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新:寂灭与生长

文摘   2024-09-21 20:00   上海  
我们画廊全球独家签约代理艺术家阳新,将会以多种展览形式带来艺术家的作品与各位见面。这篇推送是转载自艺术家早期的文章,是关于阳新早期创作思路的回顾与心路历程,对材料、表现方式、艺术语言的探索过程,与大家分享。

依照古老的工序,通过有温度的双手,让一件一件手作之物逐渐成形,最后落地生根,带着古人的余韵,内心升起一种莫名的沉静和踏实,似乎曾与古时风月同行,这份心灵上的感受已是无形中的馈赠。以古之法为今所用,实则向内求而为外,澄明本心而显人性之光。面朝茫茫宇宙,一点微光也足以贯穿时间的洪流。

- 致敬无名之工匠,敬畏无限之宇宙。







万事皆有因缘。
回想起十几年前,那一个太阳很大的中午,我仔细地摩挲着一块北朝造像残片,古人的打磨痕迹细如发丝,如绵长的音律,衣褶转折处厚积的岁月尘土被阳光照出五色华芒,我仿佛看见光影背后站着一群古朴、憨实的匠人,听到一千五百年前山岭中的长歌,混杂着叮当作响的开山凿石之音,时间慢了下来,心底涌起一股暖流,全身的细胞都沉浸在一种温和宁静的场域中。至夜,竟无法入眠,把石块放在枕边,久久凝视。

从此,开始踏入古造像研究这条大河。

十数年来,研习未曾间断,总是奔忙于石匠工地,山野石窟与三尺案头之间,自知是缺少慧根之人,只好以勤劳填补,无甚成就,略有小得,也曾有著书,也曾做过一些讲习,但那都是些粗浅的皮毛学问。一路走来,古造像无形中给予我的要远远大于我为它所做的一切。

与古为徒抑或是汲古而为今,终究都是在打磨自己的心性。
拿起凿刀,成为一名工匠,才能真切体会到人、工具与石材之间的共振和生长。

2021年5月份,在曲阳的石雕作坊,完整纪录了一件佛首的诞生,从石料开始一直到雕刻打磨完成,可算为“法古”之践行;2021年7月份,以法古为基础,创作了一些概念性的雕塑,此可算“为今”之始。一直到2022年春,疫情反复,虽通行多有不便,然凿石之工也未有停滞。看着纪录片中大家从穿着短袖逐渐到厚外套,从阳光与绿荫逐渐到草木萧瑟,一件件古风浓郁的作品也终于从石头中脱胎而出,落地生根。抚摸着这些带有人性温情的刀痕,起承转合之间的传统韵味,心底涌起一股暖流,这一刹那,恍然中,与十几年前拿着那块造像残块时的心境竟有奇妙的相同。



我总是自言同时在走两条路,但更像是两个自我分别往同一条路上的两头行走。
研习古造像与打石头是走进去与走出来的关系。每一件作品,无论摄影还是雕塑,起初制作的时候并没有目的性,也未想过有出版或者展览的计划,更没有商业考量,纯粹只是一股原始的表达欲望在背后推动,一个念头起于空处,一个契机让其落于实地,仅此而已。如今看到结果,想起佛家那句偈子:寂而常照,照而常寂。


 作石述  


所有的作品都是从古代造像体系里截取一些符号与片段,经过解构和重组,它们已不再是原本较为单一的、固定的指向性。比如借用了星球的概念,在这种前提下,佛家的宇宙观也被强化出来,多了一种空寂色彩,这是我想要呈现的东西。人内心最柔软与最坚固的信仰在一个无限大、无限未知的背景下所显现出来的存在感与虚无感。


事先画了很多散乱的草稿,就像结绳记事般当作思路的记录,工作室里到处堆满了这种只有我才能看懂的图符。决定用什么石材,局部细节应该是一个什么状态,这些都会在脑海里先捋一遍,概念必须要足够清晰,才能在具体实施的过程中冷静处理很多未知、偶然的变化。




「很多概念图是画在随手拿起的纸片上,只为记录一闪而过的想法,尽管潦草不堪,但这是思路沉积的过程」

从宇宙的角度来看,人类在这个星球上雕刻一些巨大的神像,巨大的石窟、金字塔、神庙等等,其实是把内心最柔软的一面镌刻在最坚固的石头上,托付给这种冰冷的宇宙材料,期望获得灵魂的安宁、以及对永恒的期许。冰冷、具象与温情、形而上的内容碰撞、纠缠在一起,就像正负电子一样,聚集成物,似乎有超感知的内容。这是令人十分着迷的一面。

做了许多星球概念的作品,有很直观的宇宙时空感。
拿起锤子和凿刀把一块自然界的石头逐渐雕刻成一个星球形,一些自然的石头纹理会显露出来,这是数亿年前时空交错的痕迹,成为微缩世界的表征,过程恍如造物主在创世。如果把石球放置在宇宙虚空,就成为了一个名符其实的微缩星球,悬浮飞行在各种天体引力界内。

星球本身就具有十分宽广的内涵,在作品中,它可表现为“世界”或者多维空间的物证。作为宇宙意向的元素与佛造像融合,无形中笼罩了一层空寂的色彩,同时带有人文的温度,比如石窟、佛塔、菩提树等等,但这些在作品里只是一个符号,并不具备独立的,具体的意义。

「球体上预留出一截石块,待球体完工之后再把这一截石块雕刻出具体的细节,这是最保险的工序」




古人把人比喻成天上的星星,这是十分有趣的比喻。浩瀚的群体,却又微不足道,一生就像流星一样一闪而过,终了,消失在宇宙虚空。若微距到具体的每一个星球,那又是一个无限庞大的世界,如佛家所言: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纳须弥于芥子。

地球本身就是一个普通的星球,有几十亿年历史的石头是这个蓝色星球上的构成物,它与我们人体一样,都来自于同一次宇宙大爆炸。每一颗球体都代表一个独特的世界,或隐喻为古人思绪的凝结体,或是存在于时间之外,人之信仰投射在石窟深处,与石头共生,企以永恒不灭。石窟开在星球上,混淆了大与小的空间概念。

虽是超现实的想法,但在雕刻上却需要制造出具体的细节。
所有星球都有环形坑,但形态并非一致,有的密集,有的疏朗,球体也并不是完全的圆形,就如真正的天体一样,有复杂的形态。由于是球面,现实中的造型规律就得需要变通,如窟门与窟外的力士需要消除弧面感、在雕刻的时候,尽可能让主题凸起,才有足够多的余地平衡视觉差。球体上的微缩建筑都来自于现实,虽然看起来有面面俱到的细节,但并未严格按照现实中的比例去等比制作,而是表现为文明的符号感。

菩提树那件,是整个系列中最有技术难度的。事先把树与筌蹄凳子预留出长方体,把球体雕刻完之后再开始用小刀雕刻菩提树。树干较细,在镂空树叶的时候,力度若掌控不好很容易脆断,所以事先把树干预留为很粗壮的形态,树叶完成之后,才把树干剔除完成。
尽管十分考虑周全,中间还是失败了一次,第二次才完成这件作品。







如是系列是最先开始动工的,第一件早在2021年就已完成。
“如是”取自金刚经:“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利用汉白玉这种晶莹通透的石材来表达梦幻泡影的概念。


所有的开相都有所本,没有臆造,尽量依照原型,让它们保持“古意”这个大基调。
为处理出表面的沧桑感,花费的时间和精力也不可小觑。
把作品当成巨大的山体雕塑去对待,雕刻完成之后,再在面部做出残缺的细节,比如鼻子、眼皮、嘴唇等等的崩裂效果,接下来才是制作表面的斑驳脱落感。按常理,汉白玉这种材质难以见到这种效果,而砂岩就很多见,这是与石材本身有关的,但为强化作品的岁月感,通过手工一点一点制作出来了这种效果。用小锤子逐渐敲打,掌握好力度和精确度,让表面粉化酥软,一点一点剥落石皮。这种效果出现在整个“如是”系列作品中。



「汉白石窟的斑驳效果,纯手工击打出来的,通过力度的控制,让脱落产生深浅变化」




“空”这个系列是建立在“色即是空”的概念之上,梦幻泡影般的躯壳,纯粹而脆弱,试图引发观者思考关于表象与本质的关系。譬若我自己,费尽心机去雕凿这些优美的形体,执着于每一寸线条的起伏,执念已在无形中,可万事万物其背后是寂灭与生长的不断轮回。


这一个概念不仅只制作了“空衣”主题,还有塔、石窟、手等,展览中只出现了少数几件。佛身躯都借用了北齐时的造型,内部掏空,只保留袈裟外壳,并雕凿出躯壳的破损感。



「空衣系列主要是以北齐时期的佛身躯为参照对象,掏空内部,只保留一层表皮,意为表象。这件汉白玉的身躯,最薄处仅有8毫米,但这个薄度是在保证作品安全不易破碎与美感呈现之间所取得的一个最理想的尺度。」


空系列的工艺并不复杂,但却需要十足的经验。
比如“空衣-2”,首先雕凿出一件完整的身躯,再往下凿出1厘米左右的表皮,并敲打出断茬,这是很重要的一步,这一步完成之后再进行掏空,掏空完毕之后,外壳就不能再更改了,一旦再作改动,极容易造成石面断裂,有非常大的不可控因素。掏空工序是最考验耐心的,也是一个精细化的工作,因为不仅要打磨出薄薄的外壳,内部身体的起伏感也要呈现出来。




「参照了青州龙兴寺北齐造像名品」



「“曹衣出水”」




「《空衣- IV》,强光下的通透感」

“空塔”只出了两件,一件参照了济南四门塔的形制,为青石,另外一件参照了正定唐塔,为汉白玉。内部空空如也,只有薄薄的墙体以及山的外壳。


「以正定开元寺塔为原型」

「这件为青石,以隋代四门塔为参照,山形也是雕凿出来的,与塔连为一体,整体掏空。表皮的剥落效果是通过高温火烤出来的」


「石质中的自然沁色与纹理也是作品语言的一部分」




所有作品几乎都存在偶然性与临场性,石头被砸开之后呈现出自然的断面,根据断裂面去安排布局,去设定各种细节,这个工序与传统造像不同。在作品未开始之前,残缺效果的制作也是一道重要的工序,而且从某个意义来讲,这道工序甚至是决定作品成败的关键。


「《澄明》,思维菩萨坐在山顶的窟内」


「《尽头》,模拟地宫的构造。走下长长的台阶,穿过几重门,舍利函就放置在地宫的最尽头。无论平凡与伟大,卑微与崇高,最终都化作尘土埋藏在自然最深处,与这个星球混为一体。这件作品在结构上是经过精简的,省去了现实地宫中的纹饰、供品、壁画等元素,只留下舍利函,空空如也。」



「《穿过》,它被处理成断开后的窟室,能看到内部,像是一个剖面;同时,它是隐藏在石头中的窟室,有温度、有人性关怀的佛教空间在坚硬、冰冷的石头中生长。需要提出的是,这个窟室并不存在现实中,它是被刻意拉长的,与我们平常所看到的石窟内部构造也不一样,没有雕刻佛像,空空如也,更像是一个空空的通道,一个长长的行走空间,被赋予了行走的涵义。为强化行走的视觉感,把通道的地面、窟门等地方都处理成光亮的皮壳,模拟出真实石窟内被无数人走过、摩擦过的石面,散发出岁月幽光。两端都有门,从一个门到另一个门,从一端到另一端,很简单的隐喻,可以理解成从生到死的穿行,也可以是某种心路历程,或者仅仅只是忙忙碌碌的人生片段,嵌入到佛教空间中,以“空”为背景,穿行这个概念就有了特殊的指向,-修行,或是轮回。」


「《寂-1》与《大千》雕凿现场,2021年夏天」


「《寂-2》参照了济南神通寺后山的摩崖石刻」


有形之类皆在熵增定律中往前奔走,永恒的东西则看不见摸不着。

每日天刚亮从住处赶往工场,一直到天黑收工,那段时间满脑子都在想如何改进作品,走在路上看见路边的石块,脑海里闪过的是如何在上面开出石窟,一时神志恍然。失眠是常态,画许多图稿,一直到很晚,劳心伤神,自知偏执且难改。

殚精竭虑去创造,结束那一刻长舒一口气,终于获得沉静与安宁,若说有灵魂上的愉悦,这一定算是了。

想起孩提时代自顾自在泥巴禾坪上涂画的情景,多是各种怪异的鸟兽,沉浸其中,忘乎所以,背景是起伏的群山。那是南方偏僻的小村,安静、朴素、原始,到处是粗糙古老的气息,豆腐坊整天飘着白雾,隔壁的铁匠每日抡锤击打着烧红的铁块,人们用石米臼捣米粉,脚踩着踏板,慢吞吞的吱嘎作响,一切仿佛亘古如此,就像太阳每天从村头升起又从另一头落下。对于一个生机勃发的少年,村外面的世界就像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是要扎一个猛子进去奋力向前游的,甚至相信自己永远都不会死去,这种情境因子一直贯穿在我的每一个潜意识里。


「工作室掠影」


感谢曲阳的工匠朋友们,与他们在一起,我收获了许多实实在在的经验,一些技术上的难题都被他们轻松解决了,从纸上概念到最后成形,工作起来十分有默契。这些人可能是目前全世界最了解中国古代雕塑的工匠,从少年时代起就跟着师傅打石头谋生,内心与石头早已形成坚固的联结。佛像雕塑需要工匠有一定的悟性,能坚持走到最后,能以此养家糊口的师傅,绝对是了不起的,尤其是在这个传统雕塑并不吃香的年代。

感谢对我的作品寄予厚望的朋友,走这条路完全是兴之所至,且一定会走到永远。


宝龙艺术中心PowerlongA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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