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东坡的美食之道

乐活   2024-08-13 14:34   广西  

在才华横溢的古代诗人中,苏东坡恐怕是我们普通人最能亲近的一位,只因他跟我们一样——爱吃。据统计,苏东坡与吃有关的诗有50多首,全国冠以“东坡”之名的菜肴,有60多道。

苏轼一生仕途不顺,郁郁不得志,他告慰自己的方式,不仅有诗歌,还有各地美食,可谓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吃饱。童年时在眉州,他吃鲤鱼吃兔子,被贬至黄州,就来点“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苏轼的诗与食共通构成了他的洒脱与豁达:纵使认为一切无常而易逝,“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也不忘生活之趣,要“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01

真要开发东坡菜,不能少了鲤鱼 

宋仁宗景祐三年(1036),苏轼出生于眉州(今四川眉山市)。二十一岁前的苏轼都在眉山生活,他日后成为“美食大家”,青少年时期的美食体验和养成的味觉偏好,会有影响吗?当然!那么,在眉州时,苏轼有过什么美食体验呢?很遗憾,苏轼在成名前没留下什么与吃有关的文字,倒是在嘉祐七年(1062)冬末,他写了一组诗,其中有两首,写到了眉州的美食。

苏东坡画像 【明】曾鲸
在此之前的一年,苏轼应制科入三等(一等、二等从来都空缺),以“将仕郎大理寺评事签书节度判官厅公事”至凤翔。虽然得到知府宋选的关心、爱护,但苏轼一人在凤翔,年终想回汴京和父亲、弟弟团聚而不可得,回想故乡岁暮的淳朴风俗,就写了这组诗寄给弟弟苏辙,以抒发思念之情。
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酒食相邀,呼为别岁;至除夜,达旦不眠,为守岁。蜀之风俗如是。余官于岐下岁暮思归而不可得,故为此三诗以寄子由。
这组诗有三首,其中有两首说到食物,第一首就是《馈岁》:

农功各已收,岁事得相佐。

为欢恐无及,假物不论货。

山川随出产,贫富称小大。

置盘巨鲤横,发笼双兔卧。

富人事华靡,彩绣光翻座。

贫者愧不能,微挚出舂磨。

官居故人少,里巷佳节过。

亦欲举乡风,独唱无人和。
说的是在眉州过年,各家各户相互馈赠礼物,送上节日祝福的情景,“岁晚相与馈问,为馈岁”。馈赠的礼物是什么呢?“山川随出产”——当地的特产。不论穷人还是富人,皆如此,只是会有多少、轻重之分。都有什么特产呢?“置盘巨鲤横,发笼双兔卧”——鲤鱼与兔子。
那个时候眉州人就流行吃鲤鱼和兔子,不知苏轼生活时代的四川人与今天的四川人是不是一样喜欢吃兔头?但可以肯定的是,川人爱吃兔子,因此开发出吃兔头,是有着悠久的历史和传统的。除了鲤鱼和兔子,苏东坡还提到眉州的另一种美食——舂磨,就是粮食加工的年糕,这是穷人之间互送的礼品,富人互赠的礼物是彩绣。如今送年糕的传统还保留着,几乎普及全国。第二首是《别岁》:

故人适千里,临别尚迟迟。

人行犹可复,岁行那可追。

问岁安所之?远在天一涯。

已逐东流水,赴海归无时。

东邻酒初熟,西舍豕亦肥。

且为一日欢,慰此穷年悲。

勿嗟旧岁别,行与新岁辞。

去去勿回顾,还君老与衰。
说的是别岁欢饮的场面,东邻、西舍、酒熟、豕(猪)肥是互文见义,遥应首篇“农功各已收”一句。这首诗写的是杀年猪和喝酒。至于年猪宰后具体怎么做,没说。苏轼一辈子爱吃猪肉,这与小时候的饮食习惯有关,“东坡肉”能够名闻天下,看来在眉山时就已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兔子、猪肉和年糕,川人今天还在吃,但鲤鱼却少有人吃了。这是因为随着养殖技术的发展,很多比鲤鱼更好吃、长得更快的淡水鱼出现,将鲤鱼从首选位置挤掉。现在川菜中用到的淡水鱼,煮藿香味的多用鲫鱼,水煮鱼多用花鲢,酸菜鱼多用花鲢或者草鱼,烫涮多用黑鱼,清蒸多用鲈鱼,只有做豆瓣鱼这道传统菜,才会用上鲤鱼,但是因为家里面做起来比较复杂,要过油,所以做的人不多。另外,受佛教的影响,鲤鱼多被拿来放生,加上流传的“鲤鱼是发物”等说法,鲤鱼被人为地边缘化。
苏轼一生都很喜欢吃鲤鱼,除这次提到鲤鱼是在凤翔府任上,章惇送过他一条鱼,苏轼为此写了《渼陂鱼》。据考证,这条鱼就是鲤鱼。他被贬至黄州时,吴复古两次派人到黄州看望他,也送过其鲤鱼。同样是在黄州,他写了《鱼蛮子》,就有:“擘水取鲂鲤,易如拾诸途。”他著名的“东坡鱼”,也以鲤鱼为食材。真要开发东坡菜,不能少了鲤鱼,只要方法得当,其美味妙不可言,况且这真是苏轼所提过的,有诗为证嘛。

纪录片《苏东坡》
与鲤鱼命运相似的,还有苏轼诗里的兔子,同样深受青睐。《诗经·小雅·瓠叶》中就有:“有兔斯首,炮之燔之。君子有酒,酌言献之。”说的是来客人了,杀只兔子,或煨或烤,再来一杯美酒,这是烤兔子。《礼记·曲礼下》有:“凡祭宗庙之礼,牛曰一元大武……兔曰明视。”在周朝的各种祭祀典礼中,兔子作为必不可少的祭品之一,名曰“明视”。
为什么叫“明视”?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做了权威解释:取兔子不眨眼睛之故。周天子每天的吃喝用度,讲究得很,其中就有“六兽”。《周礼·天官》就有:“庖人,掌共六畜、六兽、六禽,辨其名物。”这“六兽”包括什么呢?东汉末年儒家学者、经学大师郑玄在《周礼注疏》中说:“六兽,麋、鹿、熊、麇、野豕、兔。”看来兔子早就是周天子的日常野味。
但这个时候还没实现驯养兔子,养兔子吃至迟在西汉出现,西汉枚乘的《梁王菟园赋》描述了富可敌国的汉文帝次子梁孝王刘武的奢侈生活,“斗鸡走兔,俯仰钓射,烹熬炮炙,极欢到暮”。他为养殖兔子专门建了一个“菟园”,而生活在这片园林里的兔子,当然就成为狩猎和烹熬炮炙的对象。
这个时候人们吃兔子,方法比较简单,不外乎醢——做成肉酱,或烹——煮,或熬——慢煮,或炮——包上泥巴扔火堆里烧,或炙——烤。到了东汉,刘熙在《释名·释饮食》中提到了一种新方法:“其腊令纤,然后渍以酢也。兔纤亦如之。”即把兔肉熬煮熟后拆成纤细的条状配上醋食用,这相当于今天的肉松,只是少了糖和酱油。到了魏晋南北朝时,做法就多了。贾思勰在《齐民要术》中就介绍了不少新式兔子烹饪法,计有肉酱法、作卒成肉酱法(速成肉酱法)、五味腊法、兔臛法等,其中重点推荐了末一种做法:
兔臛法:兔一头,断,大如枣。水三升,酒一升,木兰五分,葱三升,米一合,盐、豉、苦酒(醋),口调其味也。
将一只兔子斩成枣子大小的肉块,加三升水、一升酒、五分木兰皮、三升葱、一合米(相当于现在二两)一起煮,再下盐、豆豉和苦酒,尝一尝后调好口味。这种做法,对放多少佐料,要求很是精准,有点像兔子粥或兔子羹,但估计不怎么好吃。
苏轼生活的时代兔子怎么做,他老人家没说,但可以参考宋朝美食书《东京梦华录》,里面记载了签盘兔、炒兔、葱泼兔等菜式,已经与现代人的吃法比较接近了。到了明代,李时珍赋予了兔肉药用价值,《本草纲目·兽部》说兔肉:“味辛性平无毒,补中益气,祛热气湿痹,止渴健脾。”这还不算,他还推荐了一味中药——望月砂,主治“目中浮翳,劳瘵五疳,疳疮痔瘘,杀虫解毒”。这个望月砂就是兔子的便便。
将“兔子菜”打上苏轼的名号,也完全没有问题。苏轼这组诗只是写到一部分小时候生活的回忆,诗里更多的是诉说与苏辙初次离别后的思念之情。无论是“官居故人少,里巷佳节过。亦欲举乡风,独唱无人和”,还是“故人适千里,临别尚迟迟。人行犹可复,岁行那可追。问岁安所之?远在天一涯。已逐东流水,赴海归无时”,抑或是“勿嗟旧岁别,行与新岁辞。去去勿回顾,还君老与衰”,都是苏轼对兄弟间这段感情的难舍难分和岁月流逝的无奈。苏轼初出茅庐,对日后等待他的灾难还未做好准备。


02

在黄州的贫苦生活,也要来一份“东坡鱼羹”

苏轼在元丰二年(1079)七月二十八日被捕,八月十八日被囚禁于御史台狱,十二月二十九日出狱,历时五个月又十一天。出狱时正要过年。对苏轼的安排是“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令御史台差人转押前去”。
这是一个保留最低级别——九品的公职“本州安置”即只能待在黄州,不能跨州走动。“不得签书公事”即剥夺了审批权和工作权,无事可干。元丰三年(1080)正月初一,四十五岁的苏轼就被御史台派人押送到黄州,年都不让过,一个月后到达目的地。
在苏轼生活的时代,黄州属淮南西路管辖,下辖黄冈、黄陂、麻城三县。苏轼在这里待了四年两个月,这是他出川后一生中连续居住时间最长的地方。
苏轼还算是幸运的,神宗皇帝只是杀鸡儆猴,并不允许新党无底线迫害旧党。上面还有神宗看着,只要苏轼“闭嘴”,他们也不会对苏轼怎么样。所以在黄州这五年,尽管日子苦了一点,但却是苏轼人生路上相对安稳的阶段。
苦到什么程度呢?有官无职,连住的地方都得自己找,吃的就更成问题了。陪苏轼到黄州的是儿子苏迈,两个人就寄宿在寺院,城里的定惠院给予这对落难的父子极大的方便。在《与王定国书》中,苏轼写道:“某寓一僧舍,随僧蔬食。”在写给章惇的书信中,他也说:“现寓僧舍,布衣蔬食,随僧一餐,差为简便。”

纪录片《苏东坡》
其间,和僧人们搭伙,只能吃斋,但也有开荤的时候,比如二月二十六日在诗里就说:“卯酒困三杯,午餐便一肉。”估计是自己买来加餐。但无论如何,能吃饱就已经不错了,吃饱后只干两件事:睡大觉和瞎逛。
但困难还是要面对的,以前他一有困难就向驸马王诜伸手,这次王诜也受连累被降官停职,于是只好向章惇求救了。但与章惇毕竟还是有点隔阂,不能明说,只能叫苦:
(黄州)鱼稻薪炭颇贱,甚与穷者相宜。然轼平生未尝作活计……俸入所得,随手辄尽……穷达得丧,粗了其理,但禄廪相绝,恐年载间,遂有饥寒之忧,不能不少念……
说黄州的物价很低,倒是很适合穷人居住,但自己平时就不会过日子,属于“月光族”……对穷、达、得、丧四种人生境遇,都能粗浅了解其中道理,但没了俸禄,怕是过不了一年,就会饥寒交迫,所以不得不叨念……
章惇知道苏轼爱面子,于是又给钱又给药,真是患难见真情。可惜一向心大的苏轼没有珍惜章惇的这份友情,后来在章惇有难时苏轼作“壁上观”,甚至还踩了一脚,两人因此撕破脸。这也给苏轼带来了致命的麻烦,我们以后还会说到。
宋朝的官员俸禄不低,分为实物工资和货币工资,但是,此时的苏轼是最低品级,只有一份微薄的实物俸禄,但没有工作所以没有货币工资,公务接待费更别提了,根本没法养家糊口。在给秦观的书信中,他说到刚到黄州时如何过日子:
初到黄,廪入既绝,人口不少,私甚忧之。但痛自节俭,日用不得过百五十,每月朔便取四千五百钱,断为三十块,挂屋梁上,平旦用画叉挑取一块,即藏去叉,仍以大竹简别贮用不尽者,以待宾客,此贾耘老法也。度囊中尚可支一岁有余,至时,别作经画,水到渠成,不须预虑。以此,胸中都无一事。
每天家用一百五十钱,每个月第一天就拿出四千五百钱,分成三十份,挂在屋梁上,够不着就不会乱用。每天早上用叉子挑取一份,然后把叉子藏起来,每天用剩的就放进竹筒里,用于客人来了加菜。只要解决了一年的家用,就觉得万事大吉了。
穷日子有穷日子的过法,但只能让自己人知道;对外嘛,该装还得装,刚到黄州,苏轼就写了《初到黄州》:

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

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

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

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
大意是,自己都感到好笑,一生为嘴到处奔忙,老来所干的事,反而变得荒唐。长江环抱城郭,里面江鱼味美啊;茂竹漫山遍野,只觉阵阵笋香。作为被贬逐之人,员外安置又何妨?按惯例,诗人都要做做水曹郎嘛。可自己对政事已毫无补益,还要耗费皇上的俸禄,惭愧惭愧!
这可不是说说,苏轼在黄州还真把长江的鲫鱼、鲤鱼吃出了花样,吃出了水准,他在《煮鱼法》中说:
其法,以鲜鲫鱼或鲤治斫,冷水下,入盐如常法,以菘菜心芼之,仍入浑葱白数茎,不得搅。半熟,入生姜、萝卜汁及酒各少许,三物相等,调匀乃下。临熟,入橘皮线,乃食之。其珍食者自知,不尽谈也。
这简直就是一份“东坡鱼羹”食谱:把新鲜的鲫鱼或鲤鱼切成块,加点白菜,再放进葱白,关键是不搅动。等到菜半熟之时,再把等量的生姜、萝卜汁、酒调匀倒入。鱼羹快熟的时候,再加入新鲜的橘皮丝。

宋乔仲常《后赤壁赋图》(局部)

他说这鱼羹鲜美芳香,吃过就知道。不过,按现代人的口味偏好和对美食的审美标准,这鱼羹也不过如此——一堆鱼骨头和肉混到一起的羹,能有多好吃?论做鱼羹,还是淮扬菜和粤菜更厉害,拆了骨再做才好吃。
被赶到黄州又怎么样?为长江环绕而想到有鲜美的鱼吃,因黄州多竹而犹如闻到竹笋的香味,这种“能从黄连中嚼出甜味来”的豁达、乐观,既支撑着苏轼五年的黄州生活,也是对迫害他的对手的蔑视。

03

荔枝让苏东坡觉得被贬惠州值了

苏东坡在惠州住了两年七个月,留下了诗词、杂文五百八十七篇,数量仅次于其在黄州的七百五十多篇。不过,苏东坡的创作高峰出现在密州和黄州,在惠州虽然数量众多,但与密州、黄州比,佳作则少了一些,这其中关于荔枝的几篇,则是佳作无疑。
苏东坡到惠州后的第二年四月十一日,吃到了惠州荔枝。这个时候的荔枝属于早熟品种,还带酸味,但已经让苏东坡赞不绝口,认为“荔枝厚味高格两绝,果中无比,食物中唯江瑶柱、河豚鱼近耳”,于是写下了这篇《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

南村诸杨北村卢,白华青叶冬不枯。

垂黄缀紫烟雨里,特与荔枝为先驱。

海山仙人绛罗襦,红纱中单白玉肤。

不须更待妃子笑,风骨自是倾城姝。

不知天公有意无,遣此尤物生海隅。

云山得伴松桧老,霜雪自困楂梨粗。

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

似闻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

我生涉世本为口,一官久已轻莼鲈。

人间何者非梦幻,南来万里真良图。
大意是:南村的杨梅,北村的卢橘,都有白色的花朵、青青的叶子,冬天也不枯萎。烟雨蒙蒙的春天,它们的果实开始成熟,都比荔枝早,堪称荔枝的先驱。荔枝的外壳好似海上仙女的大红袄,荔枝的内皮便是仙女红纱的内衣,而荔枝肉就是仙女洁白的肌肤。根本无须美人杨贵妃赏鉴加持,荔枝本身自有动人的资质、绝世的姿容。

图片来自网络
天公遗留这仙品在凡尘,不知是有意为之,还是无意使然。这荔枝与松树一同生长,不像山楂、梨子那样,果质会因霜雪变得粗糙。主人清洗杯盏,斟满了桂花酒,用洁白的盘子端来了这红色龙珠般的荔枝。荔枝的美味好似烹制好的江瑶柱,又像鲜美的河豚腹。
自己一生做官不过是为了糊口养家,为求得一官半职,早把乡土之念看轻了。哪里知道人生变幻无常,居然能在异乡品尝到如此佳果,贬谪到这遥远的南方也是一件好事啊。
苏东坡爱吃荔枝,这首诗诗名虽为《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但并不是他第一次吃到荔枝,而是在惠州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荔枝。他的老家四川眉山就有荔枝,他在最后一次离开老家前,还亲手在家里种了一棵荔枝,既然老家产荔枝,苏东坡没理由没吃过。
在被贬黄州时,杭州的朋友每年都托人给他送去礼物和问候,其中就包括荔枝干。苏东坡在定州时吃蜜渍荔枝,还写了几首诗。现在的荔枝产于两广、福建、海南、四川,眉山三苏祠里的荔枝树每年还在结果,尽管是后人栽种的。在苏东坡生活的年代,气候比现在热,据气候专家考证,元代经历的小冰期才使我国气候变成现在的状况,所以不排除当时杭州也产荔枝,否则难以解释杭州友人送荔枝干给苏东坡。
虽然别的地方也有荔枝,但岭南的荔枝为荔枝中的佳品则毫无异议。四月份的早熟荔枝已经让苏东坡觉得被贬惠州值了,等到吃到更好的荔枝,则让苏东坡彻底爱上了惠州。他自言:“余在南中五年,每食荔枝,几与饭相半。”荔枝季节,他每天荔枝一半,饭一半。“日啖荔枝三百颗”,还真不一定是夸张之辞,《食荔枝二首》之一,是他的名篇:

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杨梅次第新。

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
这首七言绝句言简意赅,是上一首诗《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枝》的“精简版”,“不辞长作岭南人”比“南来万里真良图”更直接,更易记,也更朗朗上口,遂为千百年所传颂。
苏东坡还多次撰文形容荔枝的滋味,在《荔枝似江瑶柱说》中,他说:
仆尝问:“荔枝何所似?”或曰:“似龙眼。”坐客皆笑其陋。荔枝实无所似也。仆曰:“荔枝似江瑶柱。”应者皆怃然……
在《荔枝龙眼说》中,他说:
闽越人高荔子而下龙眼,吾为评之。荔子如食蝤蛑大蟹,斫雪流膏,一啖可饱。龙眼如食彭越石蟹,嚼啮久之,了无所得。然酒阑口爽,餍饱之余,则咂啄之味,石蟹有时胜蝤蛑也。戏书此纸,为饮流一笑。
在惠州,苏东坡还有多首咏荔枝诗,表达了对岭南荔枝的喜欢,这是作为一个美食家真实的一面。他又作了《荔枝叹》,以纪实手法,追思汉唐贡荔之害,转入议论感慨,批判统治者的荒淫无耻,最后写时事,对民众遭受祸害深切同情:

十里一置飞尘灰,五里一堠兵火催。

颠坑仆谷相枕藉,知是荔枝龙眼来。

飞车跨山鹘横海,风枝露叶如新采。

宫中美人一破颜,惊尘溅血流千载。

永元荔枝来交州,天宝岁贡取之涪。

至今欲食林甫肉,无人举觞酹伯游。

我愿天公怜赤子,莫生尤物为疮痏。

雨顺风调百谷登,民不饥寒为上瑞。

君不见,武夷溪边粟粒芽,前丁后蔡相宠加。

争新买宠各出意,今年斗品充官茶。

吾君所乏岂此物,致养口体何陋耶?

洛阳相君忠孝家,可怜亦进姚黄花。
大意是:五里一土堡、十里一驿站,运送荔枝的马匹,扬起满天灰尘,急如星火;路旁坑谷中摔死的人交杂重叠,百姓都知道,这是荔枝龙眼经过。飞快的车儿越过了重重高山,似隼鸟疾飞过海;到长安时,青枝绿叶,仿佛刚从树上摘采。宫中美人高兴地咧嘴一笑,那扬起的尘土,那飞溅的鲜血,千载后仍令人难以忘怀。
东汉永元年间(89—105)的荔枝来自交州(今我国两广地区和越南北部及中部),唐天宝年的荔枝来自涪州,人们到今天还恨不得生吃李林甫的肉,有谁把酒去祭奠唐伯游?
我只希望天公可怜可怜百姓,不要生这样的“尤物”,成为人民的祸害。只愿风调雨顺百谷丰收,人民免受饥寒就是最好的祥瑞。你没见到武夷溪边名茶粟粒芽,前有丁谓,后有蔡襄,装笼加封进贡给官家?争新买宠各出巧意,弄得今年斗品也成了贡茶。
我们的君主难道缺少这些东西?只知满足皇上口体欲望,是多么卑鄙恶劣!可惜洛阳留守钱惟演是忠孝世家,也为邀宠进贡牡丹花!
作为一个诗人,苏东坡没有沉迷于荔枝的美味中不能自拔,而要对这种劳民伤财食荔枝批判一番,这是一个文化巨匠应有的一面。


04

临终前,连最爱的美食都无法享用

自元符三年(1100)六月渡海,舟车劳顿,加上一路应酬不绝,三年海南淡出鸟来的生活一下子吃了太多油腻食物,消化不良。过了韶州,他就害起泻痢病来,且又到年关,只得留在南雄度岁,顺便调养。
金农 蔬果花卉图册十六开之二  中国国家博物馆
被贬岭南七年,他以无比的勇气和忍耐,堂堂闯过生死之关。苏东坡在此诗中表达的是:他已斗赢了这场人生的逆境。
时局大变,宋徽宗一开始采取的是政治平衡术,偏旧党的韩琦儿子韩忠彦、新党的曾布担任宰相后,元祐旧人很多重被征召为中枢、州郡首长。大家认为苏东坡、苏辙重新被起用只是时间问题。苏东坡对此的认识是清醒的,曾布是坚定的新党,为人艰狡,政局的走势,有太多的不确定性,乐观不得。在大庾岭,他见岭上梅花都已结果,于是作《赠岭上梅》:

梅花开尽百花开,过尽行人君不来。

不趁青梅尝煮酒,要看细雨熟黄梅。
梅花只是比别的花开得更早,人的际遇也与时序一样各有千秋,青梅可以煮酒,熟梅则更甜些,也都各领风骚。所谓的审时度势,岭上梅无法做到,都是人在取舍。历经人生跌宕起伏的老东坡自比岭上梅,他再无幽怨,能够让他自此退出江湖,他就知足了。
元宵节前两三天,苏轼一家人到了虔州,也就是今天的江西赣州。在虔州住了七十多天,苏东坡经庐陵、豫章(江西南昌),又再次上庐山,途经舒州,当涂,五月初一日到金陵。好朋友钱公辅的儿子钱世雄来书,说已代他借到常州顾塘桥孙氏的房屋,苏东坡对归程仍在犹豫。到了金山,与程之元、钱世雄同游金山寺,金山寺留有苏轼画像,此时自题一诗于上: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

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黄州、惠州、儋州是苏东坡的苦难修炼场,也是苏东坡文学成就的重要里程,但无论如何也不能算是“平生功业”的主要部分。苏东坡用自嘲总结他的一生,没想到这首诗成了他人生的绝唱。此时汴京朝局忽又大变,代表旧党的韩忠彦为相,与新党的曾布交恶,向太后驾崩后,韩忠彦失去了靠山,曾布就开始活跃起来了。对曾布,苏东坡太熟悉了,老弟苏辙居住的颍昌离京师太近,更不安全,于是决定率家里人到常州居住。
到常州须先到仪真,苏东坡原在仪真置有几间屋,备以收租糊口,现在正缺钱,顺便把它们变卖了。就在此时,苏东坡耐不住六月盛暑的酷热,六月初三午夜,他就突然猛泻起来,一病不起。
此时章惇已经贬往雷州,章惇的两个儿子章援、章持,都是元祐初苏东坡知贡举时所录取的门生,章援深信苏东坡在天下人热切期盼之下,朝廷顺应舆情,定会拜相。他明白父亲过去种种作为,非常恐惧万一苏东坡入相后,回手报复,如何得了?于是写了一封长信,替父亲求情。
苏东坡读完这封长信,对苏过赞道:“斯文,司马子长之流也!”司马子长就是司马迁。苏东坡被这篇美文感动了,心里非常同情章家父子的遭遇,完全忘却章惇千方百计陷害的恶毒,立即叫人铺纸磨墨,扶病起床,亲笔写复信。
章惇掌权时,非欲置苏东坡于死地不可,而苏东坡北还,见章惇贬谪雷州,却劝他养丹储药以养生。苏东坡是个讲道理、不意气用事的人。元祐年间苏辙弹劾章惇,苏东坡不施援手,那时他认为章惇确实不宜在那个重要位置;章惇拜相后对他百般构陷,他应该也觉得曾经对不住章惇,以他对章惇的了解,也理解了章惇;而现在章惇再次倒霉,这事也就过去了,他不至于幸灾乐祸。再说了,此时他重病不起,已经预料自己时日无多,嘱咐苏辙为其写墓志铭,又怎么可能心生怨恨?
六月十五日,苏轼坐船赴常州,钱世雄安排好一切,苏东坡直接迁入租来的顾塘桥的孙宅家。但是此时,苏东坡的生命已经进入了最后时刻,钱世雄送来的“和饮子”与“蒸作”(饮料与点心),他都吃不下,在所作谢片中说:“切望止此而已。”
一个中国历史上伟大的美食家,连他最爱的美食都无法享用,建中靖国元年(1101)七月二十八日,一个伟大的生命安然而逝,终年六十六岁。

本文摘编自

《此生有味》
作者:林卫辉

天问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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