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露很小的时候就怀疑自己不是母亲陈明华的亲生女儿。同一个幼儿园里的女生扎着漂亮的辫子,辫子上还有各种各样可爱的发饰的时候,陈露是比板寸再长一点的男孩发型,陈明华的理由是好打理,省时间。同学们放学的时候都像小鸡一样扑向校门外等着的母亲的怀抱的时候,陈明华说,“你是小学生了,可以自己回家。把我的手机号背熟悉,有事给我打电话。”陈明华很少对她表示亲昵,她从来都是板着脸一本正经地跟她说话,该起来了,该吃饭了,该做作业了,该睡觉了,不该迟到早退,不该旷课,不该吃太多冰等等,在她那里只有该和不该。长大一点的陈露也曾经提出过质疑,她问陈明华,“我到底是不是你亲生的?”陈明华坐在餐桌前飞快地扒拉一碗米饭,听到这话放下碗说,“你要不是我闺女,我会养你啊,你那么能吃。”说完,麻利地把桌上的盘盘碗碗收进碗池里,“待会做完作业,把碗洗了,地板擦一下。”然后背上她的旧挎包出门去了。那个时候的陈明华在夜市经营烧烤摊,每天晚上9点准时开摊,半夜才回家。陈明华收摊回家的时候,陈露有时候还没睡着,能听到妈妈进门的时候钥匙放在柜子上的当啷声,还有她上卫生间的声音,陈露很想冲出去抱住她说,“妈妈,我怕黑,我不敢睡。”可是她一想到陈明华肯定是一把把她推开,说“都多大了,赶紧睡。”她就失去了冲出去的愿望和热情。每个寒暑假,陈露都是孤独地在家度过,动漫,故事书是她的伙伴。后来条件好了,陈明华把钢琴小提琴都安排上了,还给她塞了好多课外课程,轮滑,画画,舞蹈,播音主持,把她的课外时间塞得满满的。陈露也曾经抗议过,她想出去玩儿,她不想上这么多课。陈明华不容置疑地说,“等你以后长大了就知道了,这些技能就算不能当饭吃,但是它们能给你带来愉悦感。”那个时候的陈露并不能理解愉悦感这么高级的词,但是她听进去了,后来她陆续地考了钢琴考级,绘画还获得了奖项,在大学里,年年主持各大类型的晚会,一时间,风头无两,追求者众。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高二那年的暑假结束,陈露着急回学校,因为她交了个男朋友叫邱志。是隔壁班篮球队的队长,学习成绩很差,但是打篮球很帅。
这个事情陈露肯定是瞒着她妈陈明华的,但是她的成绩却泄露了她的秘密,她从班级前十名掉到班级第三十几名,陈明华第一次去了学校,如坐针毡地坐在班主任的办公室里。陈明华从班主任办公室出来的时候,那个脸黑得跟锅底一样,“一直是班级前十的,退步了这么多,好好反省一下。”“妈,你能不能稍微温柔点对我说话,你这语气比我们年段长都严肃。你是我亲妈啊。”陈露站在那,只觉得头顶布满了乌云。“那行,你要是能边谈恋爱边把成绩给我提上去,还回到前十就行,我可以不反对,但你争点气。”陈露还想说点什么的时候,陈明华已经走远了,一贯的雷厉风行的样子。那个学期陈露过得并不开心,因为她发现邱志还有另外的女朋友。可是她好喜欢他呀,喜欢到她可以忽略邱志脚踏两只船的事实,她郁郁寡欢,顾不上陈明华的叮嘱,成绩更是一落千丈,这回直接跑到班级末端去了,人更是精神不济,眼睛浑浊,脸色灰白。可是就算这样,邱志打篮球的时候,她依然出现,手里拿着矿泉水站在观众的最后一排,可是他下场后第一个走向的并不是她,而是走到前排揽了隔壁班一个女生的肩膀。众人的眼睛齐刷刷地转向陈露,似乎要把她盯出一个答案,毕竟曾经的美女学霸现在被当众劈腿,看客们大都已被学业逼得平时的生活如一潭死水,对这个八卦的热情超乎想象。陈露顾不了太多,她卑微地走上前拦住他俩问,“为什么?”邱志的脸微微抬着,用眼角余光看着她,那个表情一分疏离两分冷淡,“没为什么,我不喜欢你了,我喜欢上她了。”“你竟然不知道为什么,最讨厌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人了。”女生也插嘴道。陈露低着头,使劲咬着嘴唇,眼泪一颗一颗砸在篮球场上。正在她不知道怎么走出这密集的目光的时候,一声响亮的耳光声响彻操场,“小兔崽子,这么小就学会这么渣了!”陈露反应了三秒钟,才听出来这是陈明华的声音,她赶忙跑上前去拦住陈明华,哭着说:“别,妈,别,算了!”“你谁呀,怎么打人呀。”邱志的新女友一声尖叫,拦在邱志的面前。“我是陈露的妈妈,怎么打人?你的男朋友,谈恋爱谈得这么任性这么没有品格,这种人你也要啊,看来上一丘之貉!”陈明华字正腔圆,手被陈露死死地抱着,要不然她估计还能反手再来一巴掌。“不爱你女儿就是不爱了,谁受得了她天天一幅高高在上的样子。你打算怎么样?”新女友继续发问。脸上有不甘心和幼稚的心疼。“我不打算怎么样,这一巴掌替他爸妈教训,拿爱情当游戏,不算好男人。哦不,可能他还不是男人。”“还有,小伙子,一有事情就躲女人后面,也不是什么好作为,以后,好自为之。要不然见一次我打一次。”陈明华转身拉着陈露就走了,邱志捂着发红的脸,站在原地目瞪口呆。陈明华买了点简单的饭菜进了酒店的房间,破天荒地带了几罐啤酒,“来吧,咱娘俩难得有机会独处,走一个。”陈明华自己仰脖子先喝了大半罐。“妈,我还是学生,不能喝酒。”陈露盘腿坐在床上,总感觉气氛有点怪怪的。“你爸和我都能喝,你也差不到哪里去,喝了晚上住这儿,你们这个重点中学压力大,难得偷懒一个晚上,还不需要谈恋爱,我特批了。”陈明华面无表情地说。说起谈恋爱,陈露一顿心虚,这十几岁甜腻的初恋,估计以这种不够爽利的方式结束,陈露很想哀嚎一下,偏偏在败得快要崩溃的女儿面前,亲妈陈明华并没有想要安慰她的意思。陈露虽然觉得她跟陈明华的气氛有些尴尬,但还是觉得陈明华今天很帅气。母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渐渐的陈明华话多了起来,神色也温柔了,说起了她小时候的事情,不时笑出来。后来,居然还说起了她跟她爸的爱情。
陈露暂时抛却失恋的痛苦,一脸八卦的表情面对着陈明华,她太想知道自己父母的爱情和他们的过往。
从小每逢陈露问起爸爸的时候,陈明华都板着脸不说,一脸苦大仇深,要么就干脆说等你长大点再聊。现在陈露长到足够大了。陈露想,今晚会是有收获的一个晚上,也是个改变她对母亲看法的晚上。陈明华和陈江河青梅竹马,这个事情整个陈家湾都清楚,那个时候他们不过十七八岁,正是青葱年华,两个人白衣黑裤站在一起,耀眼了整个春天。一年后,陈露出生了,陈明华在家里照顾孩子,陈江河就加入了父亲的团队,帮助父亲搞事业。那个时候陈江河的父亲和陈明华的父亲合伙做鲜鱼生意,两人当年是有名的搭档,信誉好,给的价格也公道,所以远近闻名,大家一到收鱼的季节,都愿意等他俩上门。一到忙季,经常几天几夜不合眼,那个时候的运输不比现在,为了保证鱼的新鲜,经常争分夺秒,收起鱼后就用大卡车马不停蹄往南方大省运。陈江河那几天也累得够呛,但是司机老贺的媳妇生孩子,陈江河只能自己上大卡开起了长途,家里两位老人也照样跟着,毕竟整个销售也都他俩管,必须亲力亲为。车子翻下去的时候,陈江河晕了过去,等他醒来的时候,四周一片死寂,他的头部和胸部因为撞击疼痛无比,他扭头看到父亲倚在车窗旁边,头耷拉下来,而岳父背靠在座位上,血糊了一脸,白衬衣也都是血红一片。这一趟出行,岳父当场去了,父亲经过抢救,两个月后也撒手离去,而陈江河虽然捡回来一条命,断了一根肋骨,断骨戳穿了肺,小腿骨折,在医院住了大半年后出院。没有人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
陈明华在那一年里逼着自己坚强,先后料理两位老人的后事,驮着陈露去医院照顾陈江河,拿出家里的积蓄给鱼农们垫上货款和医疗费后,家里已经所剩无几,她强咬着牙要撑起这个家。
但是陈江河却垮了,他的身体受伤后不能奔波也不能干重活,只能在家做一些轻省的活计,他的脾气日复一日的暴躁。更严重的是他的精神垮掉了,他把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肩上,他觉得如果不是他开车,如果不是他疲劳驾驶,如果他能早点上手,老人就不需要跟车,那么现在,老人都还健在,他依然能够穿梭在人群里,做一个顶起家计的顶梁柱。他不断地折磨自己,绝食,自虐,仿佛这样他的良心能好过一些。他时常在深夜里醒来,紧紧地咬着自己的手指头,陈明华费劲地把他手指头拔出来的时候上头全是血牙印。车祸后的第三年,陈江河还是没能走出这件事带来的心理阴影,身体也越来越差,后来一病不起,不久后,人就没了。“也许,你爸这是解脱了吧。但我不行,因为我还要照顾你,我要还债,养你,养家,实在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又想着不想让你以后被村里人指指点点,所以你爸走的那一年,我带着你搬离原来的村子,来到这里。”“你一直怪我没有母亲的温柔和体贴,我也反省过了,是我疲于奔波,要立足,要扎根,要给你好一点的生活和教育,却疏忽了跟你的相处和亲密。”陈明华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眼眶发红,满脸悲切。“妈,我小时候是有过困惑,觉得你一点都不爱我,也不会像其他妈妈亲近自己的孩子那样亲近我,但是现在我明白了,也从来没有怪你。”陈露也安慰了母亲,说到后面自己也哽咽了。其实这些年来,她逐渐懂得母亲的不容易,那些独处的时光里,她反倒收获颇丰,她学习成绩很好,跟自己爱琢磨爱看书有关系,尤其作文写得不错,课外时间里,学钢琴学画画学播音,使她拥有很多技能,快成为学校的风云人物了。“所以,你恋爱的时候我也没拦着,都有过十几岁的时候,我知道那种甜甜的感觉,你从小就很独立,我也一直坚信你能够处理好自己的事情,哪想到你偏偏就没处理好呢。”陈明华终于往正题上引了。“妈,可能我太喜欢他了吧,其实,我很早就看过他们在榕树下亲上了。”陈露艰难地说出最后两个字,迅速地低下头,仿佛看到男友劈腿是她的错误。“爱情是两厢情愿,但是是有原则的,所谓的原则,就是忠诚和责任,如果不喜欢了,可以分手,但不能玩劈腿,也不能始乱终弃,你既然知道他是个渣男了,那么他就没有和你再继续谈恋爱的资格。”半醉的陈明华难得跟女儿讲这些话。“你这么优秀,更要好好爱自己,孩子,你值得更好。人生还长,要站得高才能看得远,才能遇见更好的人。”陈露其实很快就厘清了,她只是下不了手说不出口,此刻母亲陈明华的剖白,是给她的力量,在背后助力了一把。“还有呀,虽然你爸很早离家,但是他很爱你,如果你以后谈恋爱,不要因为缺爱,也不要因为寂寞,记住,家里还有老娘我,永远是你的靠山。”陈明华简直要拍胸脯了。在这十几年中,她一直是这么做的,只是用比较严苛的方式,她一直想让陈露成长得更独立一些,当然还有生活的紧迫和无奈,但是从嘴里表达出来,这还是第一次。
“妈,其实,我对爸爸稍微有点印象,个子很高,长得很帅,我小时候是不是经常坐在他的肩膀上。”陈露小心翼翼地问。
“对,他很疼你,在那场车祸前,你爷爷姥爷和爸爸,三个男人都很疼我们。但是意外发生了,怨天怨地解决不了问题,人生很长,生活还得继续。”陈明华抓起一把花生米往嘴里塞,一口花生米一口酒,那个动作其实陈露很熟悉。在陈明华奔波开夜市烧烤的那些年,陈露夜里经常不敢睡,小心翼翼地听着门外的动静,很多时候,她听到妈妈在客厅坐了很长时间,有开啤酒罐的声音,有咀嚼花生的声音,有压低声音哭泣的声音,也有醉酒后喃喃自语的声音。“这几年生意越做越大,钱赚得越来越多,可是女儿也离我越来越远。”陈明华又举起一罐啤酒。“没有,我一直在你身边,还有,你刚打他一巴掌的样子真帅!”陈露鼓起勇气,想要拥抱陈明华,她是真心感激这一夜。但是同时,她也怕陈明华像以往一样推开她,她的身体僵在半空中没动,气氛尴尬起来,陈明华笑了下,起身上前,大大地拥抱了下陈露。“你是我的好女儿。”陈明华说完,没一会儿就靠在陈露的肩膀上,睡着了。陈露轻抚母亲的头,光照在她的白发上,她的眼泪落得悄无声息。她终于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