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出生的黄家院子,是个老屋场,据说是个风水宝地,她的祖先应早早地来了,才占得如此先机。母亲讲她的太祖父、祖父,都在这里出生,走完一生。她的父亲也是。院子附近有一座墓,里面埋的人,用我大舅的话说,辈分高得他喊不够。墓碑上刻着其上几辈人迁徙的历程,沿汉江的支流大坝河逆流而上,经过几辈辈人,到了中上游,有了黄家院子。
明清以来移民杂居的当地,母亲叫她父亲“巴”,叫她母亲“咪”。有的叫父母为“爷、姨”“伯、伯娘”“叔、婶”……如今他们年轻一代都叫父母“爸爸、妈妈”了,只有黄家院子的人仍沿袭着古老的称谓。这是黄家尊老敬宗的思想使然,承载着深厚的文化内涵。
我叫外公“嘎公”,叫外婆“嘎婆”。我童年大都由嘎公嘎婆带,一大家子人。嘎公讲他的祖先,算是耕读传家。他的祖父是私塾先生,父亲是一位保甲长,他当了三十多年大队书记。知悉的近几辈人,都识文断字,明晓事理,深受乡邻们爱戴。舅舅也讲嘎公讲过的,他们的语调总是沉稳平和,应是流淌在骨子里的一种教养和修为。
嘎公严格遵守祖先立下的规程。每临逢年过节,备好宴席后,家人们须恭敬地围站在桌旁,听嘎公念请完天、地、人诸位神灵先用餐,并说出祈福语,方才能落座动筷,这是对世间万物的敬畏之心。长幼要分次序落座,身子要坐直坐端,不准跷二郎腿。长辈动筷后晚辈方可动筷,不能吃独食。吃饭时不准大声说话,不准用筷子、勺子敲击碗盘。不准把饭菜洒地上,不准剩饭。不准一个人同时用两个碗盛饭。不准随意换座位。不准把筷子插进饭菜中。我总被那庄严的仪式震撼,一次次地教化了一个孩子的顽劣。
我一岁多时,嘎公的眼睛看不见了。他开始常年坐在椅子上,给家里的亲朋好友和绕膝的子孙,讲他听来的故事或亲身经历。从他的述说里,我知道人间有善恶爱憎,知道大地的辽阔美丽。读小学三四年级时,嘎公让我给他朗读一些文学著作,他静静地听,末了表扬我几句。我好读书的习惯,与嘎公的影响有关。我将嘎公的教育,归为细雨微风式的浸润与熏陶。
嘎公的眼睛看不见后,不知怎的,嘎婆的视力也逐渐弱了。但嘎婆仍能摸索着做家务。一天的劳务接近尾声,嘎婆喜欢带我一起依偎在灶门口,从她的衣裳口袋里掏出好吃的给我,不乏糖果、瓜子、花生、板栗、桔子……嘎婆自己舍不得吃,都留给了我。外婆的无私疼爱、橘色的炭火,是童年的暖色调,持续地温暖着我,并让我传递给了周围的亲人们。
嘎婆生育十一个儿女,物资匮乏的年代,一家人的生活很是艰难。母亲传承了嘎公嘎婆勤俭持家的品行,精细地打理日子。若遇青黄不接的灾年,有些人家已瓮尽杯干,我家还有细粮。母亲说,别“有了一顿充,没有了敲扁桶。”母亲精于女红,小时候,我们一家人穿的毛衣、鞋子,多是她亲手缝制。
母亲对女儿们的教育严厉。记得有一次我说唱几句顺口溜,里面有一句粗话,母亲听见了,说:“你唱的啥!小心我撕烂你的嘴!”我立时噤声,自此我说话轻易不敢带脏字。母亲对女儿们的坐立行走也有要求,她说:“女娃子要像个女娃子的样子!”
母亲总叹息着人的难处。记得小时候叫花子到我家门口,总会吃饱喝足还拿些吃的穿的走,母亲甚至多次收留无家可归的流浪人长住。
母亲爱美。多年蓄着长辫,虽然长发于她打理太费事。母亲与人说话总是连说带笑,生动真诚。母亲不爱无事生非,更不爱搬弄是非,也这样要求她的女儿们。
总之,母亲的身上,秉承了中华妇女的传统美德,人的美德!
忆及母亲,我有许多话想说,却又怕心痛令我凝噎。我以为和母亲相伴的时间会很长,当她猝然离世后,我才惊觉和她在一起的时间太短。远远地,我无法触及她那只伸出的求救的手,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向冰冷的暗夜。我的两个姨都写诗文,我猜测母亲是否有未被挖掘的文艺天赋。母亲是我尚待了解却永不能再抵达的谜。
嘎公说老祖宗留下的遗言,天下黄姓是一家。说本县几十里外一个村子的黄姓,与他祖先是一个支脉下来的,中间已隔了好几辈人。嘎公说那一支的辈分谱快用完了,要续一些,多次托人捎信让人来商量此事。那个村子一直没有来人,两个村的黄姓后辈人几十年来几乎没有啥来往。嘎公自己琢磨了一个辈分谱,托人给那本家捎去。纵观母亲家族的辈分谱,少不了“仁、义、礼、智、信、孝、忠、清、廉、勤、勇、敬、谨、俭……”等字眼。
我大舅小舅子孙们的起名,都沿用了家族留传的辈分谱。那群孩子,像极了我母亲小时候,他们的后代的后代,会不会有一个人像我?生命绵延不息,代代如初生。有时我在异乡想想他们,同一条大河的血脉渊源,让我的脚步踏实了,有了方向与归属感。
作者:蒋书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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