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辰纪念 | 邓小平,他只想把摸到手的牌打好

文化   2024-08-22 01:21   北京  


以下内容,选自傅高义先生著作《邓小平时代》,他在这本书中,回顾了邓小平跌宕起伏的一生,对邓小平个人性格、执政风格以及中国改革开放等大事件进行了完整而独到的阐释。


1978年9月,在东北点燃改革开放的星星之火。


1969至1973年邓小平下放江西的三年半里,也没有哪个中国高官比他更深入地思考过中国的体制到底出了什么问题,需要做些什么。

在江西的日子里,邓楠生了个女孩叫棉棉,邓小平做了外公。沉静的表情中,露出难得的快慰。


1978年时,邓小平对于如何做到民富国强并无清晰的蓝图,他承认只能“摸着石头过河”,并且一再重复这句如今已广为人知的话。不过,他在思考如何开展工作时,确实有一个框架。

他要让中国向世界各国的科学技术、管理体制和新思想敞开大门,无论那个国家属于什么政治制度。他很清楚,亚洲的新兴经济体——日本、韩国、新加坡及中国的香港和台湾——正以其他任何国家未曾有过的速度快速发展。然而邓小平也明白,不能全盘照搬国外的整个制度,因为任何外来制度都不适合中国的特殊需要——中国有着丰富的文化传统,它幅员辽阔,各地差异很大,而且十分贫穷。他认识到了一些自由市场经济学家没有认识到的事情:单靠开放市场并不能解决问题;必须逐步建立各种制度。他要鼓励干部开阔视野,到各国学习成功经验,带回有发展前景的技术和管理方式,通过试验来确定能在国内行之有效的办法。他要帮助铺平中国与其他国家发展良好关系之路,使它们愿意与中国合作。

为使这项重建工作有序进行,他认为中国共产党是唯一能够掌控这个过程的组织。在1978年的中国,最有经验的领导,是那些在50年代和60年代初就担任领导职务的干部,需要让他们重新回来工作。要派年轻人去海外学习,从世界各地带回来最好的观念和最先进的科学技术。采用这些新的做法将带来巨大的破坏性,即使共产党也要从根本上转变它的目标和工作方式。

作为最高领导人,邓小平并不认为自己的任务是提出新思想,他认为自己的职责是掌控设计和落实新体制的颠覆性的过程。他要承担最后责任,做出正确判断。他要挑选一个与他共事的核心班子,在引导这个体制中能够与他分担责任;他必须迅速建立起一套组织,使他们能够一起有效地开展工作。他要得到有关国内真实情况和国际形势的最佳信息。他要给人们希望,但又不能像毛泽东在1958年那样使人产生不切实际的预期。他要向干部群众说明国情,也要调整变革的步伐,使之能够被人民接受,使国家不至于分裂。虽然他掌握着很大权力,但他知道必须敏于观察他的同事间的政治气氛,毕竟他要依靠这些人去贯彻他的指示。即使制度在发生着根本改变,他仍要在就业和日常生活方面维持一定程度的稳定。简言之,邓小平面对的是一项苛刻的、史无前例的任务:当时还没有哪个共产党国家成功完成了经济体制改革,走上持续发展的道路,更不用说这个有着10亿人口、处于混乱状态的国家。


1974年4月,邓小平成为在联合国大会上发言的第一位中共领导人。

虽然邓小平身材矮小,但担任最高领导人的他在房间一露面,就能展现出夺人的气势,自然而然地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有不止一位观察家说过,他似乎能给房间带来电流。他在解决重大问题时专注而果断,既有战时军队司令员那种天生的沉着,又有半个世纪里接近权力中心处理重大问题养成的自信。他经历过官场沉浮,在妻子儿女和亲密同事的支持下又东山再起,所以对自己的处境已经泰然自若。如果他不了解某事,他随时乐于承认。吉米·卡特总统曾评论道,邓小平跟苏联领导人不一样,他有一种内在的自信,这使他能直奔实质问题。他从不纠缠于过去的错误或谁要对其负责。

他经常打桥牌,就像他打牌时的表现一样,他只想把摸到手的牌打好。他能认识并接受权力现实,在可能的范围内做事。在1979年1月的华盛顿国宴上,雪莉·麦克雷恩(Shirley McClaine)对他说,有个“文革”期间被下放到农村的知识分子很感激自己从那段种西红柿的生活中学到的东西,邓小平很快就失去了耐性,打断她说:“他在撒谎!”然后向她讲述了“文革”是多么可怕。

邓小平在1978年时已74岁,但依然精力充沛,机警过人。早上起床后,他会在家里的花园快步绕行半小时。他的办公室就设在自己家里。很多中国领导人同客人坐在并排的沙发上谈话时都是目光直视前方,邓小平却喜欢转过身来注视着与他交谈的人。他勤思好问,善于倾听。据外国官员的描述,如果他反对外国的政策,他会表现得易怒和“咄咄逼人”。邓小平见识过那些利用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和海外武力谋求私利的国家,因此他对自称友善的外国领导人从来不抱天真的希望。但是,无论来自大国还是小国,那些有着不同社会地位、属于不同政党的外国客人,最后都会感到与他相处愉快,即使他们并不喜欢他说的话。他们觉得邓是一个能够打交道的人。

到1978年时,邓小平右耳听力已经很差,这妨碍了他参加人们表达不同意见的会议。他更喜欢看报,每天上午都会一个人坐着读各种报告;他的办公室主任每天为他拿来15份报纸和所有重要报告,邓小平会从中选出那些值得花时间去阅读的东西。会见外宾对他来说要更容易一些,因为译员可以直接对着他的左耳说话,使他能够与客人自如地交谈。邓小平讲一口带有浓重四川乡音的普通话,不过会讲普通话的人并不难听懂,所以他不必放慢语速。邓小平面对的任务令人望而生畏,但很难想象还会有什么人比他做了更充分的准备,或者是从性情和习惯上更能胜任。

邓小平有着本能的爱国主义和为党献身的精神,他的同事也都受到这种精神的鼓舞。邓小平的爱国思想形成于他14岁那年,当时他就读于广安县中学,他走上街头示威并感受到了民间的民族主义情绪。16岁那年他去了法国,分派给华人的苦力活和求学前景的落空让他大失所望,于是他加入了旅欧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此后,直到70多年后去世,他一直是一个坚定的共产党人。

在法国的5年和在苏联的一年,使邓小平比毛泽东更了解世界发展的大势,对中国更有洞察力。他有机会观察一个现代国家的工商业;在苏联的一年使他得以观察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是如何应对现代化的。

在法国时,邓小平就加入到一小群为共产主义青年运动思考整体战略的知识分子中。从那时起,通过和这些中国革命的大战略家交往,邓小平培养起一种看问题的独特眼光,能够从一个“统领全局”的高度思考如何将理论加以落实、如何用理论来影响社会。在法国期间,邓小平放弃了工厂的工作,为周恩来——他比邓小平大6岁——领导下的那个小小的中共党支部干些杂活。他当时的工作是印刷向留法中国学生传播左派思想的宣传册,所以得了一个“油印博士”的绰号。但他实际上变成了周恩来的徒弟,能够观察这位去过日本和英国、已是圈中青年领袖的人如何建立组织。尽管邓小平是这个团体中年龄最小的之一,但他很快就进入欧洲的共产党青年组织执委会。在莫斯科中山大学——苏联刚刚开始在这里培训中国人参加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邓小平被编入第7组,这个组专为培养国际共运的中国最高层领导人而设。他在中山大学有机会理解苏联如何开创共产主义运动,并了解他们对于在中国如何开展运动的看法。


1921年3月。在法国勤工俭学,时年16岁。


邓小平在其一生中主要负责落实,而不是理论。他的责任不断加大,在土地革命战争期间曾领导江西苏区一个小小的县,抗日战争初期又领导太行山区的几个县,抗日战争胜利后则领导数省交界处的边区,1949年后领导整个西南大区,直到最后领导全国。

总之,邓小平有着在地方、大区和中央工作的丰富经验可资利用。半个世纪以来,他一直是中共领导层构思宏观战略思想的参与者。他在党政军中都曾身居高位。50年代他参与过从苏联引进新工业和新技术的工作,就像他将在80年代主持引进西方新工业和新技术的工作一样。


1979年1月1日,与美国驻华联络处主任伍德科克举杯庆祝完成中美关系正常化谈判。

邓小平十分聪明,在班级里一向名列前茅,在1920年四川广安县赴法考试中,他是84名过关的学生中年龄最小的一个。他幼年接受儒家教育时就很优秀,学会了背诵大段的儒家经典。从事地下工作时他学会了不留下任何字迹,只把事情记在脑子里。邓小平不用稿子就能做一个小时条理分明的讲话。毛泽东曾把他称为会走路的百科全书。大事当前,邓小平喜欢独自一人静静思索,考虑他要说什么,当时机一到,他便能做出清晰、明确的表述。

邓小平的同事们知道,他认为统治中国是一件严肃的大事,虽然他可以很风趣,但他在与同事交往时总是一本正经。他对他们的个人生活不感兴趣,也不在乎鸡毛蒜皮的小事,而是专注于提供大多数人认为中国最为需要的坚强领导,并使他们的共同事业有一种方向感。他头脑清醒,做事有条理,不会反复无常。众所周知,他只抓大事,具体工作留给别人去做。他不是那种事必躬亲的人。

但是,对于普通百姓来说,邓小平要比像神一般的毛泽东更易于接近。人们在谈到毛时毕恭毕敬,对邓却可以直呼其名——“小平”。他对自己的毛病也很坦然,对客人说自己有个坏习惯——抽烟、喝酒、吐痰,而且从中自得其乐。

邓小平坚定地为党和国家谋利益,不为自己的朋友捞好处。自16岁离家之后,他再没有回去看望过父母或回乡探过亲。他明确表示自己不代表某地、某派或某些朋友。他最亲密的同事都是为共同事业一起工作的同志,而不是在组织的需要之外效忠于他的朋友。他和妻儿的关系特别亲密,但他严守党纪,从不向家人透露高层机密,尽管他的妻子和4个子女也都是党员。作为严守军纪的军人,他接到命令就会勇往直前,即使他知道这会带来严重伤亡。

作为最高领导人,他准备按自己的日程表大胆实行改革开放。简言之,当他成为中国最高领导人时,他是个严守纪律、经验丰富的干部,决心为党和国家的需要而服务。

在1978年以前的将近200年里,中国的其他领袖人物和邓小平一样,一直试图找到一条富民强国的道路。这个与罗马大约同时建立的帝国体制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尽管经历过一些中断和调整,它不但在统治的人口之众、延续时间之长上超过世界上的任何政府,而且创造了一个伟大的文明。在这样偌大的一个国度里,从这头到另一头要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因而朝廷官员不可能严密监督每个城镇和乡村执行全国性法规的情况。朝廷发明了令人赞叹的科举制度,择优选出官员,培训他们,并在予以监督的同时也赋予他们很大的地方自主权。


1978年10月,在新日铁社长稻山嘉宽陪同下访问君津制铁所,这里成为中国第一家现代化钢铁厂——宝山钢铁厂的样板。


到邓小平1904年出生时,中国最后一个王朝大清国已是积弱难返,面对内忧外患一筹莫展。1911年,一小批反叛者在武昌占领了湖广总督和第八镇统领的官署,由此引发一系列连锁反应,帝国体制随之土崩瓦解。1911年的事件被称为“辛亥革命”,它不是组织有序的革命力量带来的结果,而是对帝国体制失效做出的反应。一些有才华的朝廷要员对中国面临的问题做了很有洞见的分析,也提出了创新建议,但是从整体上说,统治者无力完成使帝国体制应对挑战的使命。

与保留了天皇的日本和仍允许国王在位的英国不同,辛亥革命彻底废除了帝制,建立了一个名义上的共和国,但中国实际上并不存在有效取代帝国统治的政府结构。辛亥革命之后,相继登场的领导人——袁世凯、孙中山、蒋介石和毛泽东——都试图建立一种能使中国变得富强的新体制。

邓小平在1978年上台时,具备许多他的前辈所没有的优势。在19世纪中叶时,几乎没有人意识到新技术和沿海地区的发展给中国的体制带来了多么严峻的挑战。清末的维新派对于落实新观念需要怎样的制度变革也没有清楚的认识。在袁世凯和孙中山时代,既无统一的军队,也没有能把角逐权力者团结在一起的政权结构。而毛泽东没有出国的经历,他在掌权后由于“冷战”的原因也得不到西方的援助。

邓小平上台时,毛泽东已经完成了国家统一,建立了强大的统治体系,引入了现代工业——这些都是邓小平可以利用的优势。很多高层领导人认识到毛的群众动员体系已经失效,中国的科技已大大落后于外国,中国亟须向西方学习,整个体制需要进行根本性的变革。邓小平能够依靠那些受过迫害的老干部——他们曾被打倒,但逃过了劫难。这些重返工作岗位的老革命,愿意团结在邓小平和党的领导之下,提供已有的技能和精力,为受过现代科技和行政管理教育的新生代提供有益的过渡。


1978年12月,邓小平和陈云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上启动改革开放。


1978年美国从越南撤军后,苏联变得咄咄逼人,因此西方各国乐于帮助中国进一步疏远苏联。随着国际贸易的扩张,中国更容易地进入新市场——日本、韩国、新加坡,以及台湾和香港地区——并获得新技术,它们也提供了欠发达国家迅速实现现代化的范例。与东欧各国不同,中国在60年代就彻底摆脱了苏联,这意味着它的领导人在决策时可以只考虑什么对中国最有利。

但是,如果缺少一个强有力的、能够将国家团结起来并为它提供战略方向的领导人,中国在1978年具备的所有这些有利条件,仍不足以让这个巨大而混乱的文明转变为现代国家。与袁世凯、孙中山、蒋介石或毛泽东相比,邓小平做了更好的准备。他将完成近200年来其他人试图实现的使命,即为国家找到一条富强之路。

在完成这项使命的过程中,邓小平在不同时期扮演了大不相同的角色。1949年以前他是革命家,新中国成立以后他成了社会主义国家的建设者。从1967到1973年的“文革”期间,他利用下放农村的时间思考改革的必要。1974和1975年时毛泽东仍然在世,邓被委以整顿国家的职责,这为他后来的工作打下了基础。他在1977年成为改革家,先是在华国锋手下工作,然后在1978年成为最高领导人。

邓小平1974年会见一个美国的大学代表团时说:“我没有上过大学,但我一向认为,从我出生那天起,就在上着人生这所大学。它没有毕业的一天,直到去见上帝。”邓小平终其一生都在不断地学习和解决问题。他引导着中国的转型——一个摸着石头过河的过程,使得这个国家和他1978年接手时相比,变得几乎难以辨认。







邓小平时代
傅高义 著 冯克利 译
Deng Xiaoping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China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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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来源:三联书店三联书情公众号

本号主编:刘贯之

责任编辑:梓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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