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约专稿|汪荣祖:研读史学史的回顾

文化   2024-11-06 14:37   北京  

研读史学史的回顾

汪荣祖

美国弗吉尼亚州立大学历史学系荣休教授

摘要:史学史一词不见于中国经典,源自西洋,故而西洋人大都认为史学史唯西方有之,所写史学史不见东方史家与史学,而不必称西洋史学史,多少暴露泰西史家漠视吾华史家的傲慢。史学史之名,国人虽采自泰西,并非没有其实,早在5世纪的刘勰已有史传篇,篇幅虽短,史学史的内容有焉。唐代刘知幾于7世纪踵事增华写就《史通》,西方至18世纪始有类似之作。洎乎现代,西潮东来,舍旧取新,效西法撰写中国史学史。诸作之中,以金毓黻的《中国史学史》,最受瞩目,版次既多,流行较广。金氏之后,书写中国史学史者,不乏其人。补金氏之不足,内容愈来愈丰富,分析愈来愈细致。然而如何突破既有的成规与体系?百尺竿头更上层楼,是有望于未来。


关键词:史学史;梁启超;金毓黻;后史辨


此文应华东师范大学李孝迁教授之约,讲述我研读史学史的经验与心得。“史学史”(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s)不见于中国经典,源自西洋,也就是文献编纂学的历史。即使在西方,史学史也是晚出之学,因非直接研究既往之事,而是去研究个别史学家如何书写历史的历史。历史乃世人为理解既往所必需,各文明有其独立的说古方式,最古老的埃及大事记,几皆不知记录者为何人,更罕见叙事。西方书写的历史源自前5世纪的古希腊文的“ἱστορία”(historia),意谓系统记录与检视人类既往之事。此词又涵盖对往事的记忆、发现、收集,组织、检验、疑问、分析、陈述与解释。历史之异于传说,端在是否有可靠的证据。西方到16世纪始有认真研究史学的史家,长久以来史有两义,一是过去所发生的事情,二是对所发生之事的研究,后者也就是历史编纂学。历史在近代成为学院的一学科,史家乃利用各类史料获致往事之人,进而探索因果,判断正解,以及如何古为今用。后现代史家认为过去发生之事,已不复存在,只有编纂的历史。“史学”(historiography)一词,遂成为“写史者”(historiographer)书写历史之学,兼含特定的历史著作,如英美史、二战史等等,以及各类专史,如政治史、社会史、文化史等等。


  西方至20世纪才有比较完整综述自希腊至晚近的一卷本史学史(A History of Historical writing),初见之于美国史家巴恩斯(Harry E. Barnes)之作,初版付梓于1937年,何炳松曾译之为《史学史》,列入商务印书馆的社会科学小丛书。此书述论每一时代的史著,颇能将之联系到当时的文化背景。巴恩斯自称史学史是思想史,呈现史著的时代特色及其进程,以及个别史家的贡献。此书于1962年再版 ,仍是许多大学历史系的教科书,也是我初到美国留学买到的第一本书。不过,也有评者认为此书过于强调历史的科学性,显然是对兰克史学的误解,以及书中大都罗列史家著作,冗长乏味。再者,书名史学史,内容仅仅是西方史学史,只见西方有史学,不见东方也有史学。美国史学教授贝克(Charles Becker)读到巴恩斯书,引发对史学史的兴趣,于1938年在《美国历史评论》上发表《什么是史学史》(What is Historiography?)一文。贝克更具体界定为“研究历史研究的历史”(the study of the history of historical study)。他见及的史学史多半选自希腊以下史家及其著作的一份“清单”,陈述作者的宗旨,史料的引用与内容的信实与缺失,可说是初学者的有用“手册”。

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教授萧特维尔(James T. Shotwell)于1939年出版的《史学的历史》(The History of History),是他他早年《史学史导论》(An Introducdtion to the History of History)的增订版,但只出了第1册,仅写完希腊与罗马史学,以及简短的中古时期基督教史学。此书虽不完备,但给史学史下了很明确的定义:研究史家的方法、工具与所面对的问题。他虽说研究的方法要科学,但强调史学根本有异于自然科学,后者研究空间现象,而前者研究的是时间现象。

  近年比较详尽的史学史通史,可见于1983年由美国芝加哥大学出版的布赖萨赫(Ernst Breisach),所作《古代中古近代史学编纂史》(Historiography: Ancient, Medieval, & Modern)。此书综合回顾了西方史学自古希腊至现代的发展,有序地叙论自古以来的主要史家、流派与史著,揭示史家与史书在各阶段的特色,颇受好评,认为很善于表达,引人入胜。十年后再版,进入新世纪的2007年又出了第三版,内容增加了西方史学的新动态,诸如后现代主义、解构主义、非裔美国史、妇女史、微观史、纳粹浩劫史、新的文化史等重要史学议题,几乎巨细靡遗。此书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版,可见其受到欢迎的程度。然而此书依然以西方史学史为史学史,其他林林种种流通不广的西文史学史,亦复如此,史学史只有西方一家,以为别无分店。 

 新世纪之后的2006年,英国劳特利奇出版社(Routledge)发行5厚册的《史学研究的主要概念》(Historiography: Critical Concepts in Historical Studies),由英国历史哲学家布恩斯(Robert M Burns)主编,有其特色,以议题分别编录历史领域的主要论文,第1册含史学基础论文,收录有关古典的文化史与经济史;第2册以社会史为主,涉及马克思史学,安娜(俗称年鉴)学派,心态史学;第3册是思想史,含理念史,科学史、艺术史、宗教史与性史;第4册文化史,含新的文化史、史学与人类学,微观史、记忆史、叙事学、后现代史学;第5册是政治史,含国族史、帝国主义与后殖民主义史、世界史。编者于首册卷首有详细的导读,其余4册也有简短的导读,我花了5万新台币买了这套书,有关史学的专书已难找全,论文散落各学报,收寻更为不易,布恩斯精选细挑,对研究史学史者而言,大有一卷在手,主要的论文尽在眼底之乐。遗憾的是,此一皇皇巨著,无一语提及包括中国在内的东方史学。

 到了新世纪的2011年,英国牛津大学出版社发行由犹太裔英国史家华尔夫(Daniel Woolf)主编的 《牛津史学史》,也是5巨册。从古代的前5世纪由希罗多德建立的希腊史学开始,说到前2世纪罗马政治家老卡托(Cato the Elder),首创罗马史学,旁及在亚洲汉朝的司马谈迁父子,完成《史记》奠定了中华史学。到中世纪有欧洲的中古载记,非洲与穆斯林的史册,以及朝鲜与日本按中国模式撰史。至18世纪的启蒙时代,西方史学的代表人物如伏尔泰、休谟与吉本等为近代史学奠定基础。至19世纪史学因学院化而成为专业学科,20世纪史学接纳政治学、经济学、文化学,展示史学研究的范畴随时而变,从传统的外交、政治与经济史撰写,趋向新的社会与文化研究。当进入21世纪,美国大学的历史教授有41%专攻社会史,只有30%治政治史。2007年英国大学的5,000有余的历史教授有29%自认是社会史家,只有25%是政治史家。这套书的第5册提供自战后1945年以来全世界的史学写作,共分两个部分,第1部分总述学术科际等理论问题,第2部分检视全球的国家与地区的史学,开启跨文化的史学研究。西方主要的史学史著作终于有了中国史学的成分,这与合编第5册的施耐德(Axel Schneider)教授不无关系,我曾与这位德国汉学家有些来往,深知他致力研究中国史学史很有成就。

 史学史不仅有通史,也有断代史,名著如英国史家古曲(G. P. Gooch)的《19世纪史学与史家》(History and Historians in the Nineteenth Century)于1913年出版,综述自德国史家尼泊尔(Barthold G. Niebuhr)与兰克以下的德、英、法、意、美著名史家,追寻“科学”方法的发展,揭示政治、宗教与民族对历史作品的影响,以及史著对当时人生与思想的影响。此书被视为是第一部经过严谨研究的19世纪史学史。但是依然不见有西方之外的19世纪史家。又如名家伊格斯(Gerog G. Iggers)的《20世纪史学》(Historiography in the Twentieth Century),论述早期学院派职业史家的出现,中期社会科学对史学的挑战,以及晚近后现代主义的挑战,涉及20世纪史学的重大变化,如何从19世纪古典宏观史学转变为微观文化史、日常生活史,以及后现代对现代史学的冲击。这本20世纪史学史也无中国史学家的踪迹。

 史学家既然是史学史的主角,史家传记自是史学史领域内重要的题材。史家是书写往事之人,叙述既往人事,讲究有序的方法,展示其训练与发表成果,以扬名立万。到19世纪末叶,由于德国首先出现研究性的学院,历史成为专家之学,史家有了固定的职业。西方主要史家从希罗多德与西修底德(Thucydides),到麦考莱(Thomas Macaulay)、阿克顿(Lord Acton)、汤因比(Arnold Toynbee)等、皆有详尽的专传。大名鼎鼎的吉本传记尤多。寓目所及,计有1968年出版比尔 (Sir Gavin de Beer)的《吉本的世界》(Gibbon and his world),为作者研究吉本20年的产品,对吉本的病痛以及与其父的爱恨关系,有深入的描述,有益于阅读吉本不朽之作《罗马帝国衰亡史》。1985年出版布尔洛(J. W. Burrow)的《吉本》(Gibbon),追溯18世纪中叶启蒙思潮如何造就吉本的名著,吉本如何分析罗马帝国的德政与腐败、令吉本反感的基督教之兴与横扫欧洲的蛮族,以及走出中古后的文明再造。1987年出版美国史丹福大学文学教授卡诺迁(W.B. Carnochan)的《吉本的孤独:史家的内心世界》(Gibbon’s Solitude: The Inward World of the Historian),此书颇有创意,在诸多吉本传记中,最能将史家及其文章合而观之,比而论之。揭示吉本孤独的生涯之余,如何安排史料,能够高屋建瓴,将教训与叙事同时见诸笔墨之间。1988年又见英国医药史家波特(Roy Porter)所撰《吉本》的出版,为史家论史家的丛书之一。此书聚焦于史家吉本如何著史,书写成就如何?却未多述其生平。1989年美国女教授克拉多克(Patricia B. Craddock)继她1982年的《青年吉本:绅士作家》(Young Edward Gibbon: Gentleman of Letters )之后,出版《爱德华·吉本:冠冕史家》(Edward Gibbon: "Luminous" Historian ),此两卷本是最完整的吉本传,对《罗马帝国衰亡史》的史学研究也最为详尽。吉本的另一传记作者卡诺迁赞美这位女作者,叙述详尽,史料完备,几无漏网之鱼。

史家专传之外,不乏合传,如巴尔克(John Barker)的《最出色的史学家》(The Super-historians),选择自希罗多德、西修底德,到马基雅维利、兰克、汤恩比等10几位名家,他认为都是无与伦比的史学家,但其中有哲学家如马克思与尼采,也有宗教家奥古斯丁,更有历史小说家斯谷脱。至于史学家的自传,对史学史研究而言,也大有参考价值,自吉本众所周知的《自传》外,英国柯林伍德的自传,陈明福译作《科灵乌自传》(台北:故乡出版社,1985),译笔通顺可读,娓娓道出柯氏所受的教育,学术的发展以及其本人思想的历程。以及美国史名家伍德沃德(C. Van Woodward)著的《蓦然回首:作史之厄》(Thinking Back: The Perils of Wring History),回顾他研究美国南方史的经验,影响他写作的人物、事件与思想,以及自我评价所著,自揭读者未见之误,视批评者如同侪而非仇雠,择其善者从之,有误者辩之。所谓作史之厄,由于对有争议的议题,出之于信念与激情,不自觉受制于意识形态的干扰。他夫子自道史家的运作,面对的风险,心中的疑惑,著述的动力,一览无遗,殊有助于对这位优秀史家的理解。

 

 西方人写史学史不必冠以西方两字,就像哲学史就是西洋哲学史,只有英哲罗素(Bertrand Russell)例外,写了一本《西洋哲学史》,表示西洋之外,别有哲学史。先秦诸子常被视为哲学,但西方学者多不认可。没想到胡适也不敢承认自家有哲学,所以将《中国哲学史大纲》的书名改为《中国古代思想史》。金岳霖兼通中西哲学,就很不以为然,认为哲学是言之成理的成见,思想家的成见基于性情与情境,由文化背景所使然。先秦诸子虽缺少欧陆的逻格斯与认识论,但自有其特色,庄子出自赏心悦目的寓言,诗意盎然的散文,宣扬崇高的人生理想,足与西哲相颉颃。金岳霖又说:胡适的《中国哲学史》虽有主张,但他的主张不自觉而流露美国人的成见。

 西方主流史家漠视中华史学,其来有自。自古希腊以来,“逻格斯中心论”(logocentrism)形成“理论霸权”(hegemony of theory),歧视异文化。欧洲文明自1500年文艺复兴后到1800年,三百年间突飞猛进,领先世界,现代自然科学在西欧的精进,尤其独一无二,可说唯此一家,别无分店。科学之外,哲学、文学、艺术,也都以西方为尊。所以学术就是西学,西学之外别无可观的学术。彼辈认为自然科学固然是泰西之独创,基于特殊文化的文史哲也唯西方是尚,余皆不足道,直言史学思想乃西方现代文明的产物,直言“到现在,西方人可以忽略东方历史,而无损于对史学的正确理解;然而有知识的东方人,却不能无视西方,特别是欧洲的历史”。当代英国史学名家艾尔顿说:“历史意识”乃西方独有,史学史之根源在希腊与犹太,无论印度或中国皆无史学思维,因“西方文明才能产生与发展真正的史学”,“其他民族如印度、中国、波斯、日本的可靠历史却都是西方人所写”。欧美史家多视中国传统史学为儒家道德的工具,劝善瘅恶,为政治目的服务,以史官撰史,如著名的法国汉学家白乐日(Ėtienne Balazs)所谓:“官僚写历史给其他官僚看”,且受制于政府,无信史可言,难以独立成学,何来史学意识?英国史家普冷布(J. H. Plumb)断言司马迁的《史记》“道德多于述史”,故无“历史批判”。丹斯(E. H. Dance)更有夸张之言:“中国既不知何谓历史,也不知何谓真实。”中国历史不属于哈佛大学的历史系,而属于东亚文明系,哈佛以中国史学为旁道,昭然若揭。

诚然史贵真实,中国史官制度源远流长,虽受雇于政府,皇权威迫史官有之,史官因直书而致祸亦有之。毕竟史官不畏权势,传为美谈,希风承旨能无秽史之惧?历朝设立史官,意在鉴往知来,以冀朝代的永续,以往事为戒而有益于治道。若记载不实,即无实用价值;若有意作伪或曲解,何来历史教训?君王也多自知信史的重要,据实才能传信。然则史官所书虽未必尽信,但由于现实与道德的约束,虽未必能“尽而不污”,应能“直未必尽”。西方史书多出私家之手,未尝没有偏私,也不能“尽而不污”,而私家拥有的史料,不能与史官同日而语。泰西以“道德之谬误”(the moralistic fallacy)而轻视“儒家史观”,其实褒贬有其准则,不能任意为之,所谓“褒其所不待褒,而君子不以为荣;贬其所不胜贬,而奸邪顾以为笑”!西洋史学也有道德示范的传统,不乏史例,如西西罗(Cicero)所说:“历史教人如何生活”(Historia vitae magistra),修西底德的《匹罗庞尼西亚之战》(Peloponnesian War) 与马基维利 (Niccolò Machiavelli)的《佛罗伦萨史》(History of Florrance) ,虽不主张执政者用德,却主张执政者用智,都是属于以史为鉴之作。英国著名史家阿克顿更说:“意见与态度会变,学说也有兴衰,但是道德规范却是永久的。”时至近代,兰克仍然认为历史可为今人提供德行与智能效法的榜样。史家有其道德意识,岂可抹煞?然则,吾华史官所书在史学史自有其一席之地。

史学史之名虽不见于吾华经典,但虽无其名,仍有其实。公元第5世纪南朝刘勰的《文心雕龙》有“史传”一篇,足称史学史之滥觞。第7世纪唐朝的刘知幾《史通》一书,踵事增华,辨别史学源流,明白指归,勘定得失,已经具有“史学史”的内涵,而西方近千年后始有近似之书。宋人黄山谷曾说:“论文则《文心雕龙》,评史则《史通》,二书不可不观。章学诚的《文史通义》其义不能与泰西之历史哲学相提并论,余英时将之与柯林伍德(R. Collingwood)之历史哲学相比,拟于不伦。柯氏之所谓史意,非余氏所说之内在思想史,外在政治史。无论记言或记事、思想史或政治史,皆属两种不同的范畴,而柯氏之意,在于外在的历史事件或行动都须从内在的思想去理解,与章说绝然易趣。传统中国虽无类似西方的历史哲学,但章氏《文史通义》有不少史学命题,如“六经皆史”、“朱陆异同”、“道器合一”、“经世致用”等,自有其义理,呈现中华史学之特色。

然而自刘勰经刘知幾到章学诚的史统,因西潮的冲击,力求弃旧换新而式微。梁启超提倡“新史学”,指旧史“不过纪录一二有权力者兴亡隆替之事,虽名为史,实不过一人一家之谱牒”,故而必须拥抱“探索人间全体之运动进步,即国民全部之经历及其相互关系”的新史学。何谓新史学?西洋现代史学是也。梁氏主张弃传统的“帝王家谱”,换取西洋的“国民的历史”,即其所谓的“史学革命”,明言:“史界革命不起,则吾国遂不可救。”欲革旧史之命者,非仅粱氏一人,当时名人如谭嗣同、徐仁铸、邓实、马叙伦、汪荣宝、曾鲲化诸家都想要搞史学革命,想要“打破数千年腐败混杂之历史范围”,想要以西方资产阶级理论和方法,为中国未来开“新史学之先河”。夏曾佑于1904年写的《中国历史》,意在“记载民智进化的过程”, 也是要弃中国之旧换西洋之新。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胡适力唱全盘西化,附和洋人谬说:“中国止有史料,无数史料,而无有史学”,甚至在《胡适日记》里说:中“国今日无一个史学家”,认为中国史家没有解释历史的能力!胡之影响不能小觑。日寇入侵之后,生灵涂炭,山河破碎,旧学更趋凋零,复经文革破旧,几千年的固有文化衰微殆尽,史学也不能幸免。民初以来,无论在教学上、研究方法上、书写方式上,莫不一意西化,以西方现代史学为“科学”,告别“不科学”的传统史学。无可讳言,今日中国的史学不是传统的翻新,而是直接采用西法,以西法是从,以彼邦学理为遵,以他人的“成见”为我之成见,不惜授历史解释权之柄与他人!

按物质文化与精神文化有异,科技放诸四海而皆准,可以横植,文史哲有其历史经验、文化渊源、问题意识、价值依据,不可不纵承。西方史家何尝没有主见,绝不愿随人起舞。西人有“主体性”(subjectivity)的概念,决不肯以他主体为我主体,更不允许异文化喧宾夺主。若东方震于西方之盛,欣然从风,自失“主体性”,史权拱手相让,不免落入扎伊尔(Edward Said)所谓 的“东方主义”(Orientalism)的陷阱,导致国魄沦丧!


 我与史学结缘,始于中学时得阅家藏《史记精华录》6卷3册,读项羽、韩信等列传,想象古人,尤喜苎田氏的眉批,感到卓然有见,兴趣盎然,应是后来选读历史的渊源。1957年入学台湾大学历史系,姚从吾教授教史学方法,李宗侗教授教中国史学史,张贵永教授教西洋史学史。姚师留德,专讲兰克的史学方法,不及其他,李师按照他写的《中国史学史》讲授,张师所讲以西欧史家为重,尤以德、法、英为要。当时老师讲课,学生抄笔记,很少指定必读与参考书籍。我自己找书读,最早读到的是一本尼文斯(Allan Nivins)于1938年初版的《史学入门》(The Gateway to History),记得此书认为史学既是科学,也是艺术,并介绍自希腊西修底德到20世纪欧美史家各种不同的治史方法。此书到2018年,仍有新版,足见历久弥新,非常难得。

 当年教逻辑的殷海光先生,最喜欢谈方法,他甚至认为只要有了方法,犹如金庸武侠小说里的武功秘籍,学到后就可以练到盖世武功。如果把方法比作钢筋,还需要水泥,才能建成学术高塔。水泥者,博览也。后来知道西方史家对此有不同的看法,英国天主教史家阿克顿力主方法,明说:“不是天赋、不是优雅或博学,而是方法造就史学家 ”(Method, not genius, or elegance, or erudition makes the historians) ,讲得非常明确。但德国史家蒙森(Theodor Mommsen),曾以《罗马史》一书于190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因其文采斐然,他认为“史家是天生的,不是训练出来的,不是被教育出来的,而是自己教出来的”(Historian is not trained, but born; not educated, but self- educated),完全不以方法为然。终于有折衷派出现,英国史家艾尔顿(G. R. Elton)说:“一个优秀的史学家可能是天生的,但真正的历史学家是培养出来的。”(Good historian may be born, but true historian are made)所谓真正的史家,就是一般科班出身的历史学家,也就是20世纪以史学为专业的学院派学者。折衷说应是定论。

我于1962年赴美留学,这一年出版的卡尔(Edward H. Carr)著《什么是历史》(What is History),颇受瞩目。我及时读到,印象深刻。什么是历史?一般说来,历史是过去发生的事;不过,严格说此话并不精确。既往之事并不等同历史。何以言之?如英国史家巴特菲尔德(Herbert Butterfield)所说:“既往之事,犹如湖上之风,随风而逝。”故而所谓历史,不过是纪录下来之事。有文字之后才能记录,才有历史,历史是人类文化的产物。

卡尔此书原是1961年他在剑桥大学的系列演讲稿,所谈涉及到广泛的史学议题,谈到史家与史实、个人与社会、史学、科学、道德、历史因果,以及历史进程与视野的开阔,有他自己的一套历史理论。他的理论引起很大的争论,他同时代的英国史家艾尔顿虽然赞同卡尔拒斥历史的偶然性,但直指卡尔的理论无异将“进步”(Progress)视如中古时代的“神”(God),以历史是不变的进步历程,殊不可取。英国名家崔佛洛博(Hugh Trevor-Roper)也不同意进步必然论,须探讨别有可能发生之事,此非无端的游戏,而是史家必须思考不同的结局,认为以成败论史,非良史所优为。不过,著名历史哲学家威尔旭(W. H. Walsh)认为卡尔视史家乃时空产物不误,所以既往之事,由史家决而定之。更有英国史学家如艾文斯(Richard J. Evans)赞赏卡尔之书是英国史学在1960年代具有革命性的著作。卡尔的《什么是历史》无论褒贬,一再再版,成为史学界必读之书。

 台湾辅仁大学教授王任光译《什么是历史》为《历史论集》,传入台湾。中译书名未必恰当,然译文畅达,读者颇多,但似多未甚解作者原意,故视之为超越传统叙事格局的社会科学治史样板。其实卡尔所强调的是“史实自己不能说话”(fact can’t speak for itself)。谁能为史实说话?无他,史家是也。也就是说“史家与史料的不断对话”,史家生活在现在,与往昔日远,唯有凭借残存的史料重建过去;所谓对话,就是“历史是古今不断的对话”,史家据今论古,而史家各有主见,又主张古为今用,似乎在重弹历史相对论的老调。艾尔顿极其反对卡尔的历史相对主义,更难接受史无固定真相之言。事实上,自古以来绝大多数史家都很难默认客观与真相的不复存在。不过卡尔认为历史“因果律”(causation)可以规范史家的主见,故历史之发展非个人主观因素所能左右,因为每一事件都有原因,而且原因是多层面的,其中之一因就可以造成无可避免的后果,所以历史大势所趋是必然的。卡尔所谓历史的科学性主要也在于此,其重视社会史与经济史,亦因其较有规范可循之故。卡尔虽引发“历史之必然”的“新史学”,并未能完全解决历史“决定论”(determinism)与“自由意志论”(free will)的争论,而其所提倡的历史科学性的效果,主要仍然是在推动以社会科学方法治史。此书在台湾史学界明确质疑了傅斯年的史料即史学之说,并肯定史家对诠释史料的重要性。不过卡尔并未能改变文字枯涩、名词难解、实质内容有限的社会科学报告体的历史书写方式,因而历史书写逐渐有失史学原有的风貌,又迫使西方史学界于1980年代发出回归“基本面”的要求,重弹历史叙事之必要,追求史学之文学性,要求历史叙事之再生。所谓“再生”,并非“恢复”卡尔所反对的旧有叙事体,而是如英国剑桥史家伯克(Ulick Peter Burke)所说,在社会科学方法的研究基础上,重现大叙事之风采,而叙事不必寻找因果,但求意义,理解史实尤重于解释。所以不待后现代史学之兴,围绕卡尔的现代史学,已经开始式微,但在华语史学界,对此感受不深。

 我于1966年在美国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历史系读博时,有一门必修课:“History 500: Historiography”,由系里教英、美、法、德史的四位老师集体讲解,并指导研读名家代表性原著的哲学思想、收集史料的方法、史料的运用与批判,以及著作的可信度。期末四位教授出题笔试,及格(B以上)后才能进入历史系的博士班。华大历史系显然认为史学史是研究生最基础的一门课。今日回想,得益匪浅,只是遗憾当时这门课没有包括意大利与西班牙,更无论俄罗斯与中国史学矣!


我早于1963年从香港邮购金毓黻的《中国史学史》,中华书局再版本,航空寄达后曾细读之。此书写于抗战时期,重庆商务印书馆于1944年初版,1969年台湾商务印书馆三版印刷。新中国成立后,中华书局于1962年修订再版,删除第10章“最近史学之趋势”;台湾国史研究室于1972年以金静庵名出版,9章之后附录近代史学述略;北京商务印书馆于2007年重刊简体版。2012年南京大学出版社主编《金毓黻与中国史学史》,含金氏《中国史学史》全10章。金书不是第一本中国史学史,之前有魏应麒的1937年之作,王玉璋的1942年之作,但金毓黻之作无疑较优,也是民国时代最知名之作,再版最多、流通最广的一本。金氏于导言中,自陈取资梁启超史学史作法,其目有四:史官、史家、史学之成立及发展,最近史学之趋势。然梁氏虽首先写出写作史学史的构想,实语焉未详,故金氏又说:“前无所承”,仅取其目而已。惟其目实即传统西方史学史以史家及其著作为主题的写法,梁氏所谓史官,可归史家之列,所谓史学,实是史籍之研究。日本得西方史学影响之先,内藤湖南于20世纪之初就在京都大学讲授中国史学史,身后整理讲稿出版《支那史学史》,内容于检视史书形成之前后,讲究史书的由来,接着讲史汉,魏晋隋唐,元明清的史学。内藤之书虽初版于1949年,然其讲稿已闻于世,梁启超留日颇留意日人引介之西学,于汉学名家内藤也必有所闻。金毓黻的日本经验更多,或因抗战时期,日寇入侵,不便言及受日本史学的影响。然观金氏之目,与内藤少异,重史汉一也,重刘章二也,以朝代论史家与史籍三也。总而言之,20世纪中国史学史的写作方法,大致师法经由日本转介的西法。金氏虽横植梁氏之条目,未必能纵承刘章之义例也。

金氏于结论中有言:“本编就历代史家、史籍所示之法式义例,及其原理,而为系统之记述,以明其变迁之因果为职志者也。”“变迁之因果”显受当时风行之进化论的影响,欲寻中国史学的萌芽、成立、发展、中衰、复兴、革新,取法泰西之原理,著作志趣尊梁启超之史学革新与何炳松之新史,皆毋庸赘言,惟金氏心想如此,未必能够事成。盖西方历史经验归纳出上古、中古、近代、现代之轨迹,传承演变,其迹显然,西方史学史顺势而为,顺理成章。然而中国历史经验,自秦汉至晚清,一脉相承,即朱维铮所谓三千年之“中世纪”。按朝代更替,若强以西史分期绳之,必然方枘圆凿。金氏实不得不以朝代为序,述论历代史家的生平与史籍的内容。然而金氏以专节述唐代杜佑之《通典》,元代马端临的《文献通考》,明代顾祖禹的《读史方舆纪要》,清代顾炎武的《天下郡国利病书》,以专章论唐代的刘知幾与清代的章学诚,不免因议题而破坏编年序列,更无论展现泰西演进之原理矣。

金氏之后,书写中国史学史者,不乏其人。补金氏之不足,踵事增华,内容愈来愈丰富,分析愈来愈细致。刘节虽主要以朝代分期,但据史籍数量与种类之多,考据之进展,举出魏晋南北朝、两宋与清代为最重要的时期。更以重点史家如司马迁、班固、刘知幾、司马光、郑樵、王夫之、章学诚七家,以专章论之。白寿彝重视史学史之通,要求纵通与横通,纵通上下古今,横通理论、史料、编纂、文学,所著《中国史学史》六卷,两千余页,仍以朝代分期,各期以史家与要籍为述论的主题。横通原可于史家与史籍中论之,纵通贯穿史学三千年发展之脉络,白氏据演进概念,以产生期、成长期、发展期、嬗变期为各朝代分期的依据。惟欲追踪有机发展的轨迹,并不容易。若渠欲以唯物史观研究史学史,立意虽佳,悬的更高,难以企及。尹达主编《中国史学发展史》上下册,以奴隶社会、封建社会、半殖民地半封建为史学的分期,将史家与史著纳入其中。仓修良的中国史学史分期,以战国秦汉之际为起源时期,以汉魏六朝为人物传记时期,唐宋元为主通明辨时期,以明清为启蒙时代。瞿林东于1999年出版《中国史学史纲》,于导论讨论历史意识与性质之后,论述自先秦至现代的史家与史著,并展望史学新世纪的前景。吴怀祺合群力主编10卷本《中国史学思想通史》,自史学缘起,止于严复、康梁,洋洋大观,视史学史为思想史,然就内容视之,非仅局限于思想,而时代思想如何影响史著,未见深入,出自众手,虽有众志成城之效,但难免各说各话,看不清贯通全书的主旨。杜维运独力完成3卷本《中国史学史》,略远详近,第3卷宋元明清篇幅最巨,较前2卷多200余页。杜氏亦视史学史为思想史,文笔雅致,且有意合史学方法与哲学思维于史学史之中,更有比较中西史学之意,惟此良法美意未能深入融合于其书中,否则,即可以《中西史学史》名其书矣。全书分为三个阶段,先秦两汉一也,魏晋至唐中叶二也,晚唐至晚清三也。杜氏信手断流,自称是否有当,有待证明。杜氏视纪实、阙疑、求真、怀疑等史学方法为史学原理,也待商榷。总之,这两部集大成之作,内容虽较金氏之作丰富多多,但都不出按各朝代论述史家生平与史籍内涵的基本格局,也就是朱维铮生前所说不出史学编纂史的成规。朱氏有志超越前修,深入先秦诸子的历史观,似有意引入历史哲学于史学史,注意到史籍成书的社会与思想背景,史论与政论的关系,王朝更替的历史解释,批评实录不实,各为其主的正史等等,颇有新见,更能自英国科技史家李约瑟之作,说明《史记》天官书所谓“天运”大数,有科学依据:木星、土星、火星,每经516.33年会合,也就是《孟子》所说的五百年必有圣人出。然则,五百年为一周期之说,并不是无端的预言,而是自然的规律,殊有以实证澄清之功。朱氏中国史学史惜未能于其生前完成,身后整理出版的《中国史学史讲义稿》,未改讲稿本色,诸多议题杂陈,章章之间,有欠环环相扣,未达其预期别具特色的系统之作。

 写史学史通史的作者多按朝代分期,如秦汉史学、魏晋南北朝史学、明清史学等等,但史学之发展未必与朝代相始终,又如何能抽刀断水?通史作者未必能专精各代之史学,有所创见,以至于不免沿用旧说,重重相因,大同小异的后果。故极宜先作专题研究,如史汉书法异同、经史关系、史论特色、人物品藻标准、地志与郡书之异,以及南北史学异同的渊源等,是即西方学者所谓的“议题趋向”(topical approach)。议题必须纵承,方能贯通,研究如何融合议题于史学史通史之中,而无节外生枝之虞,应可开创中国史学史书写的新猷。如何融合中西史学史于一炉,更是极其艰巨的任务。

史家为史学史之要角,针对重要史家的生平与学术自是史学史研究的重要议题。吾华自司马迁创纪传体以来,形成以人物为主的史学,人物众多,只能以列传处理,不可能有长篇大论的传记。人物大传自海通后始自泰西输入中土,风行于民国。主要史家的大传、评传层出不穷。我的第一本书就是《史家陈寅恪传》,初版于1976年,也是陈传的创稿。陈氏晚年困厄,死时默默无闻,陈氏旧友、门人与同侪,见此陈传,来函表示欣慰,并予鼓励。吾师萧公权先生为陈氏清华旧友,有云:“大著于陈氏之为人治学,述论颇详,渠地下有知,当欣然引足下为异代之知己。愚意此公天赋、境遇均超越一切。”台大夏德仪师惠函曰:“尊著不仅叙述陈氏家世与生平至为详尽,尤以评介陈氏之学术成就最细致而中肯。”又说:“读完大作后,于陈氏晚年,双目失明,腿骨折断,尚努力著述,不禁肃然起敬。讵文革风潮骤发,竟使年近八旬之老人受尽折磨而死,其部分文稿遭劫夺而亡,为之怅然难安者数日。”钱先生钟书来示云:“陈先生传奉到,谢谢!快读一过,征实表微,有苦心焉,亦见仁心焉。”香港罗香林教授有云:“大著《史家陈寅恪传》目录、条统特备实多阐发,敬佩无似。”武汉唐长孺教授有云:“大作于寅恪先生家世、学术及一生经历,搜集资料甚备,披阐甚明。”义宁门人姚薇元教授有云:“大著《史家陈寅恪传》,展读数过,深佩取材广博,文情并茂,结尾评说亦复深中肯綮。先师陈寅恪先生治史的突出特点,在于他能以众所周知的平凡史料中,提出新问题,运用新方法,得出独到的新见解,用能超脱乾嘉考据的窠臼,开民国新史学的先河。阁下之论断实先得我心,非深研陈氏著作,入其堂奥,不能道也。”余英时教授有云:“寅老学术得兄此书为之表彰,当更可大彰于世矣。”后来余氏因陈氏晚年心境曾多所商榷。法国戴密微(Paul Demiéville)远道以英文寄语:“欣见此伟大史家陈寅恪之佳作。”(Many thanks for the kind gift of your excellent biography of the great 陈寅恪)著名哲学家陈荣捷,久仰其名,尚无缘拜识,于1977年4月11日来明信片写道:“尊著陈寅恪传岂特传记之精亦清末民初学术史之上乘著作,且文笔生色,非寻常写作如此也。现尚未毕读,然非终卷不可。”上海复旦大学蒋天枢(秉南)教授,见及拙作后,曾约我至其寓所把晤,深谈其师尊之生平掌故与著述志趣,别后来往信件甚多,于增订拙作帮助极大,新版已有5种,端因陈氏身后声望鹊起,后出之陈传与研究陈氏之作,犹如雨后春笋,引发蓬勃的陈寅恪热。

我的学长杜维运教授,著有长篇《赵翼传》,我们曾互相切磋,评论所作长短。杜兄于1995年7月6日来函有云:“兄以诗人之情,史家之笔,为民国第一史家寅恪先生立传,诚不朽之大业,史学之盛事。全传以为不古不今之学诸章为中心,而弟则最欣赏旧时王谢家、思想在同光之间、清华学苑多英杰、转渉西南天地间、去国欲枯双目泪、流寓岭南、废残难豹隐诸章、以为不古不今诸章,颇类学术论文,而有失传记含蓄之美也。弟著《赵翼传》诚如吾兄所评,失之述多论少,而吾兄之失,似在述少论多,同工何妨异曲,截长适可补短,他日杯酒酣谈,共谋补救之策如何?”传记书写,叙述传主生平,自宜行云流水,不应因加插议论而中断;然而史家传记,必不能不论其史学,如何妥善撰写?诚须审慎思考,多加研拟。洎乎抗战胜利后,陈氏所出史学著作,几皆属中国中古一段,故而总结论之。流寓岭南后,实启另一阶段的生涯,际遇与著作较之前期,不尽相同。其晚年阅世著史,有若别开生面,另有一番论述也。


 史学史、史学方法与历史哲学为史学的三大科目,史学史自不宜节外生枝,大谈史学方法或历史哲学。惟史学史以史家及其史籍为重,自宜谈撰写史籍之方法。历史哲学为哲学家所优为,史学家虽未必有历史哲学,但应有哲学思维,亦即史家运思之知识背景,自宜究之。

 我自读史以来,即喜索中西有关史学之书读之,读后习作札记,日积月累,不盈倾筐,于1988年出版《史传通说》一书。因读《文心雕龙》“史传”一篇,文虽精简,然史学史的要义已见,有待开展其蕴意,故而将其要义分为载籍、记事记言、彰善瘅恶、春秋、左传、战国策、太史公、传记、班固、后汉诸史、陈寿、晋代之书、百氏千载、盛衰、石室金匮、诠评、总会、诠配、信史、记编同时、素心、直笔、贯通、史任,计24题,发中西蕴意的异同,随心赓扬,折衷求是。史传兼通中西,固不必再冠以中国或西方矣。                              

我于2002年出版《史学九章》,是九篇论文的合集,从九个不同的角度观察史家及其史学。我讨论四位西欧四家,两位英国人,一位德国人,一位法国人。第1章写18世纪英国史家吉本(Edward Gibbon),我受先师宜兴徐子明先生的影响,爱读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此书因叙事精彩,行文如汪洋姿肆,大发史以文传的义蒂。我从购读早年台北文星书店出版的3卷本翻印版,到近年八卷原版精印本,我收集此书有5种版本。第2章写西方现代史学之父德国史家兰克,此公开档案研究风气之先,立下原手资料、文献考订、精确叙事、客观求真等基本原则的现代史学。兰克著作等身,主要是欧洲史,久无汉译,中国读者极少,但其史学方法经由伯伦汉(Ernst Bernheim)巨著的综合,影响深远,中国现代史学也不例外。但兰克“如实所书”(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一语,在英语世界颇有误解,以为兰克要把史学科学化,德裔美国史家伊格斯(Georg C. Iggers)已有文辨之,因忽略了兰克仍一本罗马史家塔西佗(Tacitus)以来的叙事传统。第3章写20世纪最负盛名的英国史家汤因比,他的10卷本《历史研究》虽名重一时,但与当代史学界的主流派背道而驰,他从事的是历史哲学,而自以为可以把历史科学化的另类尝试,其结果宛如花开花落,终于凋零。我在检视他所写中国文明部分,也有不少谬误与难以成立之处。第4章写法国史家布罗代尔(Fernand Braudel),他的《地中海世界》一书闻名于世,当英译本出版后,引起美国的轰动,在历史年会的书展亲眼看到抢购的热情,我首先将此学派介绍给中文读者,我译为安娜学派(Annales),是音译,后来通行的译名是“年鉴学派”,不悟年鉴乃此派最藐视的史体,以此名之,殊为不妥。此派于20世纪后半期,异军突起,成为西方极具影响力的史学流派。布罗代尔的著作与史学思想,很可以反映此一历史学派的研究方法与主要内容。

我有鉴于西方史家视中国传统史学为“儒家史学”而轻之,于第5章写西方史家如何理解与误解中国传统史学。我也看到中华史学素重中央史观,受到西方的影响之后,应重视地方史研究,自可扩大史学眼界,若将中央史与地方史一分为二,甚且褒地方史而贬中央史,幷不可取,两者应可相辅相成,故于第6章讨论如何将中央史与地方史重新整合。中国史学在西潮影响下进入现代,除了梁启超提倡新史学外,章太炎也是先驱人物,却受到较少的注意,故于第7章谈谈章太炎的新史学。太炎虽不可能知道兰克的著作,但很可能从日文受到兰克史学方法的启迪,因而对旧史有所批评,并主张以可靠的史料重写国史。在章、梁的先导下,疑古与整理国故蔚然成风,中国现代史学一直在追寻客观信史的高贵梦想,想以档案数据与考据方法,重建客观而真实的历史,编排史料,美其名曰让史料自己说话,或利用社会科学理论和方法来处理史料,然仍不免以论带史,以偏盖全,形成中国史学在现代转折中出现的所谓史料与史观两大学派。其实两者乃是史学不可分的一体两面,岂能一分为二?钱穆虽是章太炎的晚辈,但他的史学几乎看不到一点外国的影响,我曾问撰写《新史学九十年》一书的许冠三,为什么他的书里没有钱穆?他说钱不是新史家,但没有解释为何新时代的钱穆仍然是旧史家。钱穆毕竟是20世纪中国的著名史学家,美国网上历史书评于20世纪末,总评百年来重要的史学著作,约我评估钱穆的《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我的英文稿已在网上发表,后应邀参加纪念钱穆的国际学术讨论会,我根据英文书评扩大写成论文,将钱著与梁启超同一书名的书作一比较,发现不少有趣的异同,收为第8章。后现代重视文学批评与语文哲学,又提升了史学的文学性格,幷使人重新感到文学才是史学的近亲,社会科学不过是近邻而已。钱钟书先生学贯中西,他具有高深的人文素养,早已洞识先机,认为历史只是史书,既往之事渺难追寻,惟残存于史书,而史书乃是文学创作的一种,但他仍肯定历史乃求真之学,真相虽不可尽得,仍须尽量求之,斯乃史家的天职。钱氏以文学家旁观史学,我将其所见,约为五则,推广引申其说,写成第9章,证明钱先生山外看山,更能见及庐山的真面目。

 

中国旧时代史家无不能诗,故咏史诗汗牛充栋,史笔自在其中。诗人多兼史家,所作咏史诗在史学史中应有一席之地。咏史诗就是以诗歌的形式或体裁,表达史事、史意与史识。我于2004年撰就《诗情史意》一书,探索史笔与诗心的融通和分际,既可从诗情中探史意,也可从史意中见诗情。斯编之作,即取此义,俯仰于诗与史的氛围之中,有所发抒。出版社介绍说:以借诗论史,以史赏诗,吟咏古诗,笑谈国史,开赏诗论史的风格。钱钟书先生说得好: “只知诗具史笔,不解史蕴诗心”,诗与史虽有本质之异,既可会通,又不可尽通。杜甫的《石壕吏》 一首,写出战乱的凄惨,透露民不聊生的社会史实况,极为传神,不愧是直书的史笔。宋人计敏夫撰《唐诗纪事》,综合一代之诗,记一代之事。清末杨钟羲的《雪桥诗话》,以诗为经,以史为纬,能窥有清三百年的盛衰,以及治术与人才的升降消长。中华诗法,赋、比、兴三义中的赋,“直书其事,寓言写物”,最宜述古。诗人笔下的真知灼见,观古察今,史论、史评便出于其间,史识高低亦能展现其中,岂非史学史“拼图”不可或缺的“一块”吗?

述古的诗篇,自汉代班固以诗语叙述孝女缇萦故事以来,直书其事的歌诗络绎不绝。西晋卢子谅咏叙蔺相如诗,述完璧归赵与负荆请罪故事,一如史书。东晋陶渊明咏刺客荆轲,不异《史记》的本事。至清初吴梅村咏项王庙:“救赵非无算,坑秦亦有名,情深存鲁师,气盛失韩彭,垓下雕难逝,江东创不成,凄凉思画锦,遗恨在彭城”,吟出楚霸王失败之故,而其人行事之气质也蕴藏其中。张茂稷《读史偶感》:“李陵心事久风尘,三十年来岂卧薪? 复楚未能先覆楚,帝秦何必更亡秦? 丹心已负红颜改,青史重翻白发新。永夜角声知不寐,可堪思子又思亲”,写出吴三桂一生最刻骨铭心的经历:降将的反复毕露无遗,既无汉将李陵的苦衷,失节30年未尝图谋恢复明室;想要挽救明朝,引清兵入关,却导致明朝灭亡。明亡之后,既已降清,又要亡清。他叛明时,年事尚轻;临老叛清,夜闻鼓角,能不思及其父因其降清而陨,其子因其叛清而死,如何睡得着觉? 诗人掌握历史人物的一生事迹,秉笔直书,不无春秋之笔。诗人的史笔似乎更能传达历史意象,可称56字的评传。刘克庄咏荀子五言绝句云:“历历非诸子,骎骎及圣丘。乃知焚籍相,亦自有源流”,道出本事:秦相李斯倡导焚书坑儒,实源出儒家的荀子。荀子独宗儒术,已开唯我独尊的先机。李斯虽是儒家的叛徒,史论却源自儒家,不啻是以一首五言绝句写出的历史翻案文章。 

唐宋以后,儒家道德史观日渐根深蒂固,诗人融经凿史,笔法趋向褒贬深严,情同春秋笔法。史家笔下的负面人物,诗人贬之;史家笔下的正面人物,诗人褒之。不过也有异说,北宋王令于儒学大盛之世,写出《读孟子》七律,严厉抨击亚圣:“去梁无故又辞齐,弟子纷纷益不知。天下未平虽我事,己身已枉更何为。后来谁是闻风者,当世何尝不召师? 士要自高无顾世,遗编今亦有人疑。”此诗将孟老夫子自梁至齐,讪讪惶惶,迂阔无成,连自己学生都难以理解的情状,写得甚是传神。孟子虽有天下事舍我其谁的胸怀,但禁不起挫折而去梁辞齐。凡有德之士,高风亮节,行如草上之风,绝不曲学阿世,而为帝王师;孟子之不遇,便事出有因了,其遗编仍有人疑,也就不足为奇。足见七言律诗也具史笔,且更能传神,更具批评力度。

于此可见,诗人咏史,常常能以极为精简的语言,总括历史经验,例如唐皇李世民的“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以及南宋文天祥的“时穷节乃见,一一照汗青”,言简意赅,可称史事的通则。诗体也能蕴涵历史哲学,如唐代大诗人白居易所写的《放言五首》,以史事印证哲理,许多事似是而实非,如草萤非火,荷露非珠,引申到人似忠而实奸,似奸而实忠,非经试练与考验,难定是非、辨忠奸,因而有“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若使当时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的传世名句。以周公与王莽事迹证明“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的哲理,自古以来经长时间的观察,始见贵贱之无常:“谁家第宅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不论贵贱,结局相同。然则,人生夭寿又有何患:“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无须恋世,也不必厌生。历史上的“生去死来”都成了幻人,“幻人哀乐系何情”?乐天这组七言律诗,写出是非、忠奸、贵贱、寿夭等相对性历史经验,言虽短而哲理意味长。

或谓诗尚虚,为史之大忌;其实视史如诗,非欲舍真就虚,而是要增添叙事的美感。唐人刘子玄曾说:史之美者,以叙事为工,叙事则以简省为要,简省须知隐晦之道,此道就是诗道。故刘氏又说:“读古史者,明其章句,皆可咏歌; 观近史者,得其绪言,直求事意而已。”此话批评史笔缺乏诗心,因而冗长乏味。所以史蕴诗心,才能写出好的史书。刘子玄用晦之道,刘彦和解味曲包之说,莫不关涉到史笔的流畅与美感,要求真与美之结合。司马迁《史记》疏荡而有奇气;司马温公《通鉴》,庄严信美;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行文恣肆,结构宏伟;米什莱(Jules Michelet)之《法国史》,使往事复苏,中古重生,无不具有诗体之美,都可说是可以歌咏之史。

西方史家也重视诗,有谓诗乃“人类精神要素最完备的象征”。诗贵咏唱,最初发为宗教之声,表达灵魂的呼声,展现人类的精神面貌,故亚里士多德认为诗较史更具思辨的深度。史家欲探人心深处,有赖于诗;欲洞悉一时代及其众人,亦有赖于诗。诗既可增加对人性的了解,诗心是想象之母,于认知之余更增敏锐的直感,直感也就是诗感。英国大史家卡莱尔(Thomas Carlyle)深信,史虽有赖于科学方法,实与诗密不可分,诗心更能使史笔洞察生命的奥秘,掌握时代精神的脉搏。想象力与同情心乃是理解历史之所必需,甚至以为史乃真人实事之诗,比小说更能引人入胜,因“诗心之伟大,端能揭露历史表像的面纱,而见事之真与美,谓之‘诗般之史’(poetico-historical)”。诗心最具美感的敏感度,也最能表示历史现象之真与美。诗之敏感方能观察人事的深层结构,叙事得以栩栩如生。卡莱尔批评伏尔泰之史书,犹如“仓库里整齐的货品”,断非诗般之史。诗情史意最能感动往事,而此感动实来自敏锐的诗情神悟。史意乃诗意的特殊表现;然则,诗体与史体虽然有异,史体之设计、写作、风格、议论、行文、遣句,若具诗心,史与诗犹如双璧,岂非更加完美?

著名文化史家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更说:诗比史更为庄严,能为史提供最纯美的泉水,活络人性的洞察力,以便照明史事,暗合朱熹诗句:“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诗情可说是史意的活水。布氏又说:“诗是最古老的历史,远古的神话大都披着诗之外衣”,之后进入史诗时代,最后诗才归宗于文学。布氏也直称史乃诗的一种形式,认为艺术与科学两者实属同盟,似相反而实相成。事实上“就了解人性而言,诗心远胜于史笔”,故而诗人的才智高于史家。布克哈特之言,将内感与想象置于理智之上,似有失客观,西方近代实证派史家认为艺术与科学两不相容,影响所及,史书写得虽较真实,但甚无趣。故有赖诗心才能培育历史眼光,洞察历史的精髓,于传真之余,更能传神。史家若不为旧闻所没,必有赖诗心以澡雪古人古事的精神,更能达到传神的目的,故史家治史,智度之外尚需神会。此即德国史家蒙森所言“史家宜具神悟之才”,而神会妙悟莫愈乎诗,所谓“禅道惟在妙悟,诗道亦在妙悟”。诗道之空灵婉约正可为史家神会之助,诗心之柔肠何妨史笔铁腕论断?诗情史意岂能被史学史作者所忽略?                                                                                               

我于2007年完成《后史辨》书稿,因疫情与校阅费时,书于2024年5月始问世。清人袁枚因质疑《尚书》而撰《金藤辨》,顾颉刚质疑中国古史而有《古史辨》,我此稿质疑后现代史学,故称《后史辨》。除质疑后史的极端言论之外,正视后现代风潮对史学的冲击,知其源流、明其性质、检讨其后果,察其后续之影响。后现代理论无疑逼出潜在的历史知识论与历史本质等基本问题,不容忽视而宜面对。后现代理论自1980年代以来,使史学危机到了“亡史”的地步。现代人对过去发生的事本来就愈来愈不感兴趣,历史也就愈来愈不受重视。20世纪的史家又想把史学科学化,结果史书成为枯燥的科学报告,读者却步。更严重的是,许多史家也怀疑史学求真的可能性,认为历史都有政治动机,历史上的英雄与凡人无异,不足深论。后现代主义遂乘虚而入,认为历史不少真实的既往,而是当今的迷思,想要颠覆实证史学,也有史家为之呼应,觉今是而昨非。按后现代理论家几皆哲学家、文评家,他们挑战绝对可靠的知识,认为没有绝对的真理,即使是自然科学也带有价值观,所以应该打破旧科系,重新作科系整合,于是历史系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后现代理论有几个流派,新历史主义派认为人文世界只是文本世界,真实的世界永远无法获得,彻底否定了西方现代的史学方法。结构主义派以结构来规范文化,文学,经济之类,个别因素有特殊性,但既在系统之中,不自然而然会依规范而动。史学若在结构之中,不见了时间因素,而时间因素乃历史的根本,若谓文字的世界不是真实的世界,史家遂无重建史事的可能。所谓后结构主义,不是反结构主义,而是在美国因德瑞达与傅柯而兴起的结构主义。后现代理论虽然众说纷纭,其主要内涵不外包括尼采与海德格在内的反现代思想,也等于是反西方现代的主流思潮。聚焦于被压制的次文化,亦因而崇尚通俗文化,解构其符号,呈现其隐藏的意识型态。又有“批判理论”(critical theory),是马克思主义与后现代主义的结合,认为资本主义国家掌控与剥削过度,“公众社会” (civil society) 受到压抑,社会大众成为没有思想的大群体。后殖民主义则是后现代主义的盟友,最有名的学者是扎伊尔(Edward Said),他痛批西方强权制定的真理和真相,认为三百年来的史书都是帝国主义殖民的工具。法国学者瑟图 (Michel de Certeau)认为写作本身就是一种迫害,七百年来的史学乃是帝国主义压迫殖民地的工具,主张被压迫者的出头天。写作绝不是客观的,历史是写作的一种,所以与小说无异。后现代理论重新考虑历史的文学性与叙事史,对弱势群体与次文化的重视,可以增强史识,注意到从前所忽略的课题,诸如妇女史、儿童史、医药史,以及身体、情欲、隐私等研究,但明显有过激之处,风尚支流而忽略了主流,对史学本质也欠深刻的了解,而且有先天性的自毁性格,据其绝端的相对论,则其自身的理论,且非也是相对的?换言之,既然确切的知识可以否定,则后现代理论岂非也在否定之列? 我的这本书稿先综述史学从现代进入后现代的过程,说明“后史”并非“现史”的继承,而是对“现史”的颠覆与“反叛”,并非无故,信史难求的疑虑始终挥之不去。接着介绍后现代的史观,来自许多后现代主义理论,理论大师几皆哲学家或文评家,未必深谙历史而欲解构史学。继而检视后史挑战信史之说,此说以为历史固然出自史家之手,文献往往无征,但是史家自有其学养与风骨,凭有限之史料未必不能探知相当的真相。学科未臻完善,岂仅史学而已?历史叙事原是史学的大国,近年更有复兴叙事的呼声。后史强调“转向语言”(linguistic turn),讲究书写的文学性,于历史叙事自有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是不取叙事非真之说,必须求真而后叙之。吾稿然后述及因叙事而有新的文化史之流行。新的文化史在方法与内容上,都与传统的文化史很不相同,聚焦于小人物,多讲故事而不失故事的文化背景与意义,但新的文化史并不属于后现代的作品,其作者群并不认同史可言虚,也不以史学即文学为然,出版的佳作不少,值得细表。然后省思吾华传统史学,后史颠覆西方现代史学,被西方现代史学取代的中国传统史学岂不值得省思?吾华旧史经后史风潮后如何评价?或可将传统史学要义,与西方现代、后现代史学比而观之,洞悉彼我长短,以重建具有主体性的中华史学。最后展望环球史的趋向,后史批驳现史,触及西方现代史学的中心论,促使环球化时代突破西方中心论的世界史,而从事包揽环球议题的历史研究与写作,中国史学亦势必要参与其中。环球议题诸如国际贸易、环境生态、气候变迁、天灾人祸、人民苦难等等。此等议题必须跨越国家的疆界与地区的限制,才够完整。环球史或可视为后史风暴后的新趋势,至于建立跨文化的环球史观,尚犹待今后世界环球化是否能持续的发展。                       

新冠三年,深居简出,于2023年写成《史传通说》的姊妹编《史义通说》,已定于2025年由台北联经出版社出版。西方有识之士,渐知史学非西方一家独有:英国史家崔佛言(G. M. Trevelyan)说:“史神殿堂内有很多的屋宇”(in Clio’s house are many mansions),法国史家布罗代尔说:史如江河,非仅一条,无不可以相互参照。史学是人文学科,属于“心界”,有别于自然科学之属于“天界”。人的心灵、思维、感情,治史者不会轻忽。因文化各异、史迹不同,价值观也不一样,故而即使相同的事实,认知也未必尽同,即思想史家伯林(Isaiah Berlins)所谓 “文化多元论”的义蒂。所以泰西不应再持 “欧美文化中心论”,世界文化不一,并无绝对的普世价值,不同文化各有其特性,无分高低。史意出自作者,有其主体性,更何况中西传统之间的异同很大。所以想要将西方文化全盘移植到中土,必然会有扞格。然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国人倾心西化,以洋人为师,范式与理论莫不以欧美为尊,而以中华学统有违时尚,遂欲弃如蔽履。五四百年后的今天,吾华的物质文明已大有可观,惟精神文明已有沦为西方的次文化之虞!我们数千年源远流长的传统史学,家藏之富,不应沦为博物馆内的陈列品,视为已死的蜕迹。我写史义通说,意在一窥旧史的特色,分述不辍的传承,阐发丰富的史论,反思众多的范式,提炼旧史的精华。窃思继旧开新的契机有二:其一、不宜盲目依傍西方学理,贸然削足适履,苟欲求取学理,须从国史经验中获得。其二、史学既须自我作主,即洋人所谓的“自主性”,然则历史的语权断不可丧失。此权若失,听命于人,奉泰西为圭臬,真有亡史而裂国之虞!何莫弘扬文化多元义谛,明心界有异于物界,史学乃人文之学,自有归宿,不与科学同科。中西史学虽然途径有异,但同归于说明事实与阐释义理,更有不期相契,神会妙悟之处,若将他途与我径混为一谈,难分蕉长与橘圆,或枉加比附,而自称莫逆,必然荒腔走板。我们应该做的是:上接已有断层的传统,发其丰沛的潜在资源,去芜存菁,旁参西学,取彼之长,补我之短,借照邻壁之光,才有助于旧学的翻新,而后建立自主而有特色的中华史学。西方尊兰克为“近代史学之父”,其史学方法不以今情论古事,而以档案为重,语文考证为要,条例内外考证详尽,遂认为兰克语文考证优于乾嘉考据。不悟吾华考据之学,源远流长,训诂长技源自汉学治经之法,汉学家治经素重文字训诂,从文字学入手,校勘文字,辨音读,阐释字句,辨伪纠谬,考定版本,究明典制名物,洞察事迹,考证天文、地理、职官、不取主观武断,忌惮肆意发明经义。吾华先贤考据的精深,譬如绣花针的细密,何逊色于兰克的实证史学?兰克以档案辨真伪,而疑古辨伪亦中华传统史学之所擅长。而民国疑古史家奉泰西信史之说,以吾华古史不可信,直至晚近才“走出疑古时代”。中华传统史家何尝不知无征不信,有征未必尽信,文献不足征则阙的义蒂。


我自2003年自美退休后返台长住,更能就近经常来往于海峡两岸,北京师范大学大与华东师范大学尤为南北两大史学史研究的重镇,其规模之大,研究人员之多,举世罕见。我有幸得与两校的史学史专业学者交往,趋前拜访,并有缘与诸多史学史学者相识,如北师大刘家和、周文玖、瞿林东、吴怀祺、汪高鑫、张越等教授,南开大学的乔治忠、孙卫国等教授,山东大学王学典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李红岩研究员、华东师范大学胡逢祥与李孝迁两教授,首都师范大学江湄教授等,他们皆以史学史与史学理论为专业。我也曾在台湾嘉义中正大学举办“台湾当前史学发展工作坊”,集合在台研究史学史同仁于一堂,共商史学史,北师大的吴怀祺适在中正大学访问,也参与讨论,并曾合照留影。今承李孝迁教授嘱写此文,历历往事,草草写就,未知能备史学同好一览否?                       

                                                                             2024年7月8日

                                        

(原刊《历史教学问题》202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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