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文学》12295期‖山东作家海鸥：小 月

著名书法家张怀江老师题写刊名

小      月

【 小说 】

陈小月是半夜出生的，那天晚上天空的月亮只露出了一个月牙儿，于是父母给她取名陈小月。后来人们叫的顺口了，就直接称呼她小月，渐渐把姓氏都省略了。

小月生在海滨城市Q城。上世纪七十年代，小月上中学时由于学习成绩好，又热心助人，当上了副班长。她毕业后和大多数同学一样，响应号召，成为下乡知青大军的一员。

当时大卡车载着她们六男六女12名同学向着120公里外的乡村出发，开始还是沥青路，出了市区就是土路，而且土路越来越不平，当一路颠簸来到落户的村庄时，大家个个灰头土脸。虽然来前对农村有个穷的概念，但眼前村庄的贫穷还是超出了小月的想象。

村庄名字满有文采，叫文墨官庄。但往村里一看：路是崎岖不平的土路，隔不远还凸起几块石头。房屋有几户是砖砌的墙，其它都是草披屋土打墙，窗户都是木棱格子的，上面糊上一张白纸，起透明作用吧。乡亲们都是一色的蓝布衣裤，偶尔有个身着碎花上衣的，那是闺女嫁进来时穿的新娘装。

前来迎接的村支书说：“欢迎你们来！先把东西拿到屋里，休息会吧，有事再慢慢说 。”知青的房屋是新盖的，土墙外贴的单面砖、草披屋，看样村里早接到安置知青的通知。地面是夯实的泥土地，五间北屋，东面两间女知青住，西面两间男知青住，每间屋里都盘了一个土炕，上面铺着一张苇编凉席，每三个人睡一盘炕。中间一间堂屋，摆了一张桌子，一套茶具，用作会客用。还有两间南屋，用作灶房和饭厅。看了这条件，小月随口说：“还真是艰苦呀。”想到要在这儿扎根落户一辈子，心不由得提了起来。

知青小组长王杰分了工：女知青负责做饭，每人一星期轮流做；烧火用的树枝柴禾等体力活由男知青负责。

小月性格活泼，遇事好商量，又是知青小组副组长，做饭就顺理成章的从小月开始。可第一顿饭就让小月出了洋相。那时是烧大锅做饭，小月把树枝、秫秸等柴禾填满了锅底，点上火后，火苗往外窜，顺带着烟雾充斥了全屋，呛得人连咳嗽加流泪，临时来指导做饭的女青年赶紧往外拽柴禾，说：“柴禾只能少放些，引着火后，再一点一点往里添。”一阵手忙脚乱后，小月总算做好了下乡后的第一顿饭，此时的小月脸上被手不经意间抹上了几道灰，让人看了忍不住的想笑。吃饭时，小月让大家提提意见，大家却都闷着头吃饭，王杰说：“这个条件能做出这个饭来就不错了。”是呀，提什么意见？轮到自己做饭还不一定什么样呢。

生活再苦也要过下去，活儿再累也要挺过去，下乡时就说过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要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一段时间后，知青原有的一些生活习惯被教育改变了，比如每天刷牙、晚上洗脚，后来只有几名女知青坚持了下来。一年以后，小月她们才逐渐适应了农村生活。

小月身为知青小组副组长，敢说敢为，干活有股不服输的冲劲，当时公社也想培养几个先进典型，就让她当了“铁姑娘队”队长。小月带领“铁姑娘”们不负众望，无论挖水渠，还是修“大寨”田，样样活走在前，名声也越来越大。小月后来被评选为全县学“毛选”积极分子，还到公社和几个村庄作了宣讲报告。小月成了名副其实的大红人，一度有传说小月要调到公社工作。

按农村的风俗，知青们都已经到了婚嫁的年龄。但知青们有自己的想法，主要是在农村落户与他们上学时的理想不止差了十万八千里。恰在这时，报纸、电台一个劲的宣传全国和省里下乡标兵的先进事迹，这些标兵的一个共同特点是已经下乡七八年、十几年了，而且都在当地结婚安了家。小月所在的公社也有知青与当地人结婚的，而且消息迅速传遍了周边各个村、尤其是各个知青小组。

这时村支书找到了小月，开门见山的说起了村民兵连长郭忠，家庭条件好，本人又是村干部，样样活儿都在行，最后问小月是否愿意嫁给郭忠。还说郭忠这个条件在当地算是不错的了，千万不要错过了。小月听后当时脸红的像个大苹果。这期间，县知青办领导听说后也找过小月，也想让小月这个典型带个好头，让更多的知青扎根农村。

小月思考了一段时间后，写信征求父母的意见，父母想小月一个女孩子在农村，平时无依无靠，看不到以后有什么出路，现在能嫁个好婆家也算不错，所以听到男方是民兵连长后就默许了，还真以为再也不会有人欺负小月。

小月几经考虑，答应了这门亲事。小月是这个知青小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在农村结婚的知青。小月从知青屋往外搬被褥时，男知青们在一边呆呆的望着，女知青们上前抱着小月连哭带说，她们舍不得小月走，小月是她们的主心骨，小月一走，她们也开始为自己的将来担忧。

婚嫁这天，文墨官庄闹翻了天，比过年还热闹。县知青办、妇联和公社的领导都来了，郭忠在村委会大院里摆了六桌酒席，这在当时算是大场面了。知青们却高兴不起来，更没闹新房，例行公事喝了几杯酒，吃点饭就都回了知青屋。回去后，大家围坐在堂屋，没有人点煤油灯，也没有人说话，从偶尔一闪的红火头和随之而来的烟呛味，你就知道大家都在，都各自在想着什么心事。

小月欢天喜地的过了几天好日子，随后的生活出乎小月的意料。在当地农村，大姑娘嫁进门后，就自然成了家庭主妇，也即现在的全职太太，不需要到外面出工干活，而是守着自家小院，围着锅台转。小月对此受不了，坚决要求和以前一样出工干活，但被婆家严厉拒绝了，而且每天盯着小月，若往外走就拖回来。婆家的理由是媳妇要守妇道，不能太野了，也免得外人说闲话。小月没想到都什么年代了，婆家人心胸这么狭窄，而宣传的知青典型不也是婚后照常干活吗？于是小月又和郭忠争论，结果郭忠和婚前似乎换了一个人，他二话不说，一巴掌就打了上去，说：“再不安心在家呆着，就打断你的腿。”还满带侮辱的口气说：“是不是在外面有相好的了，趁早死了这条心。”小月只觉脑袋轰的一下就晕倒了，她被丈夫龌龊的想法击倒了。从此，小月家的门关紧了，有人去串门也被拒绝了，反而经常传出小月进行抗争和呜呜哭泣的声音。

小月家的反常引起了村民的注意，知青小组的伙伴们觉得应当去看看，就推举王杰前去。王杰敲开小月家的门，婆家人把王杰看得死死的，不给王杰和小月单独相处的机会，小月没法倒出心中的苦水，只是在送王杰出门时，眼睛盯着王杰，用大拇指甲狠狠地掐了王杰的手一下。

王杰回来后，大家问他小月怎么样。王杰挠挠头说：“小月也没说出个什么，但她用大拇指甲掐了一下我的手。”这时有人说：“小月是有话无法守着婆家人对你说，掐你手是把地下工作者那套都用上了，咱得想办法单独和她谈谈。”想了半天，大家一致认为应找知青办和妇联的领导。

知青办和妇联的领导听了王杰的汇报后，立即乘车来到了小月家。小月婆婆 一看这阵势，就知趣地一边沏茶续水，一边让人把郭忠叫了回来。当着领导的面，小月如实说了婚后的生活，并提出要到外面干活。在与郭忠和婆家人核实情况后，知青办的领导向他们宣讲了国家对知青的政策，讲了小月还要当好知青婚后的典型，全家人和村里都要支持她，妇联领导讲了妇女的权益和要破除旧风俗，妇女有自主选择走出家门干事业的权力。在一番调解后，小月获得了出工的自由。小月的脸上又有了笑容。但作为先进典型，要面子的小月没有说郭忠对他的动粗，更没亮出自己身上的伤痕，这让郭忠更加有恃无恐，也为以后埋下了祸根。

半年后，上级对知青又有了新政策：第一步所有未婚知青返城就业。第二步已婚的知青安排到县城就业，知青的配偶以后也可以带出来到县城就业。消息传来，知青们兴奋地唱起了歌，乡亲们也说：“苦了这帮孩子，这下好了，可以回到父母身边了。”但心情最复杂的不是知青，而是已婚知青的配偶家。小月的婆婆和郭忠就犯了嘀咕，外面比郭忠强的男人有的是，小月人长得漂亮，到了县城会不会变心？婆婆想阻拦小月去县城，郭忠知道这事拦不下，就说：“别胡思乱想了，政策规定的事，拦也白拦。”但郭忠却在家武力警告了小月几次。

知青返城后的第三个月，小月进县城百货公司上班了。小月珍惜这次机会，因而干活主动麻利，对因工作需要延迟下班从无怨言。这一切公司领导都看在眼里，也知道她是村“铁姑娘队”队长、县学《毛选》积极分子，是个好苗子，就让小月干了烟酒糖茶类小组长。而此时的郭忠急的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因为知青的配偶到县城就业还要等一段时间，本来天天见面都不放心，现在整月整月不见面，叫小月回来趟，小月又说工作忙，这让郭忠怎承受得了。婆婆叫郭忠去百货公司看着她，郭忠说不现实胡打谱。

好歹挨靠到了7个月后的冬天，郭忠招工指标下来了，分配到鞋厂上班。

郭忠到鞋厂报到后，就去了百货公司见小月。两人一见面郭忠就愣住了，这是小月吗？一身工装，简洁、得体、大气，袖口和领口都是蓝格子镶边，整个人帅气大方，比在农村时漂亮多了。这让郭忠悬着的心又提了上来。于是坚决要和小月一个单位，其内心还是要看住小月，怕小月招惹人，为此郭忠还直接闹到公司领导那里。公司领导架不住郭忠的死缠烂打，又看在小月工作出色的份上，出面找劳动局给郭忠调整了单位。

原以为两个人一个单位就放心了，恰恰相反。小月在刚刚参加的一次全省烟酒糖茶订货会上签下了最大的一个单，那时烟酒糖茶是需要凭票购买的，小月签回大单后，极大地缓解了全县的烟酒糖茶供应，上级决定提拔小月为百货公司副经理。当了副经理后，小月更忙了，不但穿戴比以前讲究了，而且经常需要外出开会、送往迎来和忙于应酬，这恰恰是郭忠最忌讳的。于是小月两口子又开始了经常无来由地吵架，而且郭忠又动手打了小月几次。小月忍无可忍搬到了集体宿舍去住，郭忠却嚣张的跟到集体宿舍闹，闹得其她女员工也无法正常休息。当有人问小月为何不回家睡时，小月碍于面子还是没有说在家经常被打的事实，只是独自哭泣。

后来郭忠的肮脏思想进一步发酵，心想你小月整天在外面风风光光，和一些人眉来眼去，自己过得舒坦，我一个大老爷们凭什么不能享福。于是，郭忠开始调戏女同事，并最终与臭气相投的一位大他9岁的临时工仓库保管员混在了一起。但此事被保管员的丈夫察觉了，于是在一个晚上，把两人堵在了仓库里。这时保管员一口咬定是郭忠强暴了她，直接报警闹到派出所去了。那个年代作风问题是上纲上线的大问题，发现了这种问题就紧追紧查，最后给郭忠定了个强奸罪，处分时还算宽大，判了三年劳动教养。

小月知到郭忠的判决后，心情沮丧到了极点，觉得抬不起头，无脸见人。再以后上班，虽然同事们没说什么，但她总感到所有人都在看她。她思来想去，再看看自己身上的几处伤疤，果断的与郭忠办了离婚手续。而且小月了解郭忠的脾气，他出来后还会继续找她的麻烦，让其缠身，不如彻底了断。小月向单位提出了调往家乡Q城的申请，小月累了，她想回家了。

Q城方面同意接收小月，但工作单位不在市区，在离小月家30公里郊区的一家百货商店。小月只想逃离，见有接收的单位就急急报到了。

工作之余，她满怀期待的回家看望父母、兄弟姐妹，看望以前的同学、一起下乡的同学，可她发现，大家对她客气有加，却没有发自内心的那种挚爱之情。当说起她个人今后的打算时，大家几乎一个论调：你比我们都明白，你自己拿主意吧。同学不热心就算了，可父母、兄弟姐妹也这种态度，这让小月心里很痛苦。后来才知道，原来不知道哪个造的孽，编造小月有作风问题，而且谣言早在小月的周边传播开了，小月对此有口难辩，而且有些事越描越黑。想找那个造谣的人，可又无人承认，都说是听人说的。这让小月感到灰心，一度想轻生。。

就这样挨靠着生活了两年半，没想到郭忠提前出狱后竟打听着到Q城找到了小月，他无耻的提出了复婚或者让小月给他找份工作。真是异想天开，小月当即拒绝了。郭忠竟威胁说那我就告诉你的同事，说你以前与好多人有作风问题，我是你的前夫，说话有人信。小月顿感天旋地转，怎么也没想到郭忠堕落到了这种地步。她忽然笑了笑说：“你先回去吧，有些事我要好好想一想。”

晚上躺在床上，小月想了很多很多，也流了很多泪，最后艰难的做出了出家的决定。

出家前，小月要请假休半个月的班，理由是要出去散散心，领导也认为小月不在工作状态，需要心里调整下就同意了。小月具体去了哪儿，谁也不知道，但人回来后话语少了，更愿意一个人独自呆会，好在工作没受影响，大家也就不去多想了。一周后，小月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了。大家在小月的宿舍内发现了两封信：一封写给领导的辞职信，一封写给同事们的告别信。信中都包含一个内容：“她厌倦了现在的生活，感到很累，她决定出家，已经写信告诉了家里人，也请大家理解她的出走，自己过去有什么差错或不对的地方在此表示歉意，请大家多加原谅。我们来世再相见。”领导看着这两封信，非常不解的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走就走了呢？出家有什么好呢？”

小月出家似一颗炸弹，让所有认识她、听说过她的人感到震惊，可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从开始的议论、哀叹到偶尔谈起、随便一说，直至最后无人提起，小月从人们的心中消失了。

此时的小月已出家来到了东方寺，并潜心研究佛法，还逐步著书立说，在东方寺的威望越来越高。

这期间，小月的母亲随身带着小月儿时的一张照片，凭着自己微薄的退休金奔波在各地，凡是有尼姑庵寺庙的地方她就进去打听，但一直没下落。好心的人告诉她，修行的人会照顾好自己，你还是多注意下自己的身体吧。可小月的母亲不听，她说她会找到小月的，她临终前一定要见小月一面。

然而小月母亲不知道的是，她那天进了东方寺，接待她的就是小月，只不过小月当时剃光头发，全身着素色海清服，小月母亲没有认出来，而小月当然知道对面坐着的是她母亲。小月没有相认，她不想再还俗生活，她看着满头白发的母亲说：“你把照片留下吧，我见出家人的机会多，也许能帮你打听到，会转告你的想法。”母亲欣慰地说：“那就麻烦你这个好心人了，我老了，腿脚不便了，就在家等你的消息吧。”说着把照片和联系地址都给了小月。小月强忍着悲痛，手颤抖着接过了照片和地址。小月在母亲走后，烧毁了照片和地址，她要与从前一刀两断，不留半点想念。然后手捧三根点燃的香火向着母亲走的方向默默祈祷，直到香火燃尽。

三年后，小月成了东方寺主持，法号沙门女法师。东方寺此时将周边荒废的山头全部植上了果树，并大力开展佛教慈善事业，各地的民间人士和企业家也纷纷捐款相助，前来修行的女教徒也越来越多，东方寺成为秦岭山脉一带人气最旺的寺庙。

从此，世上没有了小月，只有沙门女法师。

首文2024秋季刊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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