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沈奇岚:请回答21世纪

时尚   2024-10-05 16:50   上海  


沈奇岚

策展人、作家、文化学者

 



我喜欢阅读作家们的成长岁月,去想象和理解他们如何成为了现在的他们。可是我现在已经不热爱传记了,第三方的视角所书写的传记总是充满了分析、想象和推理。掌握了再多的素材又如何,那些推理其实和猜想没什么差别。我更想看到第一人称的书写,哪怕里面有些偏见有些武断,可那是有着他们自己呼吸的句子。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是阿特伍德2004年到2021年的随笔集。《穿过一无所有的空气》是她2008年到2019年的诗歌集。在这些书里,我好像触摸到了那个作为少女和诗人的阿特伍德,可以感受到在写下《使女的故事》和《证言》之前,玛格丽特· 阿特伍德是个怎样的人。

于我而言,在当下这个时间点阅读阿特伍德的书,可以感受在时间中她的眼光、态度的缓缓的变化与成长。她不止一次地写了门罗,赞赏她的作品。但不知道她最近对门罗的道德困境作何感想。

有趣的是其中一篇写到了波伏娃,那是给波伏娃在世时未出版的小说《形影不离》英文版的序言,《形影不离》是波伏娃写完《第二性》五年后的作品。当时波伏娃拿给了她的灵魂伴侣哲学家萨特看,萨特认为这个作品“不足挂齿”,不过是两个女性(波伏娃和早逝的扎扎)之间的一些故事。

阿特伍德写道:“哎呀,亲爱的读者,萨特先生错了⋯⋯我想,如果你热衷于诸如‘人类的完善’和‘绝对的正义与平等’等抽象概念,就不会怎么喜欢小说,因为所有的小说都是关于个体之人及其处境;你尤其不会喜欢你的爱人所写的、讲述你出现在她的人生之前故事的小说,而且小说的另一主角偏巧还是女性,她至关重要,才华横溢,深受爱慕。”

“可是啊,萨特先生,我们站在21世纪回应,这些都是严肃的事情。”

“波伏娃必须竭尽全力表达自己,因为扎扎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那一刻,阿特伍德穿越了漫长的时光,理解了写下这本书的波伏娃,尽管波伏娃心中对自己这本书的价值依然有所犹疑。可能在上个世纪的宏大叙事中,两个女性之间的细腻情感一时无法进入当时的主流,可是“我们站在21世纪回应,这些都是严肃的事情”。阿特伍德比萨特更懂得作为作家的波伏娃。

看到这里,想起了费兰特笔下的莱侬和莉拉,手中有笔的人有写下来的义务,不可抗拒。两个女性如何对抗命运,那些小事,便是惊心动魄的大事。每件小事都被社会结构层层包裹着,是要重新探讨这些前人看来不重要、但都很严肃的事情,包括谁来负责早餐,谁来填写税表,谁来陪伴小孩,谁来准备新年礼物。

重新定义宏大和微小,因为世界的一切都在流变之中。曾经的边缘移动到了中心,曾经在中心的叙事渐渐陈旧僵化无法提供更多的养分给这个世界。在文学上发生的事情,也是在一切生活领域中发生的事情。无法视而不见。

阿特伍德自然也是幽默的。阿特伍德写到波伏娃曾经让少女时期的自己胆战心惊—因为那个年轻的自己在遥远的不那么重要的加拿大,而且是说英语的加拿大生活。而波伏娃在那么精彩的巴黎,过着让她神往的生活。“没有哪种势利能比得上法国人的势利,尤其是法国左派的势利”。这一笔精彩,是成熟的阿特伍德对波伏娃那一代揶揄式的激赏,也分辨清楚了阿特伍德自己的立场。她会避开这种形式感过强的姿态,她要忠于她的真实世界。

当我阅读阿特伍德的时候,她已经是个闻名世界的迷人的老太太了。《使女的故事》和《证言》对世界产生的巨大影响,无比深远。倒是波伏娃对我而言,一直是那个挽着发髻的优雅的中年知识女性的模样。她似乎一直是那个模样,虽然她其实比阿特伍德出生得更早。她没有来得及进入社交媒体时代。

阿特伍德吸引我的是她对诗歌的理解,“诗歌处理的是人类存在的核心:生存、死亡、更新、变化,还有公平和不公,非正义和正义—有时候。世界的各个层面。天气。时间。悲伤。快乐。还有鸟儿。”

这样的心灵中,会诞生《使女的故事》。

后来,阿特伍德读了《第二性》,她对波伏娃产生的情感转变为了怜悯。她设身处地地理解了波伏娃的艰难世事,以及波伏娃的挣扎。那是成熟的阿特伍德对年轻时代的波伏娃的理解。是一个成熟的女性对一个当年挣扎成长中的女性的理解。后来,她们都成为了大树。当她们还是在风雨中的小树苗的时候,经历了什么,让人着迷。我喜欢看她们在当初处于动摇的时刻,如何在风雨之中辨认出那些严肃的事物,并做出选择,且忠于这些选择。

上个世纪的风雨平等地对待每个心灵,这个世纪何尝不是如此。在风雨之中,关心—天气,时间,悲伤,快乐,还有鸟儿。

我们存在的核心。



本文内容收录于《世界时装之苑ELLE》24年10月刊,杂志购买可点击文末左下角“阅读原文”。


内容监制:孙哲

策划:ELLE专题组

编辑:She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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