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录|陈研:从《湖山胜概》到二我轩——小论早期西湖摄影中的图像观念

乐活   2024-12-02 17:38   浙江  






“两行诗河,照进来”第四届影像西湖艺术现场于2024年11月1日至15日在浙江美术馆展出。展览由浙江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办,浙江省摄影家协会、浙江美术馆承办,旨在探索数字化、人工智能时代背景下,山水影像与诗性精神的演化融通。
展览以“从看见开始:影像艺术的经验、技术与未来”为学术研讨会主题,邀请胡介鸣、郑闻、陈研、宁佳、门婕聪、张灏、海杰等业界专家,共同探讨当代影像与新质技术的辩证关系。




陈研 发言学者


各位老师、各位来宾:大家上午好!

感谢主办方浙江文联、浙江摄影家协会、浙江美术馆和本次展览的策展团队沈峰、马思琦、魏涛、郭珈汐、王晗宇、王嘉平、范裘源和王文宇等师友邀请我来学习交流。我个人的专业领域是艺术史论,在杭州生活了很长时间,对于影像也有一些作为普通观众的喜爱。借这个机会,我想从自己的专业角度,仅是呈现一点关于西湖影像的史料。


我谈的主题是《从〈湖山胜概〉到二我轩——小论早期西湖摄影中的图像观念》。不知在座的各位对《湖山胜概》与“二我轩”是否熟悉,它们是往昔的人们记录西湖,表达西湖之爱的两颗明珠。


首先从《湖山胜概》说起。西湖一直在那儿,我们可能来了又去,关于西湖有传说、有故事、有文字,但是如果你没亲眼见过西湖,可能永远不知道西湖究竟是什么样子,这是文字无法形容的。那么在见过西湖之后,又如何唤起自己对西湖的记忆呢?答案只有图像,当然这不是我一个人说的。谈起中国山水画为什么存在?宗炳口中的“卧游”便是在回答这个问题,他说我要在家中的四面墙上都挂上山水画,我坐在中间操琴,声音与山水回响,就称之为“卧游”。也就是说山水不仅仅是一种意象,它必须有图像,与之相应的,西湖也必须有人造的图像。



湖山胜概.一卷.明.陈昌锡著.明万历时期(约1602-1612)彩色套印本.刻于杭州,藏于法国国家图书馆


在所有西湖的人造图像当中,可复制的、最早的也是目前我们能看到的最精美的就是《湖山胜概》。它是一套彩色套印版画,也是一个孤本,这个本子今天藏在法国巴黎国家图书馆,是一部明代万历年间刻印的奇书。书中描绘了杭州吴山的景致,包括12面四色套印插图和33面用书法体刻成的相关诗歌。插图的套印风格完全采用点线面的平涂着色,不加渲染,单纯质朴,富有装饰感。书中的诗词用楷、行、草三种不同书体写成,刻印精美。整部书堪称诗、书、画三绝,本身就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这部漂亮的书目前全世界只剩下了一本,是法国收藏家于20世纪初从中国购得,并于1943年二战期间卖给了法国国家图书馆。


这套作品的内容并不多,只有几十张图,这些作品都从吴山的角度表现了在17世纪初(晚明)时的一些图像。那么四百年前的人们是怎么纪念西湖的呢?他们的方式就像我们今天的“两行诗河”一样——制作影像、雅集,集子不仅要包含图,并且要有诗文,而这一诗文同时又需要书法的形式进行承载。从这个角度讲,我们也可以把今天的展览看作是一部雅集。由此我们可以看到关于西湖可复制图像实际上存在着一个中国本体的状态。



《湖山胜概》的题跋写道:

虎林湖山甲天下,凡游人慕西湖来者,辄舍舟而舆,寓目吴山,尽其胜而后返。第西湖旧题十景,吟咏者后先相映图册,而吴山独未图且咏之,岂山灵有所秘,不一露之毫楮耶!不佞从父老口谭得十景,政拟于二三友朋讨论图咏,适司礼孙公绘图进内地。兹不佞读礼之暇请彼画工悉仿图之,因遍求名家诗笔。凡诗不尽意者图写之,图不尽景者诗道之,庶阅兹编而结想湖山者,不出户庭,湖光山色在几席间矣,岂不当古之卧游乎?若不佞读书湖山间,浑然不知图之为咏,不知咏之为图,盖酣于趣而不必解者,当于笔墨之外求之。虎林陈昌锡梦得父跋并书。



从王维开始的山水诗与山水画到宗炳的“卧游”呼应,中国山水的历史就这样拥有了两个闪亮的位点。


接下来我直接跳到19世纪。1873年的西湖图像是什么样的?或者说可复制的西湖图像是以何种方式呈现的?回答这些问题,首先绕不开清代的《西湖计积截方图》——这是传教士将知识进行推广之后,我们开始真正使用数字的尝试。这个数字并不是我们今天说的数字化硬盘或者图像技术,而是作为运算数学的意识对地理进行描述。我们可以说当数字用于规算自然世界时,就进入了数字化时代。今天我们的数字化基于电子设备的运用,硬盘如果断电了,数字化似乎就窒息了,但实际上,我们的数字化时代可以追溯到电气化之前,即我们的思维进入一个数字化度量的时期。而中国可以找到的关于西湖的以数字表明的图像证据,就是这张《清代西湖计积截方图》,这似乎可以对今天基于数字化的这场展览做一个脚注。



清代西湖计积截方图,清同治十二年(1873)刻本,64×66cm


在此之后关于西湖影像的照片,最早是哪一张?2018年,我所任职的上海师范大学的前辈——人文学院的古籍研究所所长钟翀教授在东京发现了一个孤本卷轴,这个长卷称作《中国西湖》,它拍摄于1902年,可以说是我们目前可以见到的最早的西湖全景摄影。原品开幅宽阔,全纸纵39.4厘米,横108.7厘米,图廓内尺寸为纵32.9厘米,横101.0厘米。该长卷采用黑白珂罗版精印,全景式展现了近代化之前传统西湖绰约娴静的优雅气度。本图系明治三十五年(1902年)八月廿五日印刷,图上有“题西湖图,东坡诗”一首,十分醒目。这个卷轴是孤本,之前在中日的档案馆里都没有,所以我们可以根据这个作者的身份推断,可能是由东京造画馆出的。照片上面题的是“水光潋滟晴方好”——最经典的关于西湖的文字。其实这张照片很精彩,它是用黑白精印的克罗板进行拼接的,没错,摄影也可以拼接。通过推测,拍摄者应该是站在了宝石山上——相对来说非常不容易的一个位置,将100年前的西湖,用摄影的方式记录下来。那个时间虽然已经过去了,但西湖在1902年的状态,我们今天还能看到。我觉得是很动人的,不仅是当代的东西动人,古代的东西,古典的东西也有动人之处。



《中国西湖》,1902年,纵39.4厘米,横108.7厘米,发行人东京市京桥区出云町壹番地塚本岩三郎,可能为“东京造画馆”。2018年由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所长钟翀教授发现于东京神保町书店“鱼山堂”。


将时间定位在1909年,我们可以看到关于西湖的影像是由德国建筑学家恩斯特·柏施曼拍的一组照片,这组照片是从建筑和地质学的角度来进行拍摄的。我觉得很有意思:小平房、白墙黑瓦、真正的雷峰塔、文澜阁……德国人事无巨细地把它捕捉下来。接下来让我们更感熟悉的一组作品出自美国传教士、社会学者西德尼·甘博之手,他在1917年拍的《西湖全景》。西德尼·甘博是宝洁公司创始人詹姆斯·甘博之孙,也是燕京大学社会学创始人。他为近代中国贡献了诸多珍贵的文献材料。他的西湖摄影,带有这强烈的画家眼光。他拍摄的宝俶塔很典型,就是从英国开始的风景画的典型构图。该系列照片共五张,拍摄地点推测为葛岭之巅的初阳台,拍摄时间大约在1917年,由于广角镜头拍摄技术、照片拼接技术的限制,以及书籍出版过程中的挑战,加之自然地形、视野范围和树木建筑等遮蔽物对拍摄取景的影响,拍摄西湖全景的理想地点通常局限于葛岭初阳台、栖霞岭乌石峰、南屏山等少数几个高点。因此,尽管近代留存的西湖风景老照片数量众多,但全景照片却极为稀少,其中质量上乘的专业摄影作品更是罕见。在学术研究中,对于这些历史照片的价值评估不仅在于其作为历史文献的珍贵性,也在于它们作为摄影艺术作品的美学价值。这些照片不仅记录了特定历史时期的西湖景观,也反映了当时摄影技术的局限性和摄影师的创意解决策略。甘博的照片因其拍摄视角的独特性和技术实现的难度,成为研究西湖历史景观变迁和摄影技术发展的重要资料。同时,这些照片也为探讨民国时期文化交流和西方视角下的中国风景摄影提供了宝贵的视觉证据。



德国建筑学家恩斯特柏石曼(Ernst Boerschmann)1909年左右拍摄



从葛岭远眺西湖和杭州城》,美国传教士、社会学者西德尼·甘博[Sidney David Gamble]拍摄西湖全景,约1917年


甘博拍摄西湖景色


在民国时期,杭州的老字号照相馆“二我轩”以其精湛的摄影技艺和独特的艺术风格在摄影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该照相馆始建于清朝光绪年间,其名称蕴含着“现实与影像中的双重自我”的哲学意涵,同时体现了其创新的摄影技术——通过双重曝光在同一张照片上呈现两个影像,此类作品被命名为“不求人”。二我轩的摄影作品不仅捕捉了现实的瞬间,也展现了摄影艺术复制现实的神奇魅力,彰显了其高超的摄影技术。二我轩的代表作《西湖风景》照相册,收录了48幅西湖风景照片,涵盖了平湖秋月、三潭印月、断桥残雪等著名景点。1910年,照相馆主人余寅初带领团队,从断桥出发,遍访杭州美景,最终挑选出48幅精品参加南京南洋劝业会展览,荣获金奖。1915年,该照相册再次获得巴拿马世博会金奖,确立了二我轩在摄影界的权威地位。在民国时期,二我轩不仅拍摄风景和人像,还记录了重要的社会事件,其作品享誉全球,成为杭州摄影业的领军者。



二我轩获奖证书


二我轩的成功引发了杭州摄影业的模仿风潮。据《申报》记载,众多照相馆纷纷效仿二我轩,但多数昙花一现,唯有少数如“活佛”照相馆凭借技术精进和业务拓展,成为行业的佼佼者。这反映了当时市民对摄影的强烈需求,摄影已成为杭州市民时尚而普及的消费行为。



二我轩拍摄柳浪闻莺


20世纪20年代末,随着湖滨商业圈的成熟,杭州的照相馆重新布局。1929年西博会期间,杭州涌现了一批新式照相馆,如二我轩、月溪、活佛等,它们通过拍摄西湖风景照,作为旅游纪念品或导游册插图,推广照相技术和业务。英华照相馆和月溪照相馆以其美术摄影和风景明信片而闻名。活佛照相馆制作的《浙江西湖风景》相册和二我轩摄影、日本游客编写的《西湖风景图说》广受好评,而《西湖百景》则收录了120余幅经典照片,显示了照相技术的普及。



上世纪40年代的二我轩,旧址应在现邮电路夹在惠兴路到浣纱路一段


如果将这个故事更说开去,我们可以联系到中国第一座叫“美术馆”的建筑,它出现在1910年南京的“南洋第一次劝业会”上。1905年,张謇创办的南通博物苑标志着中国博物馆事业的起点,江苏因此成为中国博物馆事业的发源地。1910年南京南洋劝业会上的“美术馆”虽仅是一次展览行为,却让中国人感性地认识了美术馆这一概念,为“美术”概念的现代诠释奠定了基础。不久后,中国第一座私立美术馆——苏州美术馆在江苏诞生,为中国艺术博物馆事业的发展奠定了基础。南洋劝业会是清末新政的重要组成部分,加速了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进程。清朝末期的三次全国性改革——洋务运动、百日维新、清末新政,虽均以失败告终,但在中国人的思想和实际生活中留下了深远的影响。劝业会的出现体现了清末对工业生产的重视,这是自洋务运动以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思想的延续,也是百日维新时期重视发明创造和生产政策的体现。



南洋劝业会画报图


“二我轩”是1911年或者更早的时候成立的,今天我们能追溯它最早的是在延安路上的立新照相馆,它在1911年拿到了南洋劝业会的金奖。南洋劝业会是“展览”的真正开始,中国人做展览,在空间布置展览就是从南洋劝业会开始。“二我轩”为什么叫“二我”?我觉得也是很有艺术性的启发:影像中一个我、现实中一个我,就是“二我”。这个名字我觉得很有中国人修辞的美感,就像我们今天的名字“两行诗河,照进来”,数字河和人文河中都有我,也是“二我”。



上世纪40年代的二我轩,旧址应在现邮电路夹在惠兴路到浣纱路一段


二我之义可能出自以史为鉴,以铜镜影像来论内外虚实,过百千年人们还会乐此不疲,借此正衣冠,明得失,知兴替。今天的西湖影像之道还在呼应着二我之道,希望明日也继续。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谢谢各位!





| 个 | 人 | 简 | 介 |




陈研本硕博毕业于中国美术学院艺术人文学院,现为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副院长。主要研究领域为中西古典版画及图像母题。







第四届影像西湖艺术现场学术研讨会

从看见开始:影像艺术的经验、技术与未来




  主持人  


高   初|中国美术学院中国摄影文献研究所主任



  发言学者  


陈   研|上海师范大学美术学院副院长、研究生导师

海   杰|策展人、影像批评家、青岛电影学院摄影艺术与技术系学科带头人

胡介鸣当代中国数字媒体和录像装置先驱艺术家

门婕聪|策展人,ENACTMENT发起人&创始人

宁   佳|四川美术学院美术馆学术部主任

张   灏青年学者、策展人

郑   闻|艺术学者



  参展艺术家 

(按姓氏拼音为序)


陈抱阳、陈吉楠、陈秋、陈澍、冯昊、范献鑫、胡介鸣、胡为一、金明宗(韩)、刘呗宁、刘畅、刘佳玉、内田里奈(日)、宁雨晰、孙凡浠、王海江、武子杨、张北辰、张斌、朱婧、左田东鼎(加)、安旭升、陈亚勤、胡献文、娄志阳、李思雯、芦怡然、马超、余昊、邵梓杰、施佳杰、张南西。




| 延 伸 阅 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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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审核 / 郭珈汐 李夏姗 胡钰旻

浙江省摄影家协会
浙江省摄影家协会官方公众号 https://zjssyjxh.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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