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琰芳最近甚为烦恼。
她患眼疾,右眼内角患俗称眼挑针,即泪腺发炎,这种小毛病照说三两天就应痊愈。
可是不知怎的,一拖就十天八天,仍然红肿不消。
年轻女孩爱美。
首先,她要万分不愿意地脱下隐形眼镜;第二,她要配戴近视眼镜;第三,她要搽眼药膏。
这样一来,灵魂的窗子就遭了殃,令她气馁。
医生同她说:“吃得清淡些,多多休息,不要刺激双目,很快痊愈。”
可是七百度近视眼镜玻璃像啤酒瓶底,又重又碍事,吴琰芳顿时自俏丽女贬为丑小鸭。
她可是要上班见客户的人。
那一天,忙了整个上午,琰芳脱下眼镜,揉了揉鼻心,心中直嚷吃不消。
被镜框压得头都痛了,又不能为此小事告假不上班。
中午,她跑到眼镜店里问:“有没有轻一些的眼镜框?”
“小姐,本来可以用鱼丝金属框,但你近视太深,玻璃太厚,不行。”
“超薄玻璃呢?”
“同胶片一样轻重。”
琰芳气,一眼看到一个玫瑰红的架子:“我要这个。”
店员吃一惊:“会不会夸张一点?”
琰芳瞪她一眼:“你做生意不做?”
顾客一定是对的,那店员即时唯唯诺诺。
眼镜一天就配好了,效率没话说。
琰芳记得小时候配眼镜是大事,十天八天才能取货,什么都进步了。
除了医术——她眼睛发炎仍然没好。
“好像已经消肿了。”秘书说。
“才怪。”琰芳架上新眼镜。
她忽然看到秘书做鬼脸。
琰芳怔住,她在办公室不苟言笑,跟了她三年的秘书不会不知道,为何此人忽然对她轻佻起来?
琰芳脱下眼镜,揉了揉眼,只见中年秘书仍然一脸严肃及关注。
怪事,适才莫非眼花。
怎么霎时间两副表情交替得这样快?
琰芳问:“你觉得我这副眼镜不好看?”
秘书答得非常得体:“私人配件是很私人趣味的。”
琰芳又戴上它。
此时,她忽然听得秘书叹口气说:“唉,你们这些大小姐,又年轻又有本事,搞什么花样都不成问题,难为我们,做到老,不过是草根阶层,不敢作怪。”
琰芳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你说什么?”她再次摘下新眼镜。
秘书愕然:“我哪有说什么。”
她一本正经地坐在那里用速记录信息。
琰芳重新打量这个年龄足以做她母亲的秘书。
她年资高,性格古肃,当初吴琰芳肯用她,连上司都感激。
因为人人都希望下属年轻力壮,聪明伶俐,会随机应变。
琰芳贪她老实,少是非、可靠,才不介意用她。
这人今天是怎么了?
抑或,琰芳看看手中的眼镜,是它作怪?
她找出旧眼镜戴上:“你可以出去了。”
秘书如皇恩大赦般急急离去。
在门口,碰见同级的同事,忍不住叹气。
“你老板今日贴错门神?”
“前世不修,今生打躬作揖来服侍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丫头!”
吴琰芳当然没听到这番话,她正翻来覆去研究手中眼镜。
这是怎么一回事?戴上它,可以看到及听到对方真正的感受?
有这样神妙的事,若非置身迷离境界,就是神经衰弱了。
琰芳相信她是太累了,疑心生暗鬼。
这个时候,男同事侯加彬推门进来:“小姐,下班了,请你喝啤酒。”
琰芳笑:“我累得不得了。”
“是那五年计划书拖得人精神崩溃。”
“可不是。”
琰芳同自己说,试一试。
她拉开抽屉,戴上那副玫瑰红边朝太阳穴斜飞的眼镜,看着侯加彬。
琰芳吃惊了。
她看到加彬凝视她,并且说:“你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我喜欢你已经不止一朝一夕,这栋写字楼的人都在笑我暗恋你,你却像没事人似的。”
琰芳跳起来。
“什么事?”侯加彬惊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请你喝啤酒。”
“之后呢?”
“我一声不响等你答复呀。”
琰芳吓出一额汗,这眼镜真有问题了。
她瞪着侯加彬,他喜欢她?
她心里不禁甜丝丝,这人,对所有同事都似兄弟姐妹,她怎么会猜得中他心事?
琰芳忽然涨红了脸。
在侯加彬眼中,她也就显得更加可爱。
两个年轻人忽然静下来,互相凝视,在该刹那,两人都知道了对方的心意。
侯加彬讪讪地说:“你眼睛还未消肿。”
“可不是。”琰芳咕哝,“烦死人。”
“我有一支眼药膏不错,明日带来给你用。”
又静下来。
“去喝啤酒?”
可是这个时候,老板的秘书来叫:“吴小姐,大班有请。”
琰芳只得摊摊手耸耸肩,抓了眼镜立刻去接驾。
洋大班很客气:“芳,请坐。”
此人有何话说?
“吴,你在本公司表现良好。”
琰芳连忙欠身:“应该的。”
“你那部门有个空缺,早该升你了。”
琰芳有点紧张,谁不盼步步高升?
“你上头极力推荐你。”
琰芳微笑,手心有一丝汗,等候揭晓。
“恭喜你。”
琰芳放下心头一块大石。
“下个月你正式坐那个位子吧,薪水可加百分之三十多呢。”
琰芳不卑不亢地说:“我会尽力而为。”
到底年轻,琰芳不禁淘气地想:他心中到底想什么?
她把红眼镜戴上。
忽然看见洋大班边笑边说:“幸亏你上司也是女性,否则一定怀疑你俩有不正常关系,哪有上司那样赞下属的?想不升你都不行。”
琰芳心花怒放,摘下眼镜。
大班笑笑:“没事了。”
“那我下班了。”
琰芳哼着小调离去。
没想到小侯仍在等她。
“你还在?”琰芳有意外之喜。
“猜想大班不会留你太久。”
“来,一起去庆祝。”琰芳朝他眨眨眼。
那日的疲劳一扫而空。
他与她正式约会,也自该日开始。
琰芳看看手中的眼镜,心中嘀咕:以后无论到什么地方,都要带着你。
其实那副眼镜戴着并不舒服,琰芳情愿戴金丝边那副,于是她满手袋都是眼镜。
“近视眼要是有得医就好了!”整个写字楼的近视同志,都如此呻吟。
“近视是一种残废。”
谁说不是。
小侯约琰芳到他父母家吃饭的时候,琰芳的眼疾其实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她可以戴隐形眼镜,但既有副魔术眼镜,她想借它一用。
琰芳有点犹豫。
其实,知道对方心中想些什么,并无益处,所谓处世之道,涵养、修养、礼貌……都是虚伪面具。
客客气气,非常诚恳地把人心中话遮掩起来,净说些场面话,使对方高兴,那么,人家欢喜,自己也欢喜,大家下了台。
只有笨蛋才会去追究对方心中到底想些什么。
吴琰芳是不是笨女孩?
再笨一次吧。
人,谁没有好奇心呢。
侯家的家庭非常简单,小康、两老,小侯有一姐,早已出嫁,环境不错,不问娘家事。
父母有一女佣服侍,家中井井有条。
那日侯家摆出四菜一汤,清淡美味,琰芳记得她吃了很多。
侯氏两老对琰芳十分客气。
可是,琰芳自侯老太眼神中看出了讯息:我们寂寞了许多年了,你俩会结婚吗?婚后会快快生养吗?只有婴儿咯咯笑声,才能拯救孤寂的灵魂……
琰芳吓一跳,怎么搞的,她还没戴上那副眼镜呢,怎么已经听到对方心里话?
饭后,小侯的姐姐姐夫忽然“路过”。
琰芳当然知道他们也是故意来看她的。
她只是坐在一角笑。
侯姐闲问及琰芳的年纪、生辰、学历、事业、收入、抱负等事。
琰芳一一诚实作答。
她看得出侯家是真想了解她认识她,并无点滴恶意。
倒是小侯,站在旁边捏一把汗,不敢作声,又不好阻止姐姐发问,怕家人笑他紧张。
喝罢茶,再坐一会儿,就散了席。
在车中.琰芳一直微笑。
对答功夫,她自然一流,见过那么多次工,会过那么多客,经验老到。
希望侯家满意,因为她对侯家甚为好感。
第二天,秘书同她说:“范氏眼镜公司来电。”
“怎么一回事?”
“他们说,有一副眼镜搞错了。”
“什么眼镜?”
“一副玫瑰红塑胶边眼镜不是你的,度数全然不对,是另外一位客人的,给错了你。”
琰芳一怔:“他们想怎么样?”
“怕你生气,请你回去取回正确那副,如不,他们派人送来亦可。”
“我这副很好,不必换。”
“可是,吴小姐──”
“不必换。”
“好,我去通知他们。”
琰芳取出眼镜,怪不得戴上的时候头痛。
这时大班忽然不请自来,琰芳连忙笑着站起来迎接,咔嚓一声,眼镜落在地上,琰芳且不去理它,先敷衍了大班再说。
“吴,去看看你的新房间。”
“好,我一会儿就去。”
“好好干。”
“是是是。”
大班一走,手下就进来开会,有一位女生不小心,一高跟鞋踏在眼镜上,玻璃顿时碎开。
琰芳呀一声,拾起眼镜,只见右边玻璃已经添了一条裂缝。
同事忙不迭道歉,琰芳只得装作大方说不要紧。
这是她的法宝呀,不知还管不管用,试试再说。
她把碎玻璃眼镜戴上。
然后看着同事。
只见他们神情紧张,像是有大祸临头的样子。
忽然听到小王说:“吴小姐什么都好,就是对下属未免太严了一点。”
小林说:“唉,每次见她,都心惊肉跳。”
琰芳连忙脱下眼镜。
只听得小张说:“吴小姐,这是我的报告,请过目。”
琰芳接过,呵,她要改变一下,叫人怕是很低级的作风,叫人尊敬及佩服才是上上策。
她得好好检讨自己。
于是,琰芳把绷紧的面皮放松下来。
着实和颜悦色,开心见诚地与他们开了次小组会议。
她觉得同事们的神情也松弛了,似在说:吴小姐,这样我们才能全神贯注好好办事。
琰芳把眼镜放好,这简直是一面照妖镜,妖怪往往是自己,而不是对头。
琰芳最谈得来的女同事杨钰雯过来了,开头只是扯些办公室是非来说,后来看到案上的眼镜,便拿来把玩。
“喂——”琰芳叫她,“还给我。”
“那么紧张干什么?”钰雯讶异。
她顺手把眼镜戴上。
琰芳连忙问:“你看到什么?”
“这是一副破眼镜。”
“请问你看到什么?”
“我看到你板着脸,问我自一副破眼镜里看到什么。”
“你听到什么?”
“我听到你问我听到什么。”
钰雯挤眉弄眼。
琰芳为之气结。
钰雯摘下眼镜:“头都昏了,原来你近视那么深。”
琰芳连忙把眼镜收到抽屉里。
“我妈老叫我小心双目。”钰雯叹口气,“我妈老了。”
“你与令堂感情好,自然多多感触。”
钰雯抬起头来:“你的好事近了吧?”
琰芳笑:“十划还没有一撇呢。”
“太谦虚了,这并非你心中话。”
“我心中有什么话?”琰芳愕然。
钰雯端详她:“你心里想,还是低调些好,给自己留些余地,万一不成功,也还有下台机会。”
琰芳呆住了,聪明的钰雯不用神秘法宝也能知道他人心事。
钰雯跟着叹息:“做人不容易呵。”
“谁有你这么弯弯曲曲的肚肠。”
“人说什么你信什么,是要吃亏的,你太爽直了,琰芳。”
“多谢恭维,最近我也油滑刁钻起来。”
“听说你升了级。”
“是。”
“恭喜恭喜,下个月我也升了。”
“彼此祝贺。”
她俩紧紧握手,幸亏大家都升官发财,那么,这段友谊暂时又不必接受挑战。
杨钰雯告辞。
关公也有对头人。
吴琰芳在公司里的敌人是王敏妤。
这女子,不会放弃任何机会对付任何人。
连已辞职的同事都不放过。
人家另有高就,薪水比此地高三倍,自然请辞。
这王敏妤待人家走后一年,还到处散播谣言:“递了辞职信之后想反悔讨还,不过被人事部拒绝了。”无中生有。
琰芳认为这种人心理变态。
人家此刻在那边已进了董事局,她还在井底自说自话。
琰芳看不起这样的人。
她此刻冷冷地问:“什么事?”
“来恭喜你呀。”
“我接受。”琰芳收拾桌上杂物,表示准备下班。
就在此刻,却心念一动。
这个王敏妤,到底她心中想些什么?
琰芳取出眼镜戴上。
“好丑的镜框!”对方大叫一声。
琰芳笑,在她心目中,吴琰芳当然是丑女。
“谁害你,叫你戴上这个眼镜?”
琰芳摘下眼镜,想听听王敏妤的场面话。
谁知王敏妤老实不客气地继续抨击:“你时常打扮得不伦不类,不过走起运来没话讲,老板喜欢你,也不管你长得怎么样!”
琰芳忽然明白了。
呵,肯对你口不对心,还是客气的呢;真正憎恨你的人,打着心直口快的旗号,兜口兜面就骂。
琰芳一手抓起手袋,就离开办公室,把对方留在那里。
“喂,喂,你下班?等等我。”
有些人见人喝杯咖啡,也会不高兴。
琰芳告诉自己:其实不需要这个眼镜,略微用心,她也可以把对方的虚实猜到七八分,不过,花这种时间精力来干什么?
谁心里想些什么,与她吴琰芳有什么关系?
她把眼镜带到眼镜公司去。
她把它还给店员:“你们似乎搞错了。”
“对不起,吴小姐,咦,打烂了。”店员抬起头来。
“没关系,算在我的账上。”
“不是这个意思,是怕你不方便。”
“我现在已可戴隐形眼镜。”
“眼疾痊愈后视线没受影响吧?”
“眼光清楚犀利得多了。”琰芳语带双关。
店员却很高兴:“本公司出品一向合规格。”
琰芳笑笑。
“明天,我们把新眼镜送到吴小姐办公室去。”
琰芳约了小侯在附近等。
一见到他略带焦虑的面孔,琰芳便问:“工作上有难事?”
“你怎么知道?”小侯摸摸面孔,“都写在脸上吧?”
“还好,不要与人赌气,否则手上有什么牌对家即时知道。”
“琰芳,有人来挖角。”
“好事呀。”
“我还未决定去向,上下已经传得沸腾。”
“那才好,老板非付重金留人不可。”
小侯苦笑:“你真乐观。”
“我支持你呀。”
小侯凝视琰芳:“我没看错你。”
“我也没看错你。”
“你的眼光独到。”
“哪里哪里,我只是不带有色眼镜看人而已。”
“对,你那副奇趣的眼镜呢?”
“我不需要它了,我的眼睛好了。”
他俩相伴去晚餐,一晚,琰芳都帮小侯分析问题。
不要说是小侯,无论谁来请教她,琰芳均会言无不尽,诚恳以待。
琰芳老嘲笑自己有做小学教师的资格。
小侯似宽慰得多了。
分析之下,他决定暂不跳槽。
这是个人性格问题,琰芳不想影响他的去留。
第二天,眼镜公司把新的眼镜送来了。
“吴小姐,那副镜框已不能用,我们替你挑了副玳瑁边,先用着,改天再换。”
“没问题,放下好了。”
琰芳试戴。
秘书进来,琰芳问:“还好看吗?”
她听得那中年妇人答:“真新鲜,天天换一副眼镜,实在够精力,也难怪,像我们,下班已经累得要死,躺床上,似死猪。”
噫,心中话又来了。
琰芳脱下眼镜,温和地看着秘书,不语。
“吴小姐戴眼镜有书卷气。”
接着,琰芳又听见她心底的话:“吴小姐最近心情好多了,脸色祥和。”
“对不起,你说什么?”
“我在说最近吴小姐老带笑。”
“呵,绷紧着脸不一定工作效率特佳。”
“是呀,许多人不明白。”
所以,现在她的下属比较肯说出他们的心中话。
这同眼镜有什么关系呢。
“吴小姐,听说侯先生想跳槽。”
琰芳一怔。
“要走走好了,我在影印房看到这个。”秘书轻轻放下一个文件。
琰芳一看,是张高层会议的机密文件,大班的意思是,不必挽留侯加彬这个人。
琰芳一惊,表面上淡淡笑:“谢谢你。”
她立刻到小侯那边去。
“小侯,我劝你多考虑。”
侯加彬苦笑:“为什么人有两副嘴脸?”
“有时为了保护自我,不得不掩饰自己真面目。”
“可是这样会欺骗人呀。”
“我们要是够生活经验,很容易看穿人家的真面目。”
“那时会不会已经太迟?”
“有时候,一时天真,不晓得人家怎样讨厌憎恨我们,懵然不觉,反而好过,傻有傻福嘛;聪明伶俐的人,一点点风吹草动,即使心如刀割,也不见得轻松快活。”
“依你说,怎么办?”
“脱下眼镜,糊里糊涂,岂非更好。”
小侯笑起来。
“正是!以前是假聪明,此刻是真糊涂。”
小侯大笑,把手搭在琰芳肩膀上:“来,让我们把眼镜扔掉。”
琰芳扮一个鬼脸。
(完)
汪二峤:喜欢阅读和写作。她热衷于写充满人间烟火的都市文,天马行空的新编山海经、新编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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