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理通讯工作组将在2024年继续更新专题通讯栏目。最近三期通讯,我们关注AI与艺术,上(点此阅读)我们梳理了艺术的概念与艺术史,中(点此阅读)聚焦于艺术批评,本期(下)我们将探讨人工智能研发的视角和在AI在各艺术领域中的具体应用,以及最后对于上中下三期的总结。
本期通讯的主编(李闻境、丹增班玛措、赵煜爔)在此郑重感谢欧颖欣、卞乐茜等所有参与到本期完善通讯内容中的组委们。非常感谢大家对于我们文字的详细建议让文章不断被完善润色。同时,特别感谢李嘉琪对于本期通讯整体结构的建议和赵煜爔、李闻境对于本期内容的排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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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人工智能研发的视角
从艺术创作者到艺评人,有关人工智能与艺术话题的讨论,往往局限于AI使用方。而在上期推送中提到的《ChatGPT会颠覆文学吗?》中,作者Vara还提到,人工智能在艺术界的参与也与科技公司的研发者以及科技公司身后的投资方息息相关。
(一)互联网时代的承诺
谷歌(google),脸书(facebook/meta)——它们是家喻户晓的科技巨头,负责提供信息的快速访问渠道,或通过社交网络平台促进信息的快速传播和讨论。作为全球互联网生态系统的核心组成部分,谷歌和脸书构建了人类的互联网生活。我们惯于关注这些科技公司带来的成果,却并不在意它们广受欢迎背后的本质原因;毕竟,厘清事物运转的规律虽能够鼓励人们时时反思,但大多数时候无助于目的达成本身。谷歌的愿景是“整理世界上的所有信息,使人人皆可访问之,并从中受益”(To organize the world's information and make it universally accessible and useful),脸书的使命则是“赋予人创建社群的权力,让世界融合在一起”(Give people the power to build community and bring the world closer together)。
尤瓦尔·赫拉利的《人类简史》里,提到了人类自七万年前的现代智人时期起便发展起来的“八卦本能”,“社群”“友谊”等词语构成了人类关系里的古老支柱;对于社会信息攫取与交换,人有一种来自本能冲动的欲望。谷歌愿景和脸书使命所承载的理念贴合人类需求,为个体提供言说自我的空间。在科技公司的“赋权”帮助下,本能的实现在互联网空间里变得轻而易举,人由此才对于这些用户平台慢慢产生了情绪的依赖。
Vara所谓的“赋权”(empowerment),其实就是指谷歌、脸书等平台为个体用户提供了“表达自我、连接世界”的机会,这个概念最早在20世纪60年代就由巴西教育学家Paulo Freire提出,强调个体通过识别和挑战压迫性结构以实现自我赋权。这虽与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情景有所出入,却为这个概念奠定了重要基础,即对个体意志的侧重;这也是互联网的诱人之处,是谷歌、脸书这样的网络社群吸引用户的重要原因。
然而,赋权带来的负面影响也随之以一种清晰而直观的方式剥落在我们眼前。算法控制着用户接触的信息内容,信息茧房现象由此变本加厉,甚至控制了用户的一部分认知。我们一面被注入焦虑情绪,一面被放大其他的负面情绪。我们是被赋权的对象,看似掌握着无尽的选择权,而“个人意志”似乎也受到了尊重;然而科技公司是“赋权”行为的发出者,信息的控制、遴选与呈现都由它们掌控。往往那些带着极端情绪的、暴力的事件、想法、呼声都会在这些平台上处于最容易被捕捉的位置。以赋权之由遮蔽盈利之实,所谓的“用户粘性增长”又何以不算是对人类生存空间的攫取。
网飞(Netflix)纪录片《智能社会:进退两难》(the Social Dillemma)描绘了科技公司如何利用表达自我和连接世界的机会制造错失焦虑,增强用户粘性。片中多位业内专家揭示了这些平台如何通过“赋权”来控制人们的注意力,使他们沉迷于社交媒体,而背后真正的驱动力是商业利润。这些技术巨头以用户数据为基础,通过精准的推送和个性化的内容推荐,逐步削弱了用户的独立思考能力,不断被圈定在自己的信息茧房内。https://www.netflix.com/title/81254224
(二)写作何为
作家、文学爱好者使用语言的目的和AI投资方选择语言的目的并非一致。我们在上一节以谷歌和脸书作为示例,向大家展示了科技公司如何顺着人类关切打造赋权平台,最终获得盈利;而Vara表示,人工智能科技公司背后的投资方是沿着同样的思路,将目光从谷歌、脸书等平台所利用的“社群”“友谊”“影响力”这些定义着人类的特质转移向“语言”本身。一款可以参与艺术创作的语言模型,正如二十多年前诞生于加利福尼亚、希冀着将整个世界联系在一起的科技公司,完美地贴合了人类的表达需求。具备写作能力的人工智能对于用户的吸引和诱惑力不可小觑。然而写作究竟是什么?写作冲动究竟为什么对我们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吸引力?
柏拉图在《伊安篇》(Ion)中描述诗人是神的“管道”。他们并不真正理解自己在写什么,而是通过神的启示来传达信息;弥尔顿在《论出版自由》(Areopagitica)中强调知识和真理的传播是写作的根本动机。他坚信自由表达和追求真理是作家的职责,而写作冲动源于对知识和自由的热情追求;在《抒情歌谣集序言》(Preface to Lyrical Ballads)中,华兹华斯提出诗歌创作源于“情感在平静中自然流露”,他认为诗歌应该反映真实的情感和自然的美,作家的灵感来自对自然和自身情感的深刻体验。
20世纪躬耕于各自领域的现代理论家们的作品中也不乏对作家写作冲动的探讨。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提出,写作是潜意识的表达,是压抑欲望和心理冲突的释放。作家通过创作将内心的无意识冲突和欲望外化,达到心理上的平衡和自我理解;在《作者之死》中,巴特认为写作是一种语言活动,而作家的冲动源于对语言本身的探索和游戏;福柯在《知识考古学》中提出写作是一种权力和知识的实践,作家的冲动源于对权力关系的揭示和反思,写作是对社会权力结构和知识体系的挑战和重构……从柏拉图到福柯,写作这件事向来是人类与人类、人类与心灵之间的交互;《活着为了讲述》这本书的标题就直观地告诉了我们,通过写作这一方式,作家得以完成自我生命的定义、实现和表达。这独属于作家的一切经由语言文字的编织变得生动,具备气韵。
对于投资方而言,正因语言之于人类有无法取代的重要性,一款基于大语言模型训练的人工智能系统才更具备消费潜力。沿着这个思考路径,我们还可以提出其他问题。比如,如何看待语言和人类的关系?语言以何种方式、在何种维度上塑造了人类?
对于让·雅克·拉康而言,语言是人类进入象征界必定罹受的异化;在使用语言时,人类得以意识到,丰沛的情绪,在语言维度的介入下显得有些单薄。人工智能诞生并参与文学写作,却使人让渡了语词选择的机会,对于自身情绪的捕捉却反而没有那么敏锐。
在文章中,Vara向我们提出了她对人类最深沉的关切。无论人工智能发展与否,人独立表达能力的日益贫乏都是我们所面临最为迫切的问题。进入弱人工智能时代,人类司空见惯的众多现象和概念被一一打破。我们在陌生中感到惊奇,在惊奇中受到诱惑,又对受着这个诱惑的自己感到陌生;对于投资方来说却远没有这样复杂。AI参与人类艺术创作这件事并不涉及关于语言、写作和人类情感的讨论,一切只是另一场潜能无限的商机。
五、AI在具体艺术领域中的应用
在本期通讯的最后一章,我们想向各位读者展现各个艺术领域的艺术人们是怎么用人工智能来探索艺术创作的新可能。 当然我们可以看到AI正在被用在一些比较传统的艺术领域:它正在被用来策划艺术展,被用来创作插画、新闻、书籍出版等,被用来生成绘画或者是音乐(详见《ChatGPT爆火,艺术界有人用它策展、创作,有人和它抢工作》、《ChatGPT会让艺评人失业吗?》)。但人们也同时在探索AI在艺术领域更新颖和广泛的应用。
我们可以看到蔡国强在尝试制作他的AI分身(详见蒯乐昊的《蔡国强和他的AI分身》)。在泉州惊艳的烟花《海市蜃楼》中,“满城尽开刺桐花”烟花署名cAI™第一次亮相公众。蔡国强用自己的多元数据,模拟人类求神的过程创造自己的AI:从他本人的艺术创作、著述、影像和档案资料学习,加上爱因斯坦、尼采等不同历史人物的知识库,配成各有观点的二十几个AI人格。它们有机生长,形成自由表达的社会,cAI™性情的“野”与大语言模型的平庸圆滑迥然不同。
我们也可以看到AI被应用在舞台设计之中(详见的蒋志凌的《人工智能与当代舞台美术设计》)。AI不但可以“根据设计师个性化的需求生成大量的图像素材,供设计师选择和定位脑海中的形象需求”,还可以“帮助设计师快速构建和修改3D场景”。这两者对于舞台设计都尤为重要。而就更为具体的作品而言,在歌剧《追逐瀑布》中,AI会“收集每次演出之前观众对自己面部进行的 3D 扫描信息,并根据这些信息做AI数字拼贴加工,最终以动态光雕塑的形象在歌剧的7个场景中不断变化地出现。” 它甚至会与表演者产生互动。在《机械幻觉》这场艺术展中,“艺术家把几千万张纽约市的图片导入AI的数据库,让机器学习这些风景和建筑的特征和风格样式。之后AI产生“联想”,幻化出自己“头脑”里纽约市的形象,并通过数台激光投影装置将这些“思考”的结果映射在原有的砖块墙面上,重新定义这个空间的形态。” AI现在甚至还可以将音乐可视化——在《东去西来》中,将“中国传统水墨元素随着音乐的节奏和强弱在屏幕上不断变化、组合、重构”。总而言之,AI正在深刻地影响着当代舞台设计。它们已经成为了很多设计师的重要帮手。
最后我们还看到AI被用来“赋能”数字戏剧表演(详见杨冬妮的《数字戏剧表演美学建构:理念阐发、实践路径和技术赋能》)。AI既能帮助人类“完成戏剧编剧、作曲、导演、舞台布景、服装、化妆、造型、灯光、音响设计等创编工作”,也能“根据人类的言行实时生成与戏剧主题、美学风格相契合的演出情境”,还能生成智能演员,并让它们“对人类的言行做出符合人性规律的反应。杨冬妮提到在京剧《龙凤呈祥》中,AI的应用“开通了‘角儿来了’观演视角,打造了“人人都是C位”的云包厢,使线上观众可以在视频终端上自由选择、切换观看视角“。而在IN-BOX空间舞台作品《经山海》中,“人工智能捕捉演员运动轨迹,并做出视频特效、声效、光效的实时变化”。再如,“2020年网络游戏《堡垒之夜》(Fortnite)举行的虚拟演唱会中,美国著名歌星特拉维斯·斯科特(Travis Scott)的巨大虚拟化身在游戏世界内漫游、载歌载舞,玩家们可以操纵自己的虚拟化身自如地以任何位置与角度参与演唱会,跟随演唱者的化身载歌载舞。”这些诸多的戏剧作品如果没有AI的帮助肯定不会如此惊艳。”
当然在这些艺术作品的创作过程中,也产生了很多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比如,如果最后获得创作版权的仍是设计师,而不是人工智能,那一个由人工智能参与完成的设计是否还能算作设计师的设计?
Johnson (1751) 指出艺术家们不应该忌讳借鉴前人的作品或是从前人的作品中汲取灵感。那么在借鉴和采纳人工智能的创作上是不是也应该一样?再比如,人工智能的参与是否会替代掉设计师的个人投入和创造力?正如Johnson指出的,一个好的艺术家不应该在他的创作中过度依赖他人的意见,否则会陷入不断的纠结和矛盾中。人工智能所提供的灵感和启发会不会也有这样的影响?当然,不论我们如何回应这些问题,不可否认的是,人工智能在艺术创作方面已经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也有着很多未来的应用。最后我们如何评估人工智能对艺术创作的价值还是需要看它们具体做出的贡献。
六、总结
在这篇通讯的五章中,我们探索了关于艺术的很多老问题以及它们如何因为人工智能的出现而有了新的方向。在第一章中(点此阅读),我们从不同的的视角(浪漫主义和固定模式说)讨论了人工智能艺术是否可以算作艺术,涉及到“艺术的本质是什么”这一很有挑战的问题。在第二章中,我们介绍了一些人工智能与艺术创作的相互动的片段。我们指出人工智能艺术之于现在的艺术家艺术和摄影之于绘画有很强的可比性。我们也通过水印木刻画这个介质指出人工智能艺术家们未来要追求的方向和挑战。
在第三章中(点此阅读),我们探索了什么是好的艺术批评以及人工智能在这方面的影响和局限。我们指出人工智能由于自身设计的限制目前不能够真的做出好的艺术批评,但我们也因此可以设想各种改进方式。
在第四章中,我们讨论了AI研发方对于AI最后创作的影响。我们指出,研发方的局限性(商业上、思想上等等)可能会很大程度上导致AI艺术创作的各种问题。在第五章中,我们呈现了人工智能在各个艺术领域的成果。尽管关于人工智能创作的版权、人工智能是否能真正帮助到艺术家等还有很多值得探索的问题,毫无疑问的是它们令人惊艳的成果。
人工智能(尤其是大语言模型)在艺术方面的影响是巨大的,相信读者也可以从以上的五章中看出来。不管我们最后对于人工智能在艺术方面的应用是拥抱,是怀疑,还是抵触,我们都不得不承认它已产生巨大的影响和它给我们思考老问题提供的新视角和新方向。这或许也是这期通讯最重要的目的——不是让读者接受我们在这里呈现的关于人工智能或是艺术的具体观点,而是抛砖引玉,让读者有更多的视角来认识和反思这一系列现象。希望我们做到了!
人工智能与艺术这期通讯至此结束。感谢各位读者的阅读和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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