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画师|如月 文|微醺+若鱼
江爷本名江桐之,祖上有人在宫里当医差,太爷很有经商头脑,开了个医馆,后来祖上慢慢没落,到江桐之这一代,基本上就只剩下祖传的几张秘方和看病基础了。
他的前半生很坎坷,幼年丧父,少年丧母,中年娶妻生子,以为人生终于迎来转机,结果一场泥石流从天而降,把他的家埋进了土里。
当天他去隔壁村出诊,算是躲过一劫,等救援队把他妻子孩子挖出来的时候,妻子紧紧把儿子抱在怀里,人都变形了,他直挺挺站在那,仿佛全世界都停止了运转,然后他一口鲜血喷涌而出,从此就疯了。
那几年他时而清醒时而混沌,清醒的时候,也能给近邻们把个脉看个舌苔开两副药换顿饭吃,混乱的时候,日夜不分,精神不济,行为乖张,不知今夕是何年。
这次清醒过来,发现天气如此热,而身上竟然还穿着棉袄,这么一算,他这次疯癫至少得有半年多了。
他起身想找点干净衣服,刚走出门,就看到一个妇人背着个孩子站在院门口探着头往里望着,妇人看到他出来,大概是琢磨了下他的年纪,赶紧对着孩子说,“快,快叫江爷。”
孩子弱弱地低低地叫了声,声如蚊呐,根本没听清。
江桐之看了眼孩子,三四岁的年纪,软趴趴地趴在母亲的肩头,面黄肌瘦,眼睛混沌,头发疏稀,长期营养不良,露在短裤外的腿跟胳膊一般细,他也没顾得上找衣服了,赶紧把母子俩迎进院子里,边走边说,“这是来看病的吧?”
妇女羞愧而委屈地说,“家乡闹荒,我们一路往南逃,孩儿爹没挺住,停在半路了,孩子这看着情况也不太好,我打听了下,这附近就您能看,我们就一路问过来了,还希望您救救命。”
说到后面,妇女已经哽咽了。
江桐之边听边点头,把院子里的石凳子收拾了下让孩子坐下来。
他看看孩子舌苔,把把脉,松了口气,然后宽慰着母亲说:“不是大病,孩子脾胃受影响,长期营养不良,加上路上颠簸,精神又紧张,开几副药,再好好吃饭,很快就能长回来。”
妇女一听高兴地点头,眼里的泪花都在颤动。
“好的,那,那……请您开药吧。”江桐之这就着手准备写药方,哪知道手中没笔,桌上无墨,家里乱糟糟的。
妇女说:“要不然您说吧,我能记住。”
江桐之为难地看了她一眼说,“这个药种类虽然不多,但是用量需要把控精准,这样吧,我看你们风尘仆仆,你们不嫌弃的话,就先在我这休息下,我出去看看药店开门没?”
母子俩一听,也确实没有其他办法,这就先在石凳上坐了下来。
等江桐之回到院子里,差不多3个小时以后了。
因为他估摸着这母子俩也没地方熬药,自家家里更是一团糟,他便直接在药房煎好了药,顺便借了纸笔,把药方写好了,就算经年累月的疲累,可是一看这纸上的字迹,苍劲有力,排列整齐。
一进门,他就愣住了。
刚才还乱糟糟的院子,现在焕然一新,他的破棉衣已经洗干净晾在院子里的树杈上,妇女满头满脸的汗,她捋了下头发,非常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我身上没有钱付医药费,我想着就帮忙收拾一下,我只收拾了外屋,里屋我没进去,您看抵药费行么?”
她低着头,双手使劲地绞着衣角,似乎正在等待着判决。
江桐之一听原委,笑了一下说,“谢谢你,不用医药费,那家药店我很熟悉,呃,清醒的时候,我也会去帮忙诊诊脉。”
“其实......其实,我知道这个很难说出口,那个,我们家乡已经回不去了,孩子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再颠簸了,我想,如果可以,我想,可否借您的院子住一段时间,我所有的家务都会做,等孩子病好了,我们马上就走。”妇女说得实在艰难,一段话说完,头低得更低了。
江桐之心里也是一阵酸,如今的年代,大家能帮一把是一把,而且这孩子确实也不能再耽误了。
于是,这位叫香芹的妇女和她的儿子陈天赐就这么在江桐之家暂时安定下来,为了避嫌,她坚决不到里屋去,只把院子里的柴火屋收拾一下,就住了下来。
香芹说到做到,所有的家务她都包了,还去村头挑水,把江家前前后后左左右右全都冲洗了一遍,甚至在经过江桐之的同意后,把院子旁边土地翻了翻,种上了瓜果蔬菜。
小天赐的身体好些,会围着院子跑来跑去,也会跟着母亲到山上采些野果,去菜园里帮忙拔草,一听见江桐之回来,就飞快地跑过去扎进他怀里。
江桐之也高兴,把天赐抱了个满怀。
香芹爱怜地看了一眼天赐说,“这孩子,我都说了不能叫江爷了,叫江伯伯,没那么老。”
这都是香芹的功劳,她不仅会种菜,会做饭,各种面食信手拈来,还会穿针走线,缝缝补补,不仅江桐之变体面了,香芹和天赐也不是刚来那天的样子了。
现在看香芹看着也年轻多了,她其实也才20多岁的年纪,只是之前风餐露宿,风吹雨打,过得残败,换上干净的衣裳,乌黑的长发盘成一个发髻,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长了点肉,也白皙了很多。
天赐更是改变很多,身体变壮实了,说话也不磕巴了,声音清脆又响亮,头上长出好多新头发,毛茸茸的很是可爱。
在香芹的建议下,江桐之重新背起了药箱行医治病,也为家里挣些微薄的家用,香芹和天赐料理家务,她说的是抵他们的住宿钱和生活开销,还有天赐的看病费用。
其实江桐之清楚,他们母子俩给的,已经超出这些许多。
此刻,江桐之抱着陈天赐站在院子里,右边背着行诊的药箱,险些掉下眼泪,算了下,妻子和儿子走了后,这么多年,他行尸走肉,毫无思想,感官全无。如今这个院子终于又有了一点家的样子了,这么一想,江桐之心里吓了一大跳。
他赶紧熄灭心中的火苗,同时心里对原配妻子升起了浓浓的愧疚,他至今都能清晰地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妻子的样子,她跪在地上,双手紧紧地搂着儿子,她的左手绕过儿子小小的腰紧紧地抓着儿子的衣服,右手覆盖在儿子头上,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寸皮是好的,她的脸上是平静的表情,她的背被压弯了,头也变形了。
每次想到这些,江桐之的心里好像被利刃划出无数道痕,汩汩流着鲜血,鲜血在胸腔里奔流翻滚着。他难受地按住左胸,一股气上不来。
香芹跑过来,扶着他站直,右手用力地拍打着他的背部想帮他顺顺气,她焦急地大喊:“江大哥,江大哥。”
他看到香芹的嘴唇翕动着,但就是听不到声音,他看到小天赐远远跑来,双手举得高高的,嘴里也喊着什么,他听不到,通通都听不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的眼前慢慢清晰了,香芹和天赐都围绕在他身边,紧紧地抓着他的左手和右手,天赐哭得一脸的鼻涕和泪,看到他醒来,香芹端了一碗水送到他嘴边,“江大哥,你醒了,你感觉好点了么?你有哪里不舒服么?”
他动了一下,嗓子沙哑地说:“没事,好了,过去也经常这样。别担心,醒了就好了。”
其实他没敢说,过去每次有这种症状的时候,都是疯癫的征兆,一般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几天或者几个月之后了,疯疯癫癫的时间有长有短,长则数个月甚至1-2年,短则几天。
“今天是几号?”江桐之问。
“今天是冬至呀。你刚刚晕倒了一小会儿。”香芹说。
江桐之想,那就是这次没有疯癫,只是短暂昏倒一会儿。
“你没事就好了,吓死我了!”小天赐忽然哭了起来,眼里含满了泪。
江桐之摸摸他的小脑袋,安慰了他两句,一转头看到香芹头低低的,好像有什么话跟他说,最后却什么也没说。
其实,香芹有很多话想问他,因为前两天,她去河边洗衣服的时候,听见了几个妇女说到了她。
“那个女人,外乡逃荒来的,也不知道安的什么心眼,她儿子病好了,这也不走了。”
“对呀,听说丈夫死在路上了,她这赖着不走,八成啊赖上江老四了。”
“年轻也年轻,脸蛋也好看,江老四也是走运。只不过,他老婆孩子在天上看着,得多难过啊。”
香芹低着头,想走又不敢走,只得杵在那偷听。
“江老四白捡了老婆,一分钱都不用出,哪还想得到他那可怜的老婆孩子啊。”
妇女们一边说一边笑,表情生动又污秽,香芹实在忍不住了。
香芹冲过去,颤颤巍巍地指着他们说:“关你们什么事!多管闲事!你们这些人,应该每个人都受过江大哥的恩惠吧,一般小病小灾的不都指着江大哥瞧嘛!你们编排我可以,怎么能编排江大哥呢,你们的良心被狗吞了吗?”
香芹站的石头比较高,这一通气势高耸,她说的也句句在理。这些妇女们也是欺软怕硬,看到香芹现在气势逼人的,也都噤了声。
“今天就算了,下次再让我听到,别怪我不客气。”香芹说完狠狠往河里扔了个石头,转身往江大哥家院子里走去,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到底有点害怕,她感觉到汗流浃背,只觉得牙齿直打颤。
这件事在她心里憋了一天了,她很好奇,江桐之的老婆孩子到底怎么了,却不敢问。
没想到,他忽然晕倒了,她想,也许跟他那老婆孩子有关吧。
这么一想,她更不敢问了。
那天晚饭,香芹特意温了一壶酒,她说:“江大哥,我和天赐也在您这住了大半年,天赐的病也好了,往后我们,我们就不再给你添麻烦了。”
“什么添不添麻烦的,你大概也听了一些闲话,你别听他们的,你们娘俩就好好住着。”江桐之喝了一口酒,抬起头,很认真地对香芹说。
“江大哥,我是听到了,我还教训了她们一番,说我可以,可不能那么说你。”香芹说完,越想越觉得委屈,实在忍不住,就把下午在河边洗衣服时候发生的事儿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江桐之。
“没想到你还挺伶牙利嘴的,我还怕你被欺负呢。”江桐之到不惊讶,反而略感欣慰,眼睛笑得弯弯的,村里人有些话是挺不中听的,别说香芹了,江桐之自己也没少听。
“江大哥,既然别人有这样的想法,我知道你不在意,其实我也不在意,但是我不想置之不理,这对你,多少有些不公平。所以,我准备带天赐走了。”香芹也捧着一碗酒,歪着脑袋问江桐之,她其实是很想听江桐之说点什么的。
但江桐之没接她的话,他抽出旱烟,啪啪点燃了。
过了好久,才听他缓缓地提起了关于妻子和孩子的事情,神色木然,但语调沉重地让人不忍听下去。
香芹听完久久都说不出话来,只觉得无比心痛。
“江大哥,真是苦了你了。”
这样的生离死别,任谁都要疯了。
香芹决定带着天赐离开了。
那晚,她做了几个小菜,还用给人家缝衣服挣得钱买了两壶酒,江桐之回来时,天赐已经睡下了。
香芹给他斟酒,两人坐下来吃饭,喝酒。
江桐之在说一个病人的情况,香芹忽然打断他,“江大哥,我老乡传来消息,说家乡情况也好转了,我想着带天赐往回走,天赐爹当时突然没了,我也想着回去立个衣冠冢。”
香芹说完,头垂得低低的。
江桐之夹菜的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才说:“是因为那些流言蜚语吗?”
香芹摇头,眼里有隐隐的泪光。
谁知道江桐之把筷子用力拍在桌子上,“我跟你说了,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你就安心住下来,如今外面很不太平,现在还有饿死的,冻死的,病死的不计其数!”
他心里有个声音,让他把香芹母子留下来,一定要留下来,这是他的家人,他不能再失去他们,但是心里的声音升腾到嗓子眼,好像堵住了,又好像弱化了,他张开嘴,出来的却是这么一句听起来像责怪的话。
香芹突然像失去了所有的支撑,趴在桌上哭了出来。
她哭得很伤心,肩膀耸动着,长长的辫子披在肩上。江桐之那一瞬间心都软了,他犹豫了一下,他很想很想去伸手抱住她,但还是忍住了。
他不知道是不是喝多了,只觉得晕眩,脑海里浮现出妻子和孩子死去的惨状,然后浑身一颤。
“既然你决定了,那就……走吧。”
江桐之醒来时,香芹已经走了。
她只带走了她和天赐的少许衣物,像来的时候那样。
他站在院子中央,望着这个整洁安宁的院子,望着他给天赐搭的秋千架,望着香芹离开前帮他洗好的衣服,在晾衣绳上,水早已经干了。
院子一下子孤清了,江桐之抱着头坐在院子里的长凳上,凳子旁边是香芹栽种的芭蕉树,树旁有两个小小的兔窝,再往远处看,有鸡圈和鸭圈,还有一小片菜园,三月的春风如此撩人,可是他仿佛失了魂一样,愣在那许久都站不起身来。
他的新生活,刚刚开始就结束了,连他都劝慰香芹说,活着的人才重要,他自己为何走不出来?不,他走出来了,他早就下定决心要开始新的人生了,这个时间比他自己发现得更早。
此刻,他满脑子,都只有一个念头,他为什么不能留住她?
但很快,这个念头又被掐灭了,因为他又想起了妻子和孩子,他又转身走进屋,到处寻找,也寻找不到关于妻子和孩子的任何痕迹了。
有的,只是香芹和天赐留下的,还带着气息的痕迹。
他觉得,这太对不起他死去的妻子和孩子了。
江桐之很快又疯了。
这一次他疯得彻头彻尾,谁也不认识了,只是他依然会去妻子和孩子的坟前祭拜,会坐在院子里发呆。
那些鸡呀鸭呀,统统都被他放了出去,菜园里的菜吃完就没有了,他站在那怎么也想不起来,这些菜是谁种的了。
因为他或多或少给过村里很多人恩惠,倒不至于饿死,只是这一次他疯得太离谱,没有人管他了。
江桐之这次疯了三个月,清醒过来时,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是个从未见过的村子,而他自己穿得像个乞丐。
他问了问路边的人,那人说:“你是外乡人吧?”
他懵懵地点头,“这是哪里?”
“这是河南地界了。”
江桐之怔怔地念着河南,然后猛然抬起头,说了一个名字:香芹。
随后,一切关于香芹和天赐的回忆,都在这一刻涌进了脑海。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在他的脸上,身上,春风沁人心脾,江桐之深深吸了一口,他记得香芹说过她的家乡在河南。
原来,他是来找香芹了。
然而,江桐之跑了半个河南,也没找到香芹。
他终于灰心丧气了,他跟香芹认识的时光不过半年,现在已经过去快一年了,也许她早已经开始了新的人生吧。
江桐之决定回家去了。
他兜兜转转回到家乡,已经是两个月后了,然而当他疲惫地站在自家院子门前时,忽然愣住了。正值傍晚时分,他家的院子里,居然炊烟袅袅。
他愣了一会儿,飞快地冲过去打开了门,然后朝厨房走去,刚走到门口,香芹正好端着菜出来,看到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两人四目相对,不知道说什么,但却胜过了千言万语。
在堂屋里玩的小天赐,听到动静也跑了出来,然后径直扑进了江桐之的怀里。江桐之只觉得眼睛酸得厉害,心里像海潮过境一般,汹涌澎湃。
香芹眼里含着泪,低着头,眼里有几分羞赧。
“衣冠冢,我立好了,担心你疯了,没人管,天赐总念叨你,我就带他回来看看,谁知道你没在,门也没锁……”
话还没说完,江桐之张开双臂抱住了她,香芹颤颤地接受了这个拥抱。
她没说出口的是,她一走就后悔了,尽管江桐之从未说过要留下她,但她知道他对自己的心意,哪怕是厚着脸皮,也要把他从妻儿的沼泽里拉出来。
不是报恩,只是因为爱。在这个动荡的年代,爱与被爱都是在难得。
江桐之也终于决定不再沉沦于过去,他说,他去河南找了她很久。
这是香芹万万没想到的,也顾不上天赐在身侧,紧紧地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
第二年春天,江桐之娶了香芹,他倾其所有地办了婚礼,热闹又风光,然后认认真真地坐诊,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他们一生都再未分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