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吟人原本无意远走,也不知道自己掌管着诗人的倒影。据诗人所述,古希腊北边的高山上,Orpheus拥有打动万物的歌喉,能从海妖那里唤醒士兵,令野兽如花儿俯首,河流变作织带逆流。为了把活泼的爱人Eurydice带回人间,Orpheus一路歌唱着穿越重重大门,七弦琴的光照亮了幽冥地带。地下的王后为之动容,应允Orpheus 送这对爱侣返回家,条件是:Orpheus走在前,Eurydice跟在后面,无论发生什么,Orpheus都不能回头看。
荷兰画家Joseph Paelinck的作品
《Orpheus and Eurydice》
家灯一步之遥,Orpheus 忽然想,Eurydice仍在我身后吗?他回头的一瞬间,Eurydice含着眼泪向他道别,永远地消散了。Orpheus的歌声从此变得哀伤,他独自在山中无所依寻,七弦琴升到了天空上,照耀着他一遍遍地告诉人们——爱者不疑。花园的编织者们懂得,人本身才是乐器,织物作琴弦,拨动眷恋,日常的片刻是无尽旅程。
让·考克多的Orpheus形象
又过去很久,大概从1930年到1963年,一位腕臂修长、身形高俊的诗人、现代艺术先锋让·考克多(Jean Cocteau,他说自己是:如此知名又不为人知的艺术家,一个由八卦组成的不经意的传奇),用电影三部曲重新打开了Orpheus的“遗歌”:诗人反复地经历终结、重生、又面对终结,时与空变成他揭示自我的通道。在电影的方式里,思想变作一个接一个的身影冒出来,“像梦一样,却不是梦”。考克多说:“我爱梦的运行机制。
《让·考克多与金属结构自画像》雷·曼摄影,1925年。
梦中的自我,意识到自己被投入了新的世界,忽然清醒,却并不感到惊讶。”1919年他30岁,慷慨地为画家赋颂,让毕加索和立体主义的声名传遍了巴黎。解释自己真是很难,考克多笔尖涌出一个破天荒的词:Une Sorte Desurréalisme,超现实主义。
Chanel 2022早春系列
考克多在岩白色的光影采石场(Carrières de Lumières)拍摄《奥菲斯的遗嘱》(Le Testament d'Orphée)的重要段落,还邀请了毕加索出镜。他只能在Orpheus的潜台词中一遍遍勾勒自己,一场以“旅程”为题的时装秀所邀请的女孩们,却轻巧自如地跳出了多重时间:Chanel2022 早春系列选择在这片“诗人之地”发布。
Chanel 2022早春系列
电影基调予以现代感,黑白色不断跳切、铺展,形成节奏;1960年代英式摇滚风格所突破的中世纪制式,哥特尖角包裹着、训导着身体,继而被朋克的呼声划碎,换成渔网镂空、流苏摆动;真丝褶皱与身体环绕出和谐古典的风情,斗篷更加必不可少,它是会客的礼节与胜利的庇护。
古希腊人的希玛纯(Himation)
类似一块与身高等宽、三倍长的披风,男女都可以穿。
生长在希腊神话摇篮里的古希腊服饰艺术:一块布,自然垂坠形成优美的褶皱,当时人们用别针和系带制造比例,方便劳作,认识身体,在日常生活中追求美感与理性……如今,提取品牌档案就提取出了一段时期的节拍,每一拍都由来已久,为面对生活的态度、设计风格的背离和回归作传。
(左)Chanel 1997秋冬高定系列
(右)Yohji Yamamoto 1995秋冬系列
11-13世纪,法国南边的故事由游吟诗人刻写,传颂族群的记忆和英雄史诗,轻快的晨曲和夜曲则会在某棵树下,送予时髦的姑娘。他们同时掌握古法语的内涵与音韵,有节制地剪裁情感,选择朴素而隽永的意象,以便它能沿着炊烟传唱。游吟诗人与波西米亚流浪者之间相隔数个世纪,他们的穿着随着十字军东征恰好介于古与今、东与西的交汇点上,开始有了三维剪裁的趋向,上装短小精炼,尤其女装的下身宽大放松,有很强的可装饰性。
乔治·布拉克在1937年所绘的《女子与曼陀林》
当毕加索放下几何分析的形式,不再用多棱镜般的透视结构填满画面,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丰富色彩和精确的空间;他曾经的立体主义伙伴乔治·布拉克,则转向清醒、沉静的感官肌理,后来受到希腊瓶画的影响,《女子与曼陀林》集中了包括拼贴在内的多种视觉效果,却毫不吵闹,深色的剪影好像流露音乐、艺术与月的静思。
Antonio Marras 2019秋冬系列
布拉克从法语动词Coller衍生出了“拼贴”(Collage)这个术语,毕加索第一个运用,其实它的词源Coller所指的技法,“粘”和“贴”在18-19世纪都是法国女性日常生活的闲暇乐趣,有点像做手账,她们将重要的信息、纪念品和压花等剪裁下来,组合粘放在板子上。
让·科克托画的嘉柏丽尔·香奈儿,1937年。
嘉柏丽尔·香奈儿的一幅经典肖像画也由考克多作于1937年,他把两位先锋者聚在一起,他们一起做戏剧,考克多写剧本,毕加索设计舞台,嘉柏丽尔赋予人物全新的衣装造型。他们都受到过古典希腊艺术风格的影响,暗自憧憬重塑艺术的秩序。
毕加索在1908年绘制的《女子与曼陀林》
这些艺术运动前期启发了嘉柏丽尔更大胆地去设计,也可以说是现代女装样式的创新:汲取几何形式的廓形、用色克制、拼贴等立体派语言,偏爱黑色、白色、米色,使用质地朴素的面料。她说:“是艺术家告诉我如何做到严谨(beexacting)。”
毕加索在1923年绘制的《丑角与镜子》,
在马德里的博物馆与香奈儿创作的大衣、礼服一起展出,
映现20世纪初期的创造活力。
立体派画作中重要的“音乐”,曼陀林琴(Mandolin)有八根钢弦,圆弧形的琴身,弹起来像银铃清脆流淌。毕加索刚到法国的时候,咖啡店用曼陀林的琴声款待了他。游吟诗人身边也常有演奏曼陀林的乐手,德彪西以魏尔伦的诗歌谱写了艺术歌曲《曼陀林》,除了严肃的族群与身份,游吟诗人也要记录风拂叶脉般互诉的衷情:“姑娘们穿着丝绸短上衣/她们的优雅她们的欢愉/还有柔软的蓝色的影子/粉灰色的月亮回旋在醉意里/曼陀林声伴着银色风轻轻。”
Chloé 1999秋冬系列
一种“行吟”的风格渐渐浮现了,借鉴魏尔伦所说的“诗艺”:“首先是音乐”,轮廓与层次准确所以旋律发展;其次是“明朗与朦胧相结合”,一场持久的时空采撷,像遨游无人之境那样透彻地筛选灵感。
Dries Van Noten2019秋冬系列
可以试试设计师Dries Van Noten的方式:对一切保持同样的眼光、同样的热情、同样的好奇心,因为灵感有时会来自“你不喜欢的、毫不起眼的东西”,也最好不要像Orpheus轻易地回头,花儿等待被照看,诗人醒来了。
Dries Van Noten 2025春夏系列
随着小提琴的一声上扬弓,安特卫普工作室呈现了Dries Van Noten设计师退休后的新一季作品。新的有机色彩,一曲精致而不经意的欢歌,千禧年前后雾色的先锋感、原生和野性似乎有意回返。设计师Dries Van Noten过去38年,129场时装秀中的沉静、生机与日常生活的歌吟也清晰可循。
约翰·辛格·萨金特《Almina肖像, AsherWertheimer之女》1908年
画家萨金特会花费数月的时间,观察和捕捉特定一刻的光影,Dries Van Noten则会用4-5个月去开发面料和技法,调和出源源不断的新鲜美感。比如印花丝绸用水洗皱,工装面料印上摩洛哥金箔,为花园的植物摄影获得印花。
设计师Dries Van Noten在比利时布鲁塞尔的花园居所
他的秀场是市集、餐桌、草地,人们温暖地聚会的地方,看完秀还会邀请大家带走一朵玫瑰。“我反复地去折射这个世界有什么,女人们在感受着什么,以有力量感的廓形……以一种唤醒而非挑衅的方式,去处理色彩、纹理和光线。”
Dries Van Noten 2019秋冬系列
就像与花园一起经历四季的变化,衣物感性而真挚,Dries Van Noten带给人“柔软”的信心。
Loewe 2025春夏系列
秋天尾声,Loewe 2025春夏系列,在名叫“The only place you came to me was in my sleep”的青铜小鸟两旁呈现。
Loewe 2025春夏系列的细节
空间的柔和与冷静,是这一季追求“纯粹”的愿望所致。“剔除繁杂,保留基础轮廓”,当手工艺对“物质性”本身的还原更加精当和富有生趣,印花便不再单元化地浮动在布料表面,而是将人们的目光导向漂浮和跃动的边缘——那是人与人之间的流动地带,交融连接。羽毛让人想到了天鹅颈弯渐次重叠的样子,创意总监Jonathan Anderson把错视艺术的游乐园,移植在轻柔细密的羽毛上,手工艺的诗篇将自己融入进“器物”当中。
Bottega Veneta 2025春夏系列
另一座乐园,被Bottega Veneta 2025春夏系列悄悄别在领口,拎在手中,藏在耳后。如何翻译“小时候爱玩的天性”呢?皮革“伪装”成购物袋上的轻巧贴花、线团一样的花束、编织和流苏,光泽变得安静,轮廓变得安稳,“舍不得丢弃的日常小物”,把精致、风情、回归平实生活的耐心连在一起,新的对话空间也开启了。
Rabanne 2024秋冬系列
让坚固之物回到身上,变成花束。善作织甲的设计师Julien Dossena将目光投向巴黎街头,独特而充满个性的巴黎女子,不断将个人生活的地图填绘在城市线稿上,这是一场真正的流动的拼贴艺术。Rabanne呈现复杂搭配层次,未来金属风格变作遐思的高光,“华丽”展现为原本坚硬和冲撞的质感,动态有序地结合,回到日常。
Bottega Veneta 2025春夏系列
在踏上巴黎梦想的月色之前,小诗人兰波幻想了一场流浪:
“我唯一的短裤上有个大洞,
——正如梦想的小拇指,我一路,
挥洒诗韵,我的客栈就是大熊星,
我的星辰在天边发出窸窸窣窣的响声。”
克劳德·卡恩(Claude Cahun)的自拍作品。
Je est un autre,我是我的“另一个”。在探索内在,“让意识自己说话”的旅程上,除了兰波和考克多,克劳德·卡恩(Claude Cahun)也这样说。她还认为每一个我,“都有多元身份”。
克劳德·卡恩和摩尔《无效的招供》插画 1929-1930
她以艺术家、作家的身份加入了超现实主义群体,而不是通常女性被视作的“缪斯”。服饰界定了人们举止的标准,却是卡恩的冠冕,她找来各式衣物,扮作不同身份、职业、性别的人,甚至剃光头发、扮作玩偶,通过表演和自拍的肖像挑战陈规,她的超现实火花,激发了安迪·沃霍尔的灵感。
乔治亚·奥基夫(Georgia O’Keeffe)的花朵作品
大陆另一边,艺术家乔治亚·奥基夫(Georgia O’Keeffe)开始绘制悬在空中的巨幅花朵。她的朋友考尔德在巴黎生活期间,深受法国前卫运动的影响,制作了一枚“OK”胸针送给她,这也是O’Keeffe签名的样式。
乔治亚·奥基夫(Georgia O’Keeffe)戴着OK胸针。
62岁那年,O’Keeffe转身走向西部的沙漠和山脉,追求能够描绘她心目中的“美国”的方式,也继续着一位艺术家自我教育的旅程。她被誉为美国现代主义的开创者,但O’Keeffe很酷,只穿黑色和白色的衣裙,终身不愿将自己界定在任何思潮流派中。
Ann Demeulemeester 2001秋冬系列
设计师Ann Demeulemeester最擅长用黑色白色树立风格,她有极强的制版、解构功底,这位“暗黑女巫”就像站在衣物内部呼吸,不是毁坏,而是感受空间,不断地轻减、轻减,达到“自由”的情绪。不设主题,不刻意建构场景,着装惯例被她挥动成无目的的诗,依然轻柔和优雅。
MaxMara 2024早春系列
MaxMara带来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温暖和飘逸,2024早春系列的基调是毛茸茸的泰迪熊大衣、花冠、随性搭配。奉行长期主义的MaxMara这次又介绍了一位获得诺贝尔奖的女性作家,她倾听瑞典,书写童话,早春系列中透视和开口的穿着方式并不遵循“正统”,表达了一种“聪明”的反叛。
让·考克多画的堂吉诃德
毕加索和考克多,还有超现实主义者达利,都为堂吉诃德的故事画画,骑士手持长矛旧盾,大战风车“巨人”,夜色中,他神圣的“头盔”被月光加冕。
Robert Wun 2024秋冬高定系列(左)
Jacques Wei 2024秋冬系列(右)
我毫不怀疑,衣物承载着这道月光。有时它来自外部,来自设计师之眼、创意和制作技艺,带动旁人的眼光形成一面镜子,解读彼此。当设计师Robert Wun呈现出雕塑性的结构,水、蝴蝶和灼痕的细节,连续的具象连成一段时间仪式,你似乎听到了他想歌颂什么。而当Jacques Wei “月下美人”缓步走来,昙花、转瞬或抽象关系忽而变得不重要,注视这段行走就足够了。
Mithridate 2025春夏系列
更多时候它产生于内部。比如Mithridate 2025春夏系列首发于伦敦时装周,云南的少数民族元素保存着人与地景的关系,生活理想;而成长中迁移过的城市、私人的记忆,从中获悉温度,再与欧洲源流的时尚纺织技法碰撞,移入“休闲”与“奢华派对”场景,它在记录着当下。
Bottega Veneta 2025春夏系列
不同的搭配,情绪的混合,以及姿态,正是在提炼自己的艺术样式。想象设计师如何表达难忘的生活经验,并且相信一个人是一种全新的、独特的形象,漫步在每一天,证明一种美的长存,就可以破解那道旁观之镜——旅途连绵不绝,自由的心被月光加冕。
也许考克多也臣服于此,一梦之后他说,“不必试图去理解,在这个世界,奇妙的事物永远年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