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喻即是梦·思的场域

文摘   2024-08-20 00:17   美国  

Giuseppe Civitalese博士和Antonino Ferro博士联合撰写的这篇《隐喻在分析性场域理论中的意义与运用》拓展了笔者关于“隐喻”的一些理解和思考,记录一下。

(一)

何谓隐喻?或者说,何谓隐喻性?

要谈隐喻,就离不开“换喻”(转喻)。

隐喻和换喻,是结构主义和符号学的基本概念,原是修辞学中的术语,后被雅克布森用于语言符号的研究。

二者指语言的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隐喻指结构成分之间由于某一方面的类似性而成立的比喻关系。换喻指结构成分由于空间邻接性所成立的比喻关系。隐喻和换喻分别相当于语言学中的聚合体和组合段概念。

以上是百度百科检索到的词条。

简单来说,隐喻是相似而聚合,换喻是邻近(相关)而组合成对。两者看似泾渭分明。

但是朱塞佩与费罗博士引述了老弗爷关于二者的一段思考:

需要进一步注意的是自由联想中,相似性[Ähnlichkeit]和相邻性[Kontiguität]这两个原则都包含在更全面的接触”[Berührung]概念中。通过相邻性进行的自由联想是字面意义上的接触;通过相似性进行的自由联想是隐喻意义上的接触。对于这两种关系使用同一个词,无疑是由于我们尚未掌握的有关心理过程中的某种同一性(Identität)。(弗洛伊德,1912-1913)

简单来说,老弗爷觉得,二者可以被统一在“接触”这个范畴之内。老弗爷笔下的“接触”同样是一个隐喻,指的不仅仅是物质层面的触碰,还包括心灵层面的连接或连通。

除了接触之外,朱塞佩与费罗博士在论文中还指出了两者的另一个统一属性,那就是“转换”。

一切都有转换的能力。”(普鲁斯特《俘虏》)

论文中提到,隐喻的英文metaphor源于希腊语的metapherein意为转换;而换喻的英文metonymy的希腊语词源则是metonymia意为交换名字

有趣的是,转换和交换,正好与汉字“易”的本义相通。而周易中的六十四卦图,则是中华文化中最丰富的隐喻符号。(关于“易”的本义,可参考阅读《“易”之训诂,兼论“分析”》)

单看隐喻的英文metaphor也很有意思。phor可译为“带来”。Meta是当下流行的词语前缀,常被翻译为“元-”,如“元宇宙”,“元心理学”。按照这种翻译,metaphor就是“元带来”,缘起背后的缘起。

在中文中,“喻”字起源于“谕”。“谕”者,告知,晓谕也。隐喻者,隐藏其后,难听难见的告知与晓谕。这不就是梦和无意识思维的另一种表述么?

弗洛伊德说,梦的工作有四种:凝缩,置换、象征、整饰。

凝缩,置换和象征,都对应着隐喻和换喻。但多想一想,会发现这四种机制并非完全并列的关系。置换(转换)是更为基础性的心智活动。因为有凝缩和象征则必有置换,但是有置换却未必有凝缩和象征。原始的材料(β元素?)经过置换、凝缩和象征之后,还只是一个个“珠子”。而“整饰”就像是用一根线将这些“珠子”给串连起来,形成相对更有时间连续性的叙事,或者说——故事。没有整饰,被讲述出来的梦思就不像一个故事。

论文中说:隐喻是“双重换喻(比喻)的结果”,而喻则是“无法进一步分解的思维策略”。比如,“你该觉醒了”这个隐喻中,就包含着“人生如梦”的换喻。

关于隐喻和换喻,举两个有趣的例子。

一个是“绿帽子”的来由。今天绝大多数的成年中国人都知道“绿帽子”代表什么,但少有人会去深究这种换喻的缘起。之所以说是换喻,是因为绿帽子和妻子出轨之间,存在的不是“相似性”,而是“相邻性”。这种相邻性看似偶然,却又不全是偶然。二者之间的意义捆绑,据说是在元朝的法典中完成的(元朝法律规定娼妓人家的男子必须带绿头巾)。但是在元朝之前,绿头巾就存在“污名化”的现象,其源头众说纷纭,难有定论。到了现代,头巾又再次被置换成了帽子。这一中国特有的文化现象,就是一个代代延续的集体的神经症症状——一个换喻会唤起人们的情绪张力(焦虑),但是人们早已给不出一个“起源学诠释”了。这样的转换(接触Berührung)如同催眠,既是一个隐喻的诞生,也是一场语言和思维层面的“暴力”。文化的形成与发展,就贯穿着无数这样的诞生与暴力。

另一个例子,是中国商周时期的占卜。商人用龟甲与骨头,周人用蓍草。从骨甲被灼烧出来的图案,以及随机抽取的蓍草数量,转换为占卜的结果。两者间存在什么样的相似性或相邻性?在占卜的过程之中,人和天地、神灵之间,又发生了怎样的接触?完成了怎样的交换?能激发出怎样的变化?这些问题都不好回答,但易之道与隐喻性,或可相合相通。


(二)

精神分析中充满了各式各样的隐喻。大致可分为有三类。

第一类隐喻,最为基础和抽象。按照乔治·莱考夫和马克·约翰逊合著的那本《我们赖以生存的隐喻》里的分法,可称为“方位隐喻”或“结构隐喻”。

譬如,无意识这个核心概念所牵涉的“方位”或“结构”。

精神分析师在朝向来访者的无意识工作?

精神分析师在工作来访者的无意识?

精神分析师和来访者的无意识一起工作?

精神分析师在努力进入来访者的无意识层面工作?

除了无意识之外,精神分析里著名的“方位”和“结构”还有:意识、前意识和潜意识;自我、本我、超我;投射与内摄;容器与被容纳物;垂直分裂与水平分裂;一元、二元、三元……

第二类隐喻要更具象一些。是情景,或场景。这一类如果用一句话来概述,就是“精神分析或者说心理咨询究竟在干什么?”对这个问题的各种回答,就是这一类隐喻。

笔者尝试将之总结了以下八种。

1.医疗;

2.考古或者破案,科学研究;

3.战争(争斗,以及解放被束缚的,调解相冲突的);

4.宗教(教育、传教、带人“回家”);

5.促进有机体的发育和发展(再养育、辅助消化);

6.格式塔(完形,打通“阻塞”,停止“轮回”);

7.见证或者完成“阉割”(丧失),完成哀悼;

8.阴阳结合,游戏,创造,炼金,占卜,梦入和梦出。


这些隐喻(metaphor)里,就暗涵着老弗爷所说的“元心理学”(meta psychology)理论。

当然,这样的隐喻不仅仅只有这八种。比如朱塞佩和费罗就在《隐喻》这篇论文中提供了自己独创性的隐喻。

让我们试着描述一下在分析师的咨询室里发生了什么。患者带着一瓶大小不一的墨水(他的焦虑和原始情绪,从术语来讲,就是他的beta元素)来了,他不断地把墨水倒在由场域代表的特殊类型的吸墨纸上。场域吸收墨水并完全浸透。分析师和患者将他们的笔浸入墨水中,写下会话的文本。以前只是一个无形的污点,现在变成了故事、叙述和结构。这样一来,最初产生污渍效果的东西就容易被思想、叙述和分享所影响。

病人问题的另一个图像可能是一匹大马,马蹄上有“铁元素,当它疾驰时,它像老式打字机一样来回地发出咔嗒声。然而,最终马找到了一位马夫来照顾它,当它的蹄子来回摆动时,它开始写故事的片段,然后完成故事。此外,在写作过程中,它会平静下来,变得越来越小,最终不再是一个问题。

如果说第二类隐喻是缺少人物角色的情景,那第三类隐喻就是加上人物的故事:俄狄浦斯的故事,纳西瑟斯的故事,西西弗斯的故事。还有摩西的故事,但丁的故事,浮士德的故事……中国人也有中国人自己的故事,混沌开窍,精卫填海,夸父追日,杞人忧天,叶公好龙,南辕北辙……故事性的隐喻藏着人物,也藏着荣格所说的“原型”,这一类拓展开来,那也是数之不尽。


(三)

以上这些隐喻的分类,并非《隐喻在分析性场域理论中的意义与运用》这篇文章论述的重点。朱塞佩与费罗博士提出了另一种意味深长的分类:活的隐喻和死的隐喻。

所谓活的隐喻,是心智在高强度的情绪情感张力下,当场迸发出来的灵机一动。这样的隐喻,就像独一无二且只能使用并生效一次的“符篆”。死的隐喻,则是被重复的“牙慧”。比如,第一个说女人像花的人,说出来的那一刻就是活的隐喻,第二个人跟着说一遍,是死喻(也可称之为“词汇化的隐喻”)。

精神分析中的诠释也应是活的隐喻,才有好的疗效。

一方面,隐喻性就是诗性。好的诠释,都是真正的鲜活的诗句。

不过另一方面,隐喻也是最“硬”的科学。因为真正的隐喻,必有所指,必有对应,也必有依据。隐喻指向的是最直观的现实。

符号是一种隐喻,数学也是一门符号学。因为数学也像梦一样,也在凝缩,置换和象征。

再回到“活的隐喻”。“活的隐喻”就如每一次都不相同的占卜结果一样,具有即时性(不可重复性)和原创性(这个创造再治疗室中是由来访者分析师共同完成的)。同时,它还具有开放性和不饱和性,正因如此,它才能产生无穷无尽的意义。譬如庄子笔下的故事与禅宗和尚的机锋。

活的隐喻在被说出的那一刻,就如昙花一样即可死去,留下的语言文字就是一具隐喻的“尸体”。庄子说,圣人之言皆是糟粕,就是这个意思。但是这些尸体并非一无所用。如果后来者能够将自身体验注入这些“尸体”,用鲜活的经验使其趋于“饱和”,还是有可能使其“起死回生”的。所以,活的隐喻也是饱和性与不饱和性的辩证统一。

隐喻的形成是人心在“共情”(化成)世间万物,同时也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暴力和虐待。如仓颉作书,天雨粟,鬼夜哭。

经验的饱和如一场“灌顶”,如论文中提到:“提供更明确的意义可能会给来访者带来一种受迫害的感觉。”

朱塞佩和费罗博士不仅仅区分了活的和死的隐喻,还讲清楚了活的隐喻是如何诞生的——通过“做梦”。

譬如,来访者在咨询的开场白中说:今天的天气真热。来访者当然是在描述自己身体的一种感受, 这种感受与外在的现实环境有关。但是,当一位精神分析师听到这句话时,会马上冒出另外的推测和假设:来访者的内心,是不是也有什么在“烧灼” 着ta呢?那一天的气温确实很热,但是当“热”作为一个看似偶然被“挑选”出的“事实”讲述出来的那一刻,这个“事实”就不仅仅具有客观性,也具有了主观性。

按照费罗和朱塞佩的观点,来访者和分析师所说出的每一句话前面,都应该加上“我梦见” 这个前缀之后来进行理解。

所谓“醒梦”,其实就是一个“梦进”和“梦出”的无限循环。这个过程中,会发生比昂所说的遐思。

文章中非常清晰地说明了“遐思”与“自由联想”的区别:

自由联想由“生”来驱动,是心智功能的积极调动;遐想则是“先死后生”的“负性能力”。先使心如死灰,死灰中才能诞生新的生命。波涛先要平息,然后才能如镜面映照万物的“幽深之处”。

(醒梦)思维如一条河流,遐思在上游,自由联想在下游。

先要“心死”,才能遐思,有了遐思,梦(心智-隐喻-意义)才能开花结果。

这种“负性能力”,用老子的话来说,就是“涣”(更古老的起源是《易经》的“涣”卦);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心斋”。只有通过涣和心斋,才可诞生出活的隐喻,才能完成庄周与蝴蝶之间的“梦进”、“梦出”。

还有一点非常重要,隐喻(梦思)不仅仅是言语,也是身体。对身体熟知到一定程度的人,能通过身体看出一个人的一切,包括生活习惯,性格气质,成长经历,乃至于未来。因为身体也在“凝缩”,身体也可以“转换”。

隐喻、心智和梦的形成,都无法脱离身体的感观。正如陈嘉映在《解释鸿沟》里所说,没有身体的缸中之脑,其实产生不了心智。

身体既然如此重要,可是庄子为何又说坐而忘身呢?

既然“不能脱离母亲谈婴儿”(温尼科特)。那自然也不能脱离世界(时空)谈主体(我)。

梅洛-庞蒂是场域同样,身体也不仅仅是我的身体,而是世界(自然)的一部分。当“我”真正成为“场域”,“我”自然也就能在感受身体的同时,又忘记了身体。

此即是“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







作者简介:

冯俊

心理学硕士,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独立执业心理咨询师(居住地:长沙),实习督导师(徐钧督导师培养项目受训中)。先后担任上市企业EAP心理咨询师,高校心理教师,从业十二年,咨询个案小时数4000+。如需心理咨询或督导服务,可添加工作微信:fjsteven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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