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我才知道她的名字
文/李平平
夏日,阳光穿过门前的石榴树,顺着镂空方格的纱窗滑了进来,洒在床单上,忽明忽暗。
一个瘦弱纤细的老人颤巍巍地站在炕上,满头白发,眼窝深陷,额头眼角嘴角处深深浅浅的皱纹,有一种美人迟暮的秀气。她穿着一条浅蓝色碎花连衣裙,小心翼翼地转动身体,裙摆跟着摆动,轻轻触碰到她的脚踝。她感触裙子的晃动,神情充满欣喜:“丫头,好不好看?”
我说:“真好看!奶奶,你年轻时候长什么样子呀?”
“细发发的。”说完她自己不好意思地笑了。
奶奶去世多年以后,我总会想起这一幕。80岁双眼失明的奶奶穿着18岁孙女的裙子,脸上绽放着如少女般的喜悦。她看不到自己穿裙子的样子,但我想那一刻留在她想象中的一定是自己青春年华时的容貌。
我六岁那年,奶奶的眼睛因为一次医疗事故失明了。我是听着奶奶的故事长大的,奶奶没有读过书,可是她有着惊人的记忆力,她给我讲孟姜女哭长城、讲王宝钏和薛平贵、讲梁山伯与祝英台……她把她听过的奇闻逸事都能条理清楚地给我讲出来。她还给我猜谜语,背绕口令,讲笑话,到最后没有什么可讲了,就将自己的人生经历讲给我听。我那时候也会随口胡编一些故事讲给奶奶听,常常给奶奶讲着讲着自己都忘了前面讲的什么,可是奶奶却总能记住,而且复述出来。
奶奶不是本地人,她的老家在河南巩县(今巩义市),从小家境殷实,她有一个叔叔,据说是秀才出身,喜欢给他小一辈的几个孩子读书讲故事,带着她读过一本启蒙书,一直到奶奶八十多岁也清楚地记得书上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甚至书里配的插图样式都记得清清楚楚。奶奶还无师自通地画得一手好画,那时候村里的妇女做一些女工都喜欢找奶奶画样式。
奶奶二十多岁的时候,河南大饥荒,她跟着家人一路逃难,战争中一家人死死伤伤,幸存的各奔东西。后来她认识了爷爷,两人相依相伴,从甘肃、宁夏几经辗转落脚在陕西渭南的一个村子,以外来户的身份在一个废弃的烧砖窑里生活了十几年,在穷困潦倒中艰难度日。在这期间大伯、姑姑和爸爸相继出生。我无从考证爷爷和奶奶的结合之间有没有爱情,是否只是苦难岁月两个孤苦灵魂的陪伴。
这样的生活浸泡出来的奶奶,有着强大的精神内核。在她失明之后,她一直坚信终有一天她还会看得见,她给自己创造了一个“神”,并且坚定不移地信仰了十多年。
某一天中午睡醒,奶奶喊来我,一脸兴奋又笃定地告诉我,她的一个叔叔成仙了,给她托梦,告诉她眼睛马上就能好了!
从此,奶奶每天早晚都开始祭拜这位“神明”,慢慢地,奶奶甚至给自己创造了一套早晚诵读的经文和固定仪式。奶奶诵读前一定要双手在身上左右各拍一下,面朝东南方向,双手手掌相对在胸前合并,双膝跪地磕头三下,后闭着眼睛、低下头,嘴里开始念念有词。
每天早晚三次,奶奶坚持了将近十五年,却最终没能等到看到这个世界的那天。
我作为共产党的接班人,刚开始对奶奶这样的举动自然嗤之以鼻,还要认真地贬斥一番,慢慢地待我长大了,对于常年生活在黑暗中的奶奶多了一些理解,便不再试图阻止。也许这是她黑暗世界里唯一的光明和期许。
奶奶爱干净,两三天会换一身衣服,也会每天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三寸金莲”走起路来颤颤巍巍。碰到不称心的事情也会气得在地上使劲敲拐杖,大声训斥。
奶奶很勤快,会摸索着帮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儿,剥花生、剥玉米。没有事情做的时候,奶奶喜欢端着小凳子坐在门口有阳光照射的地方,她说虽然看不见,但是能感觉到整个人泡在阳光里,便会觉得心里亮堂起来。
奶奶有一个小木箱子,里面存放着一些对她而言珍贵的宝贝和人探望她带来的糖果、饼干类的零食。小时候这个箱子在我眼里就是“百宝箱”,每天都期待奶奶从他口袋里取出钥匙,打开箱子,取出一些好吃的给我。可是明明很大一包糖果,奶奶却每次只肯给我一个,我生气那么爱我的奶奶如此小气,明明她自己也不是很爱吃啊。可是抵抗不了零食的诱惑,我只能一遍遍去找奶奶唠嗑,瞅准时机开口要到一些小零食,然后一溜烟又去找小伙伴玩去了。我长大后才明白,那时奶奶只是想让我多陪她多说一会儿话。
我上初中后开始寄宿,只有周末能回家。奶奶依然每天都会端着小凳子坐在屋外,听着一家人来来去去的脚步声,猜着是谁过来了,谁走了。然后她大声喊着名字,问是不是谁谁。不管回答“是”还是“不是”,奶奶都会借机,再多问几句:“忙什么呢?今天下午吃什么呀?最近地里的棉花是不是该摘了……”大家有空了就陪她说几句,没空了就敷衍几句忙去了。奶奶总是一副微笑着的样子,看不到她的眼神,也没人读懂她脸上的落寞。
我开始学着做饭,因为奶奶逃难途中开过饭店,便时常向她请教,每次这个时候奶奶一定要拄着拐杖站在案板边,说一遍又一遍,她甚至能听声音猜出来我有没有按照她的步骤做,然后一遍遍地纠正我。最后我嫌她太啰唆,便不再找她帮忙,奶奶听到做饭声音,问:“丫头,是你在做饭吗?”我故意不回答,奶奶便不再说话,一个人回到炕上躺着。
后来家里的经济状况好一点,给奶奶买了收音机,可是随着她年岁的增长,听力变得不好了,经常听着听着就趴着睡着了。她也不再坐在屋檐下喊着家人的名字,躺在炕上的时间越来越多,要不就一个人发呆,偶尔不称心就开始发脾气,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那时候我们总是埋怨她不能体恤小一辈的辛苦,还添乱。
长大以后,我时常在想,那时候的奶奶是多么需要人陪伴,可是大人在为生计奔波,小孩没心没肺忙着读书忙着玩。奶奶一个人每天摸索着从床上到屋檐下,从屋檐下到院子里的厕所,这便是她二十多年的生活。
奶奶的前半生伴随着苦难、寒冷、饥饿、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躲过日本鬼子的追杀,也逃过兵荒马乱的岁月。她带领孩子从一间破烧砖窑开始安家立业,最终拉扯着三个孩子长大,让大家都有一个齐齐整整的家。这么坎坷遭难的一生,她依然很少抱怨,但我知道前半生的苦难是她心底不可抹去的痛,每每提及三言两语后便是沉默,这是她的不堪回首,是我不敢碰触的沉默,也是一个时代的苦难史。
奶奶如果生活在这个时代,她这个冰雪聪明,秀外慧中的女子,会过上不一样的人生。
我以前一直以为奶奶就叫王氏,直到奶奶去世后我才知道她的名字——王芝英。
王芝英是我的奶奶。
女,现在工作于西安,文学爱好者。曾在《当代中学生》发表微型小说《聪明反被聪明误》。
作者
李平平
来源:《文艺西安》
编辑:汪悦 | 校对:禚李昊 | 审核:王丹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