摩根士丹利中国首席经济学家邢自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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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自强:吹响政策的号角
12月13日,摩根士丹利中国首席经济学家邢自强在主题演讲中表示,近期决策基调展现了打破思维定式的曙光,若财政显著发力,由投资转向消费,且果断处置债务,则经过未来一两年的持续政策努力,物价和资产价格预期、企业盈利或有望迈向正向循环,“企业的服务和产品卖得上价,新质生产力的孕育环境更积极健康”。
以下为部分发言实录:
首先,全球的格局变化。美国大选共和党的大获全胜,对很多人来说稍微有些意外。共和党在竞选期间提出了三大政纲:对外加税、对内减税和严控移民。如果三大政纲都落实,对全球经l和中国经济必然会带来一定的影响。首当其冲是加关税。但跟2017年特朗普第一次上台比起来,我觉得这一轮特朗普2.0,既有有不变的地方,也有变的地方。
刚才提到的三大政纲,反映了共和党一脉相承的地方,这没有变。然而美国经济的形势变化巨大,今非昔比。2017年,特朗普刚上台,接手的是“两低一新”的美国经济。低通胀,当时美国刚刚走出通缩,百业待兴;低财政赤字,奥巴马执政最后几年财政赤字压的还相对比较良性;以及新周期,当时特朗普刚上台,通过放松监管、减税、财政刺激重燃了市场和企业的信心,美国处于经济上升周期。
今天特朗普2.0,若想完全落实竞选期间的三大政纲,却面临完全不一样的美国经济格局,一个“两高一后”的经济体。“两高”就是高通胀,物价涨幅连续几年高企,近期回落了一点但黏性强。其次,高财政赤字。经过几年疫情和财政刺激,美国赤字率连年居高不下。最后,后周期,美国经济已经处于这一轮经济市场长周期的后段。这时候再复制1.0阶段的政纲,或造成压力。
加关税导致美国企业成本上升,消费者面临的消费物价上升。严控移民削减劳动力的供应,通胀也会水涨船高。对内减税,意味着已居高不下的美国财政赤字难以收窄。通胀上去了,经济下行了,联储降息空间不及预期,美国联邦政府每年还款付息成本占GDP的比例会不断攀升,甚至在未来数年达到历史最高点,树不能长到天上,市场对美国财政持续性担忧会随之浮现。考虑到这个约束,它的三大政纲之间矛盾之处,最后必须妥协,寻求一个中庸解决之道。
对中国首当其冲的影响是关税,特朗普在大选期间曾提出过对华加关税至50%到60%,甚至对全球其他国家都要加上10%到20%的关税。但如果真的落实了,美国的通胀会上升1个百分点左右,经济增速在未来两年可能会回落1.4个百分点。因此,更务实的可能性是,美国对外加关税,也是分阶段的、稳步的上升。在这个过程中,对中国经济、对中国企业的影响,预计会比2018到2019年第一次贸易战期间更为温和。因为经历了过去六年的洗礼之后,中国企业应对起来更有经验了,更从容了,产业链实现了两个转变:出口市场多元化、出口结构的升级,部分抵消掉了关税的不利影响,不会像2018年面对第一次关税上涨的时候手足无措。
首先是多元化,六年前第一次贸易战,中国比较依赖美国市场,美国占到中国出口总量的1/5,今天只占1/7,东南亚、中东、拉美、东欧市场占中国总体出口的比例从六年前的1/3上升到今天的43%,出口市场更加多元化减少了中国对美国市场的直接依赖。
更为重要的是出口的升级,六年前很多噪音说,一些手机装配厂商搬去印度、越南,中国会丢掉产业链的优势。我们跟踪了中国出口产品的12个主要门类,其中手机通信产品和电脑,中国的出口市场份额确实下跌了一点,然而剩下的11个门类,中国的份额竞争力都是不降反升的。尽管今天中国简单做手机装配的比例下降了,但是迈向了更高附加值的产品,比如中国汽车出口越来越多,高精尖的资本品越来越多,机器人出口越来越多,还有“新三样”。总的来讲,中国出口的升级帮助抵消掉了关税的影响,即使还有一轮关税战,美国加税幅度如果是渐进的,中国的企业和产业链应对起来更为从容,对中国经济的影响不会像上次那么大。
话说回来,2017年到2020年特朗普1.0阶段,中国的成功之处在于,把外部压力转化成内部动力。2018年下半年,中国一系列举措转变,恢复民企信心,缓解金融地产的融资紧缩,很好地化解了外部冲击的影响。明年应对外部挑战,最重要的还是中国把自身的事做好。
这里面最核心的是,924以来一系列政策转向,如何去理解它的宗旨和目的?每次开重大会议之前,官媒也会做一些氛围上的铺垫,发表社论。上周官媒发表了三篇文章,第一篇提到GDP数字高一点低一点是可以接受的。很多市场人士担忧,这是否意味着924以来的政策后续力度不足,因为没有不惜一切达到GDP目标的态度。但是紧接着看到第二篇和第三篇社论,对924以来政策转向的根本目的有比较详尽的阐述:根本上是要实现社会民生的全面好转、地方政府的良性运转,和老百姓对物价和资产价格预期迈向正循环。这三个目标,每一个都比GDP数字短期保5要重要得多,但实现起来也更加艰难。
正因为考虑到这轮政策转向的宗旨,要实现的目的,我坚定认为第一轮政策,即从9月24日一直到11月上旬出台地方政府债务置换方案,只是序曲,不是终章。紧接着是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吹响了第二轮政策的号角。而且第二轮政策有一些曙光表明,半只脚迈出了过去依赖的路径,开始打破思维定式。
此前思维定式主要有三项:一是对财政,中央量入为出,过于谨慎;二是在具体的发力方向上趋向供给侧和建设而非消费、社保;三是受制于道德风险的拘泥,处置风险救谁、不救谁,怎样的价格救助。
要观察这些思维定式是否开始转变的迹象,首先在于,中央财政显著提升财政赤字率。如果明年的官方预算赤字率大幅上一个台阶,甚至超过2020年提出的3.7%的预算赤字率,达到4%及以上,则部分意味着打破了过去的思维定式。以中国比较强的国家资产负债表,完全能够承受比较高的中央财政赤字率。全球其他国家在面临疫情冲击、房地产的下行等因素之后,并不会遵循3%上下赤字率的约束。
第二条,则是在发力的方向,今年经济工作会议明确提升了消费的重要性。过去20年,我们比较擅长的是供给端,基础建设的投资、产能的扩张,当时搭上了全球化的快车以及人口高速城市化,所以这些产能够被快速消化掉。但今非昔比,再去建更多产能和基础设施边际回报显然是恶化的。正因为如此,经济工作会议提升了消费的重要性,反映出部分打破思维定式的痕迹。可以期待,明年消费品以旧换新规模扩容,一些低收入群体的低保补贴加大。
但更为重要的是,在社会保障体系的充实完善,以及针对房地产市场止跌回稳方面,中央政府和央行可扮演起更强的作用。这就牵扯到打破第三个思维定式,即道德风险的拘泥。白院长也阐述了很多。不少国家都经历过房地产大起大落的时代拐点。美国、西班牙、日本、爱尔兰、芬兰、丹麦等国,房地产泡沫消化、重回良性循环,平均是耗时4到5年。但中间个别国家,像日本,调整了十几年。中国当前房地产调整步入第四年,是不是接近尾声,止跌回稳?部分取决于中央政府和中央银行扮演的处置风险的角色。
这个时候中央政府出手在大城市收购没有消化的库存,改成保障性住房,让城市中的中低收入群体和农民工居住,属于一举两得,既完善了社会保障体系,也减少了库存。但涉及到打破道德风险问题,以什么价格去收?从哪个开发商手上收?肯定还在各种考量之中。但我读到了经济工作会议里重要的表述:探索、拓展中央银行在宏观审慎和金融风险方面的职能。这一点意味着是否能适时启动构建相关的机构与制度,实现房地产去库存,构建社会保障体系。
对农民工等群体充实社保福利,也需要打破对于“福利社会”忧虑的迷思。中国居民消费率偏低,其中一个原因是预防性储蓄率高。不仅是城市的中产阶层、高收入阶层。收入水平较低的农民工、外出务工人士,储蓄率也高达45%。部分原因是在常住人口所在地享受不了医疗、教育、保障性住房、养老等福利。要实现让中低收入群体和外出农民工享受这些福利,需要财政支出大幅度转移用途,从过去20年的建设端、供给端、逐步转移到社会保障端。
很多人担心这样会不会造成养懒人,丧失竞争力的现象?我们测算,中国财政的社保福利类支出占到GDP的8%左右,已比2012年大幅上了一个台阶,比当年的4%翻一番。无论是从中国自身实现共同富裕的理念,还是从国际财政融资和支出结构比较来看,中国在提升农民工社保福利的覆盖,还有很大空间,释放这些预防性储蓄,有效刺激内循环消费。
上述三大思维定式,打破的曙光乍现:明年财政赤字若显著上调,打破量入为出理念;从过去供给端转向刺激消费,包括消费品补贴和社会保障的充实;以及对房地产库存,若开始探索中央银行职能的拓展,迈出重要的一步。这是经济工作会议之后,第二轮政策跟第一轮不一样的地方。
最终要实现打破通缩,老百姓对物价和资产价格的预期迈入正循环,社会民生全面好转,以及地方政府的良性运转,可能是一场持久战。2024年是认知深化之年。从924一揽子政策启动,对于通缩问题的认识深化了,决心强化了。2025年是尝试探索之年,政策力度在试错和评估中逐步加码,渐渐摈弃思维定式,久久为功。到2026年后,有望看到物价水平、资产价格预期以及企业盈利的提升,企业生产的服务和产品卖得上价。
即便今天我们还身处这一调整转型过程中,中国经济存量调整机会依然不乏,比如新质生产力在中国扎根落地的三个方向较为明确,而且金融市场能对其起到重要贡献。
首先,人工智能进入应用推广之年。2025、2026年被定义为AI落地之年,中国巨量的数据优势,大量的应用场景,消费用户端的有利生态,融汇结合之后,往往能够发挥一定的后发优势。
第二,人形机器人崛起和广泛使用。中国在相关产业链的上下游零部件,具备一定的成本效益、全产业链的规模优势。譬如特斯拉目前研发的人形机器人,物料成本奇高,如果跟中国产业链结合,则有望把人形机器人的物料成本迅速降至2万美元/台,具备了实际场景应用的性价比。测算全球发达国家潜在需求,未来5-8年可能有800万台人形机器人的需求空间,潜在市场价值近4000亿美元。
第三,绿色能源转型。美国新一届政府对于新能源的犹疑态度,中国企业可以转化为动力,抓住欧洲和其他国家继续对能源转型的追求,进行双赢的合作,使得新能源转型领域积累的新发优势继续发扬光大。
上述是新质生产力的深化机遇,恰逢今天会场也发布了北京市的全球财富管理业报告,我认为金融业,特别是金融市场的开放,能在其中扮演三项重要作用:给老百姓以回报,给新质生产力以支持,给地缘政治以缓冲。
首先给老百姓回报。居民理财不只是有国债和存款,需要多元化的金融工具和市场,包括资本市场。大陆跟香港实现的资本市场互联互通,也是在一个国家之内实现一国国民可以投资两种币种、两个金融市场、两种金融生态,考虑到中外经济与利率周期时常错位,经常是北方下雨南方晴,西方不亮东方亮,有利于多元配置,所以金融开放给了老百姓以多元化的回报。
其次是给新质生产力以支持。王坚院士和邬院长都讲到,新质生产力的孕育需要生态系统,不仅仅是大家一起搞硬科技,做研发。实际上,强的消费终端需求,有利于科技应用落地;好的物价涨幅预期,有利于企业研发和扩张。正如英伟达今天在AI领域的算力成功,离不开当初游戏行业对于显卡画质的诉求拉动。国内资本市场目前专注于硬科技,卡脖子,融资上市门槛比较高。但香港市场、海外市场,吸纳了很多中国消费、文化、娱乐、游戏的企业去融资上市,这形成了很好的互补,构建了生态系统,给新质生产力以支持。
最后是给地缘政治以缓冲。中国企业和居民投资全球、外国企业和居民投资中国资本市场,通过互联互通的金融开放,相互持有的资产量级不断提升,甚至越来越均衡,这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利益共赢的局面下,发生硬脱钩的风险也会缓解。
以上是外围挑战之下,中国实现迈向正循环、打破思维定式的一些思考。我分享到此,把更多的时间留给接下来的几位讲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