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养老院四楼房间时,一眼就看到了父亲,他独自一个人,坐在轮椅上,低着头正在打瞌睡,墙上的电视机开着,放着不知道什么节目。“爸,怎么一大早就在睡觉啊!?”我大声叫醒父亲。他抬起头看见是我,原本呆滞无神的眼里顿时有了光彩,好像熄屏的手机开机了。
我从卫生间里找到父亲的毛巾,帮他擦干净脸和双手,推着轮椅乘电梯下了楼,把父亲扶上小汽车副驾驶座,扣好安全带,再把轮椅折叠放入车后备厢。“我带你去南漪湖玩玩,好不好?“我问父亲。”好!好!到哪玩都行!“父亲非常高兴。
车上了主干道,向南行驶,很快出了县城,经过老郎川河,沿着河堤下的公路右转向西。“这是不是你以前挑圩埂的地方?“我问父亲。记得小时候每到冬天,忙完了农活之后,父亲都会和村里的壮劳力们出门去挑圩埂,自带粮食和咸菜,一去就是很长时间。父亲不在身边的日子,到了晚上我会害怕,盼着父亲早点回来,也盼着他回来时能带点什么东西给我解解馋,当然,这个愿望总是会落空,不过也没关系,见到久别的父亲回到家,我就会很高兴。不知道为什么,三四十年过去了,我居然还能记得父亲从挑圩埂回来见到我时的样子,带着满脸疲惫,满满的喜悦。
听到我的问话,父亲摇摇头:”我不记得了“父亲十多年前摔伤头脑,经过抢救后虽然保住生命,但造成智力受损,许多往事他都全忘记了。
车行到一个十字路口,我偏离了导航规划的路线,向北转向了幸福乡,我有十多年没有来过这里了。还记得这里虽然是一个小地方,但还算热闹,在我的回忆中,这里有许多快乐难忘的事。
通往幸福乡的公路虽然不宽,但很平很直,路两旁是大片的水田,长着绿毯似的青青秧苗。路边一块指示牌一闪而过,上面写着:距幸福1千米。幸福啊幸福,多少人为你在不懈追求,多少人为你而忍受苦痛折磨,而你好像总是远在世界的尽头。
此时此刻,看见这块路牌告诉我距“幸福“只剩下1千米时,已近天命之年的我,心里也不由得生起了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不知道是感动、感伤还是感慨。
幸福乡的集镇很小,路的尽头是一条横街,开车三两分钟就走完一个来回,街上人很少,店面大多关着,几位老年人坐在房前阴凉处,好奇地看着我们。物是人非,还是走吧。车调头向南,从大王村桥过了新郎川河,这时路的两边变成了起伏的丘陵,大片的茶园、青翠的竹林接连不断,时有一条条岔路通向深绿的大片松林,隐隐可见坡地之间房屋散落的村庄。
小车转上一条绘着红黄绿三色道路分隔线的柏油路,又经过不知多少次转弯,终于,南漪湖到了。
在湖边一个碎石子铺成的简易停车场里,我将父亲扶下车,搀上轮椅,推向湖边。“这湖真大啊!”第一眼看到湖面时,近年来性情变得愈发淡漠的父亲也发出了惊叹。这是一个波光粼粼的大湖,湖中没有岛屿,四周是低低的田野,极目远眺才能看见遥远的对岸,湖上是淡蓝天空,白云朵朵,阳光在云水之间交相辉映。在穿越绿树掩映的漫长道路后,大湖突然出现在我们的眼前,更显空旷与阔大。
湖边长着一棵大树,树阴浓密,我在树下放好轮椅,让父亲面湖而坐。虽然是立秋后不久,暑热未散的时节,上午的阳光仍然强烈,但湖面上有阵阵清风迎面吹来,带着湿润的凉气,令人神清气爽。地上有一个石片,我也坐下来,放眼望着湖面。
有叽叽喳喳的人声从背后传来,几个孩子在大人的带领下来到湖边,喧闹一阵之后走远了。又是汽车停车关门的声音,几位男女走来站在我身后,聊着近些年湖边景物的种种变化,过了一会儿也走开了。于是湖边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们这对父子,无言地看着大湖,风推动清澄的湖水,形成一道道碧绿的波浪,波浪不紧不慢地拍打着湖岸,一阵阵哗哗作响。蜻蜓飞来飞去,偶尔有两三只水鸟,轻盈地从湖上掠过。
南漪湖,在我看来,没有群山映影,没有花木葱笼,没有人文遗迹,也没有亭台楼阁之类人造景观,历来文人的呤咏,我也只记得一句:湖光照破万年愁。但是此时,当我坐在湖边,坐在父亲身前,面朝大湖静静远眺时,心里却是一片安宁,湖光确能照破忧愁,此时我不再忧烦父亲的孤独晚景,不再忧烦于儿子的未来,也不再忧烦于自己的得失荣辱,更不会去想那些更加宏大的命题。大湖无穷却无知,吾生须臾却有情。片刻可胜永恒,心安就是幸福,幸福已没有1千米的距离,幸福就在这一刻,就在南漪湖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