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筱鹏:超越AI大模型的“加拉帕戈斯”效应

文摘   2024-09-25 19:05   北京  

当前,中国AI大模型走到了十字路口:向左走,会走向“移动互联网的赶超”;向右走,会走向“SaaS发展困境”,产业界称之为“加拉帕戈斯”效应。


数字技术产业发展中的“加拉帕戈斯”效应

1835年9月,达尔文来到东太平洋上的“加拉帕戈斯”群岛,走近了生物进化博物馆,并受启发创作了《物种起源》。“加拉帕戈斯”群岛上有很多物种,每个物种都在自我进化、自我迭代、自我演进,但一旦离开这些岛屿,就会因为无法适应新环境而死亡。“加拉帕戈斯”效应本质上是在一个孤立的生态系统中,构建了封闭脆弱的物种生态,缺乏普世性的竞争力。



从日本的软件、手机产业,到中国的SaaS、工业互联网、“AI四龙”,都能看到“加拉帕戈斯效应”的影子。


“加拉帕戈斯”效应1:日本软件产业。过去的30年,日本先后错过了互联网、云计算、AI、自动驾驶,这是日本在上世纪错过了软件产业,系错了“纽扣”,引发的系列连锁反应。1990年世界市值前十的公司中,有8家是日本公司,前七都是日本公司,IBM仅排第八。90年代进入软件主导的时代,日本信息技术产业开始与美国拉大差距。表面上看,软件工程师匮乏、质量低以及软件人才教育落后等等,但根本原因却在需求侧,在于日本的软件市场需求结构。1985年日本的定制化软件占比91%,而美国仅25%,日本将套装软件统一大市场,“肢解”为无数个项目制软件开发。是需求结构和质量,而不只是供给能力,遏制了日本软件产业的发展。



“加拉帕戈斯”效应2:中国SaaS产业。产业界曾掀起了对中国SaaS 产业发展的大讨论,《中国不需要SaaS》《中国软件行业几乎全军覆没》等文章,过去的10年是中国SaaS失去的10年,美国SaaS企业Top10、Top50的市值总大致相当于中国企业的17倍。



中美SaaS企业的市值总和差距也基本如此。中国SaaS走向到“项目制造+私有化”的死胡同。这也带来了两个后果:中国的“工程师红利”被稀释,中国有700万软件开发人员,远超美国430万,然而绝大部分陷入各类外包项目制交付中。中国的“场景红利”被分割。中国ICT软件和服务市场大部分为私有化项目制交付,中美服务器规模差不多,但美国65%是以标准化的公共云对外服务,中国只有28%。一个庞大的公共云市场可以孕育孵化更多更大的数字创新企业。



“加拉帕戈斯”效应3:工业互联网。工业互联网独角兽企业纷纷宣布终止上市,资本市场投资人减少、企业融资困难。工业互联网面对的是一个域割裂的、高度碎片化市场。大多数工业互联网平台,陷入了一个个碎片化的项目制中,没能实现向产品化、平台化的跨越,无法实现低成本的规模扩张,渐陷工业互联网发展的“加拉帕戈斯”效应。


“加拉帕戈斯”效应4::中国的“AI四小龙”。“AI四小龙”曾是中国AI发展的风向标、AI产业的先锋。一家公司三次申请IPO均未被受理,几个“小龙”长年亏损,AI龙头公司增收不增利、亏损达几十亿元。“AI四小龙”以支撑定制化、政企信息化项目为主,如公安、政务、应急等,项目周期长、毛利低,难以为AI产业的高研发投入提供持续造血能力,没有完成从项目到产品、平台的跨越。


今天中国AI大模型发展已经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是走向“私有云+项目制模式”方向走,会重蹈过去10年中国SaaS产业的 “加拉帕戈斯”困境;还是走向“公共云+平台化模式”,走向“移动互联网的赶超”,是一个需要认真探讨的重大问题。


“加拉帕戈斯”效应的本质和背后原因


无论是日本软件产业的错失,还是我国SaaS行业的孱弱和中美公共云的巨大差距,上述产业中的“加拉帕戈斯”效应,本质都是项目制主导所引发的结果,背后的主要原因是:统一大市场的“碎片化”、市场竞争的“关系化”和市场生态的“盐碱化”,没有形成“科技—产业—金融”的良性循环生态。

(一)“加拉帕戈斯”效应的产业本质:基于碎片化市场+项目制交付的落后产业生态

在对企数字化领域,无论是SaaS企业、互联网企业、工业互联网企业还是AI大模型企业,最重要的不是它自称属于什么企业,而在于它的“交付形态”。企业的交付形态是体现其生产力先进性的最核心特征。当前全球对企数字化领域,存在“项目、产品、平台化服务”三种典型交付形态,对应三种典型的公司形态。


一是“项目型公司”(Project)。以可信关系、人力成本与集成交付作为核心竞争力。大多数企业无法实现公开融资,较高公司市值也就在百亿以内,以完成甲方定制化需求为主,收入主要来自项目集成服务和人力外包收入,利润空间有限,技术能力提升慢。


二是“产品型公司”(Product)。此类公司具备区域和细分赛道产品优势,能够实现上市融资,市值在百亿到千亿间。此类公司以标准化软件产品为主,拥有成熟的产品和交流流程,通过持续新版本迭代升级来带动收入增长。


三是“平台型公司”(Platform)。过去20年,数字化领军企业纷纷发展成为平台型公司,营收超千亿,市值在千亿甚至万亿以上。基于新一代云平台、通用模型、云端应用开发部署及API调用,为客户提供高效灵活且稳定的技术能力。此类公司相比前两类公司,既能以低成本和快速部署的方式为用户提供云端能力,又能按用户需求随时扩容,云端升级,为用户提最新技术能力。



今天,很多企业声称自己是SaaS企业或者AI大模型企业,打着“高大上”的产品旗号,实际上却可能一个“项目制公司”,和“包工头”的商业模式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不严格地讲就是按人头收费——某个项目现场有多少人,每人每天收费多少元。


中美在对企数字化的巨大产业差距,背后的核心表现是:中国的众多行业主要采用项目制,而美国则通过平台化的方式进行数字技术能力和服务的输出。比如美国的微软、谷歌、Meta、Discord等一批科技平台企业,以“平台型公司”为产业发展的“基座”,孵化垂直领域独角兽,构建繁荣的应用生态。

(二)造成“加拉帕戈斯”效应的三大原因

一是统一大市场的“碎片化”,丧失孵化“大企业”的功能。大市场带来规模经济,既有效降低投资的不确定性,也能支撑小企业长成科技巨头。日本的软件产业、中国SaaS产业之所以没有发展起来,是因为他们面对的是一个高度碎片化的市场。比如中国的SaaS市场,以私有化、混合云为主的定制类政企项目,导致中国统一大市场逐渐被一个个政企项目所割裂,也难以形成强大的SaaS标准化服务能力, 这样的市场丧失了支撑“小企业长大”的功能,孵化不出真正的大企业。


二是市场竞争的“关系化”,丧失发现“好企业”的机制。一个健康的市场,天然具备发现“好企业“的良性机制。通过充分的市场化竞争,具有核心技术、创新能力强和治理良好的企业,一定会脱颖而出。而在中国的SaaS市场上,企业以客户关系、拿订单为核心能力突破点,偏离了SaaS平台化服务能力等核心技术建设。大企业将数字化项目优先给到“孙子公司”。市场就丧失了对好技术、好产品、好服务的遴选能力,市场竞争从产品竞争转向客户关系竞争。


三是市场生态的“盐碱化”,丧失培育有持续竞争力企业的能力。没有良性的投资回报,市场就难以培育创新型企业。在日本的软件市场,人才与资源主要集中在为大企业提供外包的、项目化的IT服务,而不是发展核心IT技术,创新能力受到抑制后,企业就难以从风投获得资金,再上一个发展台阶。同样,中国的SaaS市场,定制化、项目化的发展模式,企业难以盈利、甚至亏损,投资人基本血本无归,无法形成良性的投资回报。这两个市场都有“盐碱化”市场的特点,在这样的市场里,无法形成“科技—产业—金融”的良性循环生态。


中国AI大模型的“加拉帕戈斯”隐忧

当前,中国大模型市场存在“加拉帕戈斯隐忧”,要高度警惕统一大市场的“碎片化”。而要超越AI大模型发展中的“加拉帕戈斯”效应,中国2B数字化市场必须找到一条适合自身特点、能够发挥统一大市场优势、符合新质生产力发展要求的发展道路,这条道路的核心在于:必须改变以项目为主的私有化部署模式,迅速进化到“公共云+平台化模式”,以实现可持续的商业闭环。

(一)当前2B端主流部署方式:项目制+私有化

进入大模型应用元年,一些企业不断鼓吹“大模型私有化”“每个企业都应该有自己的私有化大模型”等等论调。同时,在金融、能源、制造等领域,大模型项目已展现出私有化、项目制、碎片化的“加拉帕戈斯”迹象。据不完全统计,2024年1-6月(截至6月15日),全国已有近230个各类大模型相关项目公布了中标结果,无论是按项目数量还是按中标金额统计,私有化均占绝对份额,私有化项目占91%、金额占97%。这背后反映了我国大模型领域在市场、模型、数据、算力等方面的割裂。


(二)微观视角:中美企业大模型投入成本和部署周期的10倍差距

“公共云+API”模式是美国企业部署大模型的主流方式,而国内大模型项目、特别是在政企市场,仍然停留在“项目制”,以本地私有化建设和部署为主。相比私有化部署,大模型通过公共云部署,能够从平台化服务中获得在成本、时间、效果、技术等方面的诸多优势。


从部署周期看:中美大模型部署时间相差14倍左右,云上部署的周期在半个月到一个月之间,主要时间用于语料准备和应用开发;而私有化部署的周期大概在6-12个月,主要时间用于硬件采购和设施建设,如果加上前期的预研、验证、立项到招投标等环节,一般要经历 1 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从使用成本看:在一个实际的大模型金融项目案例中,私有化部署的5年总成本是2.6亿元,而公共云部署仅为1650万元,存在数10倍的资金门槛差异。


从使用效果看:云上部署可以使用最新最先进的模型能力,而私有化部署往往只能使用立项时的模型能力,模型和硬件的迭代升级面临诸多困难和不便。这种滞后不仅影响模型的性能和创新能力,也会限制企业在快速变化的市场环境中的竞争力。

(三)宏观视角:中美大模型产业生态的差距持续扩大

从全球看,面对新的AI科技浪潮,“All in AI”成为美科技巨头的战略共识,并陆续涌入投资竞赛,持续增加资本投入。美“科技七巨头”(微软、苹果、英伟达、谷歌、亚马逊、Meta、特斯拉)都在大规模进行算力投资和模型训练投资。


今年上半年,谷歌资本支出激增90%,达到250亿美元。微软资本支出增长78%,达到330亿美元。上述支出均主要用于AI与云基础设施的建设与投资。有机构预计,美国科技大公司未来每年在云和AI的投资会超过4000亿美元,拾象科技预测,OpenAI和Google未来几年的大模型训练预算达到200亿-300亿美元。面对如此巨额的商业投资,我们需要思考的是:可持续商业闭环的路径在哪里?是平台化模式还是项目制模式?

当前,美国大模型企业的投资逻辑是基于平台的产业生态,他们不将当前的大模型产业视为一个个单独的项目或产品,而是将其视为一个平台化产业。如果只是将其视作一个个项目,美国的科技巨头不可能投入如此多的“真金白银”。


“平台化模式”前期投入大、收益不明显,但只要熬过“战略忍耐期”,该模式的规模化、集约化、高性价比等优势就会凸显出来,就会迎来价值拐点、实现质的飞跃,带来超出预期的市场价值。这也是为什么市场上担忧“AI泡沫”,美科技巨头却保持着超强的战略耐心。近期谷歌CEO表示,在AI领域,投资不足的风险远远大于投资过度的风险;微软CFO也表示,微软云计算和AI基础设施的投资,可能需要15年甚至更长时间才能获得回报。

(四)AI大模型:需要探讨的两个基本问题

  • 首先,在2B数字化市场,中国是否有大国大市场优势?

我们要高度警惕这一现象,因为定制化、私有化部署的大模型,无法大规模商业化,成本很高、效率很低,会导致很多企业锁死在一个狭窄的赛道上,这是落后的产业模式,会导致大模型统一大市场的“碎片化”,如此发展下去的后果是:在2B的数字化市场上,我们会丧失大国大市场优势,只剩大国小市场劣势,存在形成“新二元经济”格局的巨大潜在风险。

  • 其次,在AI大模型政策上,供给侧政策重要,还是需求侧政策重要?

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哈佛大学波特教授提出的“国家竞争优势”理论,一直在探讨为什么有些国家成功,有些国家失败?一个国家的产业竞争力究竟来自哪里?为什么基于特定国家的企业,在特定的领域和产业获得了国际水平的成功?为什么法国的香水、瑞士的巧克力、日本的机器人可以傲视全球?一个国家产业竞争力来自四个核心要素:一国的生产要素、相关产业和支持产业、市场需求质量与结构,以及企业的策略、结构和竞争对手。很多时候,我们远远低估了市场需求质量和结构对一个国家产业竞争力的影响。或者说,一个国家产业的发展与崛起,不仅取决于供给要素、供给能力、供给质量,也取决于需求规模、需求质量、需求结构。


我们一直担心供给侧的AI技术能力,认为需求侧的规模市场和丰富场景是我国发展AI的最大优势。但从供给到需求,需要有健康的市场机制去实现供需匹配、市场主体的优胜劣汰、以及技术路线的迭代优化。我国产业市场机制并未随数字技术演进同步前行,在信息化时代遗留的数据安全顾虑和项目制痼疾,已经严重滞碍新技术、新业态的发展。

我们试想:假如我国的AI模型等技术能力与美国的水平一样,我国的AI产业发展就一定能追上美国吗?其实并不一定。市场需求结构的不同,会牵引处于同一起跑线的技术走向不同的发展方向,形成新的技术产业发展差距。

超越AI大模型“加拉帕戈斯”效应,构建统一大市场,基于“公共云+平台化模式”构建可持续商业闭环


AI大模型是资金密集型产业,实现可持续商业闭环是产业健康发展的关键。面对我国AI大模型发展中的“加拉帕戈斯”隐忧,通过“公共云+平台化模式”实现可持续商业闭环,加快构建2B统一大市场,才能真正超越AI大模型的“加拉帕戈斯”效应。

一是破除“项目制+私有化”的思维定势,坚定不移地走“上云用模”的发展道路。“项目制+私有化”是我国产业IT建设上延续已久的独有问题,随着大模型技术能力的持续进步和所需资金体量的加大,传统“私有化建设”更加难以匹配产业发展的速度,此种建设方式的弊端,未来会更加激化凸显。中国需要将“公共云+API”作为AI大模型产业发展的核心战略,鼓励各类企业“上云用模”。

二是完善“上云用模”安全标准,进一步破除数字领域市场准入障碍。一些企业普遍存在数据安全顾虑:如“重要数据不出域,我的数据不能出自家的系统”“数据上云会被用来练模型,你帮我做应用可能要用我的数据”。实际上,数据的安全性是不是取决于其存储的地点和介质?云端部署大模型应用是不是比私有化部署更为安全?这些问题不是一个重要决策默认的前提,而本身就是一个需要在技术维度、管理维度、认知维度深入讨论的话题。今天,如何理解云上安全,如何理解“项目制+私有化”对中国2B数字化产业的长期危害,这是一个需要讨论的重大问题,还是决策前默认的前提,才是中国2B市场面临的最大问题。

三是需求侧是政策的发力点,可持续商业闭环是政策效果的“风向标”。算力资源的持续提升有助于解决大模型的“可用”问题,而模型应用场景的持续拓展,则是实现大模型“有用”的关键。AI 大模型正处于“智能涌现”到“应用涌现”的关键阶段,相应的扶持政策也需匹配当前积极发展的应用产业速度。没有可持续的AI商业回报,没有健康的商业闭环,没有良性的产业生态,供给侧的发动机马力再强大,AI的这辆车也不会跑太远。AI发展需要芯片、算力、模型等供给侧的政策支持,但这远远不够,正如波特在《国家竞争优势》中所说的,一个国家产业的需求规模、需求结构、需求质量,也是决定产业竞争力的重要来源。(7月3日,2024全球数字经济大会互联网3.0高层论坛在京举行。阿里云副总裁、科技研究中心主任,中国信息化百人会执委安筱鹏出席了本次活动,并作了《超越AI大模型“加拉帕戈斯”效应》主题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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