朝西方,靠南侧有一小块菜地。屋内盘着一方土炕,屋中央支着一个铁炉子,一支很低的木柜上放着一台21英寸的彩色电视,家里很简陋。土炕上坐着他八十多岁的母亲,他的母亲眼睛不太好使。可能因我们的突然而至,良子有些手足无措。他一会儿让我们上炕,一会儿又捅炉子烧水,一会儿又端来一盘馍馍放在炕桌上,显得手忙脚乱。
忙乎了一阵后,他才将我们带去的酒打开,开始升酒。喝了一会儿后,他去房南侧那块菜地里拔来了油麦菜、白菜等开始洗菜做饭。他说,这是真正的纯绿色食品。吃饭的时候,他南辕北辙地胡扯了一阵,竟有些一会儿天上、一会儿地下的感觉,听得你捧腹大笑,觉得他真有些初出茅庐、不染风尘,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从不管别人的耳朵爱听不爱听。比如那天,我们正在吃饭,他突然说:布达拉宫看上去十分威严壮观而又神秘,其实它的下面墙角处人们到处屙屎,太没素质了。”说得大家都放下了筷子,大笑着不想吃了。 幽居(国画)//原上草
不是他年少无知,而是性之所至,从不思谋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其实,这家伙并非不谙世事。他倒腾着贩过蔬菜,在歌厅打过工,后来到拉萨一边在茶馆打工一边拜师学了四年医生,专治皮肤病。而今已三十六岁,一直未婚。有点出污泥而未染的味道。我们在吃饭的间歇问过他,你都三十六了,从来没有过爱情吗?他笑了笑,说,我曾经也有过一个女朋友,后来分手了。我不是不想结婚,而是害怕结婚。
屋外的太阳强烈地穿过玻璃窗,照射在我们围坐的炕桌上。良子有些不好意思地向我们诉说起了他的家事—— “我母亲和父亲原先都给一家地主当长工,后来两人就结婚了,生下了我们九个孩子,六男三女,可现在竟然很孤独。我母亲的眼睛常年流着泪,看什么东西都模糊不清。我父亲喜欢喝酒,有一次,他到别人家喝酒深夜不归,我爷爷开始骂我母亲说,从不关心自己的丈夫。我母亲犟了两句嘴,我爷爷便将我母亲打倒在地上,用青稞坚硬的芒刺一下一下刺我母亲的眼睛,自那次殴打后,我母亲的眼睛就一直流了半辈子的眼泪,到老之后,视力急剧下降,看什么都很花。哥哥们先后都成了家,一个个都分了出去,跟母亲也渐渐疏远了。我前些年倒腾过蔬菜、在歌舞厅跑过龙套,也能挣一点钱。那时,母亲还能自食其力。为了挣钱,我又去了拉萨在茶馆里打工,利用闲空时间跟了一位师傅学医。专用藏药配制药水治各种皮肤病。我回到村子,一边照顾年老的母亲,一边劳动,也给人治病。母亲的身体越来越弱,就再也不敢出门了。家有老人不出远门,这是古训。由于我学医的缘故吧,我常给母亲洗澡。村子里说什么的都有。我觉得母亲生我的时候都没嫌弃我,而今母亲八十多岁了,我帮母亲洗个澡有啥见不得人的? 尤其,母亲生病时,一口饭都吃不下去,我便给母亲讲笑话、说故事,哄她吃饭。不知不觉母亲竟然在我的笑话和故事中,从吃几口到能吃一大碗。我真高兴,母亲能健康的活着,就是我的福气! 等把母亲送上山后,再成个家。” 我说,你成家与伺候母亲并不矛盾嘛。而他却说:“我不能那样,我不能让我的母亲再受一点气。他说着说着终于忍不住哽咽了起来,满眼的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转,最后还是滚落了下来。其实,在我倒腾蔬菜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外县来我们这里开小菜铺的姑娘。我经常给她送菜,一来二往就熟悉了。有一天,我去送菜,她的铺面一直关着,我以为她去老家了。第二天我又去送菜,她的铺面还是关着。我把菜送完后,有点不放心,又看了她的铺面。我停下三轮车去敲她的店门。店门也没锁,我听见里面传来她微弱的声音。我急忙搡开门,发现她躺在菜店一角的床上。她病了,额头很烫。我急忙把她用三轮车送到医院。后来,我们就相互有了好感,也渐渐地确立了恋爱关系。但后来还是被我一个亲人搅散了。那次失恋对我打击很大,觉得这女人的情感都不可靠,慢慢的从内心就对女人有种恐惧感,到现在还有这种感觉。总之,等我把母亲送上山再说吧。我不能让母亲再受儿媳妇的气了……”
玉兰花下(国画)//原上草
良子断断续续的倾诉,使我们泪流满面。我被他的孝心打动了,尤其在这样一个商业化的社会里。我一直抹着从眼眶里溢出来的泪水,眼睛也被抹红了。一位朋友一直抹着泪水,后来走出屋门,站在明亮的阳光下克制着自己。我们那天在良子的诉说中,眼眶里都一直汪着泪水! 这时,炽热的太阳依然曝晒着,时至中午,院子里的花草像病了一样显得恹恹的,没有一点精神,惟独那株榆树树荫下盛开的山丹丹花怒放着,红艳艳的充满了生机。不一会儿,晴空里打起了一两声雷鸣,接着是一阵过雨,地面上丝毫看不出有雨落下,这雨落在了我们的心里。
走出疙瘩村时,田野的青稞深深的在强烈的阳光下勾着自己的头颅,听说一个思想成熟的人总会将自己的头颅勾向土地。结满籽夹的油菜一眼望不到边。良子将我们送到田间那条硬化的水泥路上后,一再招手说,有空再来,我在这里永远等着你们!
走出村子很远了,我转身望了望疙瘩村,村子被绿油油的杨树掩映着。良子仍然孑然站在村口,一边揪着田边的野草,一边望着我们,我突然觉得,他的内心很寂寞,很孤独…… 注:在青海农民诗人祁玉良小弟去世几年后,在此发一篇旧作,以示纪念! 作者简介:原上草,本名赵元文,曾就读鲁院高研班。先后在《人民日报》《文艺报》《诗刊》《民族文学》《诗选刊》《星星》《天津文学》《时代文学》《西北军事文学》《西藏文学》《飞天》《青海湖》《当代汉诗》《中国诗歌》、香港《中国文学》、美国《新大陆诗刊》、菲律宾《世界日报》等数刊发表文章,出版文集若干。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青海省文联委员、青海省作协主席团委员、青海省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青海省书协、美协会员,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文联副主席。现居故乡村中务农、练字、种花草度日。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