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唐
作家、诗人
在东京的住处附近有一家吃油泼面的街边摊,我吃了一碗油泼面,想起了伦敦。
东京这家油泼面的招牌是个巨大的“油”字,作为油腻老祖,我下意识地走了进去。不是坐定点餐,而是自己去门口的自动售卖机塞钱买券儿,想吃什么就买什么,然后把券儿给厨台里面的小哥哥,然后自己找个位置坐定,然后厨台小哥哥给你做好端上来。
油泼面竟然很好吃,特别是面,弹牙但是不粘牙,在嘴里一阵阵催人进入碳水高潮。红亮的调料加上腌笋、花生、豚肉等配料,让油泼面更好吃。我又加了点红红的辣椒,点了两三点醋,三四口面下去,嗓子眼儿里冒出四个字“太好吃啦”,颅内冒青烟,面已经咽下去了,但是嘴停不下来。
我喝了口冰镇朝日啤酒,定定神儿,四下偷看,除了厨台里的小哥哥,一个人没有,一只猫没有。
日本人非常崇尚“不给别人添麻烦”的文化。听说有个以跳桥为主要特色的自杀圣地,因为有人跳桥自杀时砸伤了一个路人,所以此后就再也没人在那里跳桥了,这个自杀圣地也就从此没落。在东京,一个人喝一杯、抽根雪茄、吃顿饭,甚至一个人吃火锅、一个人吃米其林三星餐厅都是很正常的。所以我在东京不需要应酬的时候,吃腻了预制食品,听见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就出门溜达溜达,一个人随便吃口东西。那些讲究些的馆子一般不接受没提前预订的散客,但是多数街边摊只要有空位置就能坐进去,只要坐进去吃,一般就不会难吃,而且还常常有惊喜。
两百年前,塞缪尔· 约翰逊说:如果你厌倦了伦敦,你就厌倦了人生。过去几年里,我被迫滞留伦敦。我便想起塞缪尔· 约翰逊这句话,我暗中猜想,或许伦敦和东京一样,也有这类街边的油泼面,让我这种死宅男可以随便打打牙祭,看看人间烟火,甚至偶尔碳水高潮、刺身高潮、鸭血高潮。
我错了,我明显想多了。
伦敦的确是座伟大城市,我宅在市中心,的确觉得周围是无穷无尽的信息流、金钱流、人流、物流,的确觉得塞缪尔· 约翰逊是对的,在伦敦我很难感到厌倦:一年四季看不过来的高质量艺术展览、经典和新潮的话剧,永远看不完的大英博物馆和V&A博物馆,每次都能有新发现的老书店和二手相机店,常常有新故事分享的老教授和老专家,常常带着新八卦飞来的老同事,竟然收年费但我也爱的伦敦图书馆。
伦敦还给我几个巨大的惊喜。
比如,没人告诉我伦敦是避暑胜地和长跑圣地,但它的确是。所有人都说伦敦天气可怕,没有神智正常的人类能挺过伦敦的一月忧蓝(January Blue),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挺喜欢伦敦的天气,甚至包括它的一月。虽然早上十点天才亮,下午不到四点天就黑了,如果白天再下点雨,整天就昏昏沉沉的,很难分清楚昼夜。但是,雨打在窗户上,屋外街灯昏黄,屋内点一壁炉火,开一瓶香槟,雨声静心,和香槟的气泡声一起,无始无终、没头没尾地读史、发呆、写书、录课、想事儿、想人,都好。伦敦的夏天简直是天堂,六月、七月、八月,早上六点天就亮了,晚上九点天还没黑,除了个别几天,完全不用开空调,晚上睡觉要盖被子。
因为常年阴雨,夏天不酷热、冬天不苦寒,再加上在城市最中心的四个大公园连成一体以及一条泰晤士河穿城而过,伦敦是跑步圣地,一年四季都可以有好几条基本不受车流影响的跑步道可以畅跑。沿着圣詹姆斯公园、绿园、海德公园、肯辛顿花园一圈,十公里多一点,沿着泰晤士河从大本钟到塔桥再跑回来一圈,十公里多一点。2020年,疫情最严重的时候,伦敦马拉松也可以围着圣詹姆斯公园跑二十圈完成。
所以,当所有人都说伦敦是美食荒漠,我开始不信,还抵抗了一阵,狡辩说,纽约有五个米其林三星餐厅,伦敦也有五个米其林三星餐厅,伦敦不是美食荒漠。我又抵抗了几年,然后屈服了,然后绝望了,同意,伦敦是美食荒漠,伦敦是瘦身天堂,特别是中餐的美食荒漠、中国人的瘦身天堂。
没有一家中餐不重油、重盐、重勾芡,没有一家日餐不重酱汁,各种糊糊涂涂的勾芡和酱汁浇在不新鲜的食材上。餐厅服务?他们哪里有服务?伦敦的服务和伦敦的天气一样,阴雨潮湿,但是伦敦服务不发出让人心静的伦敦雨声。原料不好,调料凑。原料和调料都不好,装修和灯光凑。原料和调料和灯光和装修都不好,音乐凑。一个米其林一星的日餐,吃着吃着恍惚置身于夜总会的包房。
我一直在深深思考,伦敦为什么会这个样子?伦敦不缺钱和食客,为什么餐饮这么差?我见过不挑的,没见过像伦敦这么不挑的城市。
与其嘴里抱怨,不如动手改变。我撺掇几个朋友在新牛津街一号地铺开了家牛肉面馆,叫牛大大(Papa Noodle)。我老东家麦肯锡就在楼上。至少牛肉是牛肉味儿,面是面味儿,开瓶香槟,下场雨,坐在窗边,可以想想心事,写写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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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监制:孙哲
策划:ELLE专题组
编辑:Sherr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