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日报副总编梁衡:好书耐抽读

2024-12-03 06:40   陕西  


来自:梁衡语文 2024年10月09日





好书耐抽读

文 | 梁衡


要检验一本好书,我的办法是,任翻一页,读上一段,能把你吸引,这就是好书。如果一本书,非要等到全部读完才能说好,那么这本书实际上够不上好。


我的这种体验,第一次是从《毛选》引起。当时在中学读书,上历史课,不专心听讲,却去翻书中的插图,这一翻却翻到一页影印的《新民主主义论》,出于好奇,我趴在书上细细辨认那些小蚂蚁串似的影印字,一段文字跳入眼帘:“抗战以来,全国人民有一种欣欣向荣的气象,大家以为有了出路,愁眉锁眼的姿态为之一扫。但是近来的妥协空气,反共声浪,忽又甚嚣尘上,又把全国人民打入闷葫芦里了。”我心中怦然一动,因为这文字十分有色彩、有个性、有扭力,这和我想象的硬硬邦邦的政治文字大大不同。


我放学回家便翻出父亲的《毛选》,居然一读而不可收,将大部分文章读完了,那年我才十五岁。现在说来可能人都不信,我读《毛选》竟是这样开始的。当时也还没有后来那样的学《毛选》运动。说实话,我读《毛选》,并不是学政治,而是当文学来读,是因为它的文字美。正是这种文字的美把我导向政治、哲学和历史。


第二次体验是读秦牧的《艺海拾贝》。现在我还记得清楚,那是在太原市解放路人民市场旁边的一家书店。那时口袋里的钱不多,不能买书,最好的办法是蹲书店。当时书店的服务态度也真好,服务员看着我们这群小“书丐”,看完一本又给取一本,就像一个农妇,很大度地看着一群麻雀欢快地啄食自家门前的谷米。


我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翻开《艺海拾贝》,看到了这样一段话:“想象的羽翼可以把我们带到古代去,在一家家的门口,清清楚楚地看到他们在劳动,在饮食,在希望,在叹息,可惜隔着一道历史的门限,我们却不能和他们作半句的交谈!但怀古思念,想起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农民是几千年历史中第一次真正挣脱了枷锁、逐渐离开了鬼神天命的羁绊的农民,我们又仿佛走出了黑暗的历史隧洞,突然见到耀眼的阳光了。”这就是那篇有名的《社稷坛抒情》。我一下被这美丽的意境所吸引,跟着作者去做了一次深沉而浪漫的神游。接着尽搜口袋里的零钱买了这本书。这是我的第一本自己在书店里买的书,没想到以此为契机,以后我也写起了散文。



一部好的书随便翻一页,就能留住读者的眼,一篇好文章任读一段,都能吸住人的心,这叫通篇锦绣,字字珠玑。就像一碗汤,不一定非得等到把一整碗都喝下去才知道它好,只要尝一口就行了。我到过九寨沟、张家界,这里风景的美,可以这样来形容:你用不着刻意选景,随便一抬手就是一幅好照片。


一本好书要能经得起抽读,就像一种产品能经得起抽查。钱钟书的《围城》,我试过,可以闭上眼睛任翻一页。你看这些段落:


苏小姐才出来。她冷淡的笑容,像阴寒欲雪天的淡日,拉拉手,说:“方先生好久不见,今天怎么会来?”鸿渐想去年分手时拉手,何等亲热,今天握她的手像捏着冷血的鱼翅……这时候他的心里,仿佛临考抱佛脚的学生睡了一晚,发现自以为温熟的功课,还是生的。


鸿渐没法推避,回脸吻她。这吻的分量很轻,范围很小,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的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者罗马教皇的大脚指,一种敬而远之的亲近。


可怜他们这天饭都不敢多吃。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只滋养栽培了饿,使饿在他们身体里长存,而他们不至于饿死了不再饿。


这种幽默而美妙的比喻,全书比比皆是。


再比如朱自清的散文,他的《背影》《荷塘月色》等,这些是我们早已熟悉的。一天我新得了一套他的全集,又是这么随便翻开一页,是一篇从未看过的《谈抽烟》,有这样一段:


好些人抽烟,为的是有个伴。譬如说一个人单身住在北平,和朋友在一块,倒是有说有笑的,回家来,空屋子像冰一样。这时候他可以摸出一支烟抽起来,借点暖气。黄昏来了,屋子里的东西只剩些轮廓,暂时懒得开灯,也可以点上一支烟,看烟头上的火一闪一闪的像亲密的低语,只有自己听得出。要是生气,也不妨迁怒一下,使劲吸它十来口。


对人心的揣摩何等细致,对形神的描摹何等写意,我不由得又倒着看上面一段:


再说那吐出的烟,袅袅的缭绕着,也够你一回两回地捉摸,它可以领你走到顶远的地方去。即便在百忙当中,也可以让你轻松一会儿。所以老于抽烟的人,一叼上烟,真能悠然遐想。他霎时间是个自由自在的身子,无论他是靠在沙发上的绅士,还是蹲在台阶上的瓦匠。


仍然是非常精彩。



抽读一篇好文章好比是选一件做工精致的红木家具,你随便摸着哪个地方,轻轻敲一下,很满意,不由得再四处抚摸一下,就更证实了这种感觉。又像一块衣料,用手指捻一下,好;用手背贴一贴,手掌握一握,仍然好。文章的好,是说作者已经达到了一个基本水准,他的语言,他的思想,他的综合技巧。就好像盖房,一起手用的就是钢材、有机玻璃、铝合金这些高档建材,而不是土坯茅草。所以它就耐看,处处都好看,从头至尾都经看。作者的基本功不到家,玩一点花架子,也许能收一时之效,譬若用茅草搭了一个野味的小棚,或者在泥房子上镶了一个铝合金窗户。但这终究够不上高档,要想以这种作品传世就更是可笑。我们常说一本书或一篇文章不可卒读,就是因为它够不上这个标准。


我也常用这个抽查的办法对付其他的艺术,比如看电视剧,盯住屏幕看五分钟,不能吸引人就换台。因为一个演员,有五分钟的时间足可以展示他的才华,如果展示不出来,说明他本来就没有。


1995年12月


— END —



梁 衡

著名学者、新闻理论家、作家。曾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全国中小学语文教材总顾问。先后有《晋祠》《觅渡,觅渡,渡何处?》《跨越百年的美丽》《把栏杆拍遍》《夏感》《青山不老》《壶口瀑布》等七十余篇次的文章入选大、中、小学语文课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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