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稿 || 秦长海：一米的深情（短篇小说）

临西县作协会员，先后在《北京晚报》        《清风》《运河流韵》等报刊发表作品。

一

米

的

深

情

金老汉有一个大大的院子，每年开春后，他都要在院子里翻地，种上些疏菜。今年他又开始劳作了，奇怪的是，往年他翻地种菜都要喊上个帮手，儿子儿媳若帮不上忙，他随手招呼个邻居，人家也是很乐意帮忙的，在四邻的眼里，金老汉是很慷慨的，疏菜收获后，他总是先分给大伙吃。

但今年金老汉翻地时透着一股神秘，他锁上大门，一个人在院子里挥舞着铁揪，不时用毛巾擦着汗。往年的光景是，他沏上一壶茶，慢条斯理地喝，慢条斯理地干，若有人在场，他还会散几支烟，聊一聊种菜的心得。

一墙之隔的老刘从墙缝里往这边撒了一眼，看金老汉拼命劳作的样子，他登高挨在墙边上喊道:“老金，干上了，要不是听到你劳动的声响，我以为你全家都旅游去了呢，我今天没事干，和你一块翻地吧。”

金老汉拄着锹说:“谢谢您美意，撒菜籽还早呢。你看，这刚开春化冻儿，身上穿着还厚实着呢，铁揪用起来也不麻利，我自个慢慢来吧，歇了一个冬，我这把老骨头，也要多活动活动了。”

老刘还要坚持时，被老伴素枝扯衣角拽下来了。素枝小声说:“算了，人家不要帮忙，你就安生会儿吧，再说，你就没看出老金翻土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哪里不对劲？”

“亏你也是务农的把式，你看人家老金，那是翻地吗，他是在挖坑，我看他挖得有一米深吧。哎，你说他是不是在挖宝？村里上年纪的人都知道，老金这院子，以前可是地主的老宅子，说不定真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儿来镇宅院。”

老刘在墙缝里看了又看说:“就算是挖宝，也不用背着自己的老伴儿和儿子吧，他们可是都出门旅游去了。”

素枝激起了好奇心，吃着瓜子，并要求老刘去搬个马扎。老刘不为所动，笑骂着走开了。

接近晌午时，村里开进来一辆救护车，老刘和金老汉的侄子小光，从胡同里窜出，引着抬担架的医务人员奔金老汉家里去了。

金老汉背靠墙角坐着，边上放着一只水碗，他刚才晕过去了，是老刘喊来小光，俩人跳墙过来，照料金老汉的。

金老汉醒过来，喝了一碗水，将息一会儿，就明白过来，但他死活不上救护车，说自己没事，只是挖土用力过猛了，又大量出汗，才晕倒的。医生用简单的器具量了量血压心律，判定金老汉说的基本属实，劝告说老人家都这把年纪了，就不要从事重体力劳动了，再叮嘱小光这个家属几句，就走了。

第二天天刚亮，金老汉又开始挖土了。

老刘和素枝透过墙缝看得真切，素枝说:“老刘，你说老金在村里有没相好的女人，他是不是背着老伴儿和孩子，挖出宝来，和情人私奔呢？”

“你电视看多了吧，都是街坊邻居别瞎说。”

老刘夫妇不支声还是从墙缝里观察，只见金老汉，挂着一脸的汗珠儿，一边挖，还不时迈着步子，似乎在丈量距离，嘴里也念叨着什么。

老刘看着金老汉挖的深坑得有一米，他当然不再相信是为了种菜，他忽然对素枝说:“其实，老金年轻时还真有过一个相好的，就是咱村的，叫青青。”

“青青，这名字真好，给人永远年轻的感觉。”

老刘点燃一支烟，吸上一口，又看看老伴期待的眼神，他似乎这才酝酿出话说当年的情绪，接着说:“那时老金当兵去，所在的部队参加了对越反击战，青青她爹对老金期待很高，认为参加过实战的人，部队怎么也得安排个干部，可是因为老金的部队是最后一批上前线的，并没有开一枪就奉命回来了，结果还是大头兵一个，就这样退役了。后来青青受她爹逼迫，嫁给了外地一个经商的老板。”

“再后来呢？”

“再后来——没了。”

“没了？后来他们就没有……”素枝用手胡乱一通比划着。

老刘有些不耐了说:“我只说我知道的，我可不是长舌妇，胡乱编排别人。”

“ 噢，对了，你还记得老金两口子年轻时老吵架的事不？”素枝回忆着说。

“这事我还真知道，就是因为老金藏着青青的两张相片，老金他老婆要销毁它，老金不让，经常弄得鸡飞狗跳。好像后来还是老金把两张相片扔了，两口子才安稳过日子。”   

“对于你们老爷们来说，扔掉那两张相片是不是挺难过的？”素枝笑着白了老刘一眼。

“那你说说，要是青青手里也有老金的相片，也要被迫扔掉时，她会不会难过呢？”

“我怎么知道，也许会吧。”

“唉，你们女人就好在这种事上抓着不放，兴风作浪。要是我，我就大大方方地把相片夹在书里，只是一个回忆罢了，干啥要大做文章。”

素枝笑着说:“就你这熊样也配有个相好？——滚。”

老刘当然没有滚，他再次透过墙缝看过去，金老汉已经挖了很大的面积，挺深的，足有一米。

金老汉把棉衣挂在树枝上，一揪一揪地挖着，还不时往手里吐上唾沫儿，防止铁揪在手里打滑，额头上豆粒般的汗珠，不时落下浸在成块儿的泥土里，他明明是喘着粗气，却不肯停下来……

金老汉急切又虔诚的样子，老刘都看在眼里，他心想，老金怕是不要命了，这般卖力气，也只有我们这一代人，当年响应国家号召，挖人工河时才有这腰带一勒，汗珠儿横飞的气势。

老刘收回目光，他突然隐隐约约地意识到金老汉在挖什么了。

“不好了，老金又晕倒了，我去喊小光，你先过去看看。”素枝说着找金老汉的侄子去了。

金老汉在医院慢慢醒过来，见立在自边的小光，他脸上讪讪的不敢正视自己的侄子。

小光说:“叔啊，我的亲叔，你不是答应我不挖了吗，怎么又……明天我有空了，我给你挖，晚挖一天能怎么的，你可得让人省省心呀。”

金老汉的老伴王银凤和儿子儿媳接到小光的电话，就直奔医院来了。

儿媳向婆婆诉说公公做事有欠周全。

儿子春虎更是直接抱怨金老汉，他说:“爸，你老了，我们也没说不管你吧，你说你，因为干活累病住院了，你让村里人怎么说我们俩，难道你不翻地，我就不管了？”

王银凤火气更大她说:“你要种菜就种菜，挖那么深干什么，要放水养王八吗，越老越胡涂了。小光，你不该管他，累死他个老东西算了。”

金老汉忽然眼泪掉下来，转过身去说:“你们不明白，你们不明白……”

医生进来了把家属都赶了出来，说不能让病号情绪激动，并告诉家属，病号是胃癌晚期，建议动手术。

这像一个晴天霹雳，大家都安静下来，想想刚才抱怨金老汉的话，是不是说重了。

老伴王银凤先走进病房，她和颜悦色地说:“老金，没事没事，咱就是肚里长个小瘤，做个微创就回家了。”

金老汉平静地说:“我早都知道了，我是胃癌晚期，我体格不好，开刀可能下不了手术台，老伴儿我求你个事，院子里的土还得挖……”

王银凤压下坏情绪说:“你说你都躺在这儿了，还操心那事干嘛？”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院子里还埋着……唉，老伴我对不起你……”

“埋什么了？你说你说。”

“青青的一张相片在院子里埋着呢。你别生气呀，当年你烧了一张，我为了保存另一张就埋起来了。”

“你这个老东西心眼真不少，噢，做手术之前你就想看看那张相片，要我说你真笨，现在手机上可以视频打电话了，我让儿子联系联系她，只要人家愿意，你们见个面，我没事的，我不在乎。”

不知几时儿子春虎也进来了，他说:“这事很简单，青青阿姨娘家就是咱村的，问问人家联系方式，这不过分吧。其实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也瞒着妈，前几年我出差碰见青青阿姨一次，爸，你泡酒的那盒人参就是她给你买的，他不让我告诉你，我也怕妈不高兴，就说是我自己买的。”

春虎说到这里小心翼翼地看看王银凤，接着说:“其实青青阿姨挺好的一个人，她还说有时间要来咱家看看。”

王银凤的眼睛潮起来，她转过身去。

金老汉眼泪禁不住了，哽咽着说:“她去年去世了。”

王银凤母子俩面面相觑，不知说什么，但他们知道，埋在地下的那张相片对金老汉意味着什么。

金老汉说:“我手术前想看看那张相片，若手术有意外，我也没遗憾了，老伴谢谢你，我以为我这个要求，会把咱这个家搞得鸡飞狗跳，看来是我小心眼了。”

春虎说:“爸，那张相片埋在什么位置了？”

金老汉说:“当年我埋相片的时候喝醉了酒，只记得离西墙三尺，多深，我实在搞不清了。因为这二十几年来，咱家的院子垫过二次土，我去年挖过一次，没挖着，所以凑你们都不在家时，就仔细地挖仔细地找，本想着你们回来前自己完成。唉，你说爸这个年纪了还惦记着这样的事，说出来，也不光彩，更害怕你妈生气。”

第二日，王银凤带着儿子儿媳开始翻地挖土， 他们也学着金老汉的样子，关上大门。

邻居老刘基本猜到了金家翻地的目的，但他并没告诉自己的老伴素枝，怕她的嘴是大喇叭，去街上乱说，干脆领她下地干活去了。

三人挖了一上午，还真找到了。尘封二十几年的东西，出土了，他们很激动，但很快又失望了——相片已无法辩识了。虽然当年金老汉做了防潮防腐的处理，可是时间太久了，如今注定遗憾一场。

金老汉躺在病床上双目黯淡，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他貌似平静，实则心中藏着深深的不甘， 想想年轻的自己，想想年轻的青青，斯人已远，自己也行将就木，百年后，就好像他们根本没来过这个世界一样，既便如此，人生际遇亦是不可重复。

金老汉勉强笑着说:“儿子，你去签字，咱准备做手术吧？”

春虎坚持说:“再等妈一会儿吧，她说她去找个东西，不知能不能找到。”

进手术室前王银凤赶来了，她把一张相片递给金老汉，金老汉立时眼睛亮了。他紧紧拉着老伴的手，喜极而泣说:“老伴你太好了，还是你大度，当年我还以为你真烧了它呢。”

相片上是两人合影，当然是年轻时的金老汉和青青，青竹绿草的背景，更彰显两人的青春年华。

金老汉心满意足了，很快推进了手术室。

儿子拉着王银凤的手说:“妈，我爸有你真是他的福气。”

王银凤说:“也别这样说，当年我在气头上，确实想烧了它，甚至想以后见了青青，想把她的脸打烂，可是消气后想想，他们有什么错呢，也许他们一辈子再也见不了面，给他们留点念想吧。要是你青青阿姨真来咱家了，你信不信，妈会好好招待她那？”

春虎说:“妈，我相信你。”

春虎忽然想起以前读过的一篇小说叫《人间有情埋起来》，初听这个名字很怪，后来觉得很好，哪里好？也许就是因为这个“埋”字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