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许欢
终于，有了一次巡航南海的机会。我沿着九段线，航行了18天，厦门启航，三亚上岸，航程约8000海里，最远到达祖国的最南端曾母暗沙，一路上遭遇三次台风。
不到南海，不知道最美有多美；不到南海，不知道自然有多神奇。我徜徉在美丽的南海，畅游在蓝色的世界，穿行在星罗棋布的岛礁潟湖之间，与神秘的海洋生物为伴。点点渔舟唱晚，层层海浪谱曲，冲天的海鸟像高扬的指挥棒，点燃了沸腾的火烧云。浪在礁上敲金鼓，海在扬波作和声。珊瑚在海的一角唱颂歌，美得忘了歌词。遥远的曾母暗沙在等待，等待深不可测的海底沉船，沉船上的千年瓷光，用那坚存的碎心残指，拍出雷鸣般的掌声。
航行在南海，如在画里走，我是画中人。伫立船首，低头看海，真切而生动。南海的水清澈纯净，能一眼望透三四十米深。天蓝、墨蓝、宝石蓝，深蓝、浅蓝、烟波蓝，让你惊叹蓝色有这么丰富、海水有这么纯粹，让你知道什么叫晶莹剔透，什么叫纤尘不染，什么叫空明澄碧，直想把心掏给海，浣洗。
无风的时候，微澜不兴，平畴千里，宁静而妥帖，像一只柔美的手，抚慰你皱巴巴的心，把你安顿在柔顺平滑的巨幅丝绸缎面上，睡一场好觉。台风乍起，海浪生威，顿时天翻地覆，海天之间写满一个字：浪。海水疯狂地扑向船头，激起的白帘直挂桅杆，一遍遍地冲刷前窗，一次次刷新你对“惊涛骇浪”“排山倒海”“一叶扁舟”“汪洋中的一条船”这些词句的记忆。极目海天，没有一处平静与安宁。晕船是大海对人类的考试、破坏性试验。睁眼躺在狭窄的床上，想找到某种平衡，但一切都是徒劳。在越来越没有规律的摇晃中，越来越找不到舒适的睡姿。斜直立、斜倒立，左侧翻、右滚翻，做总也落不到底的高台跳水。抬上来，抖三抖，沉下去，停三秒，只能靠数着节奏、感受韵律来压迫呕吐感。肚子空了，满嘴是苦味，让你知道什么是生活的味道，满脑子却涌出奇奇怪怪的、拂之不去的，体验痛苦的灵感，那感觉可欲却难得。夜不成寐、度秒如年，大海以挑战人体生理极限的方式，让你见识什么叫自然的考验、风浪的洗礼，什么叫无可抗拒、无计可施、无可逃遁；让你深刻地体会到南海的壮美、南海的力量。
雷达照样在转，船舵依旧端正，机舱的轰鸣声仍然像欢歌。水手们几乎都晕船、反应强烈，但躺着就是工作，站着就是冲锋，年复一年，一次又一次，他们以血肉之躯筑成保卫祖国海疆的钢铁长城。那是整个南海，最美的姿势，最好的风景。
回归宁静的时候，大海便显示出她内在的美——平。海平线是一切航船的方向，海平面是一切高度的起点。平展是海的外形轮廓，平静是海的本来面目，平凡是海的基本属性，平坦是海的永恒追求。对平的无限趋近，构成每一滴水，乃至整个海，一生的工作和任务。
水底是鱼的天堂，海水是鱼的天空。鱼是海中的鸟，鸟是带翅的鱼。船在海面静静前行，惊起十字形飞鱼三两只，或一片一群，它们沿海面飞翔，如燕蹁跹，像飞机掠过崇山峻岭，几米、十几米、几十米，有的飞过近200米。有海鸟在上空盘旋、追逐，冷不防一个猛子扎进浪里，让你半天找不到。海鸟与飞鱼以南海为舞台，在海空之间做交换场地的嬉戏，看得你如痴如醉，艳羡三分，恨无双翅天地间。
南海海底茂密的珊瑚，是古老的年轮、洪荒的史册。珊瑚成林，便有了暗沙；珊瑚是岛的根，连着海的心。从暗沙长成岛礁，需要漫长的等待。我凝视舷边的曾母暗沙，它要露出水面，得等三千年。令你在乘法运算中，领悟什么叫沧海桑田、光阴荏苒，什么叫海枯石烂、峥嵘难现！
南海是最好的海，云是最好的云，挤挤密密的低层云，悬浮在你的头顶。看海中云、天上云，有长空浩荡之感，你是云中君。你会觉得天很近，触手可及，有灵魂振翅高飏的欲望。在这场时序的轮回中，云彩是固定的司仪、爱岗敬业的模范。她们总是早早地来到现场，准备着隆重和庄严所需要的一切神圣、神秘、神奇，连朝阳或者夕阳进出场的红地毯，都铺好了。还有观众——那是她们自己，大大小小，成团成卷，裹着霓裳云衫，姹紫嫣红的，浓墨重彩的，白里透红的，也有轻妆素颜、一色清纯的，云们。等你把注意力从鲜红的太阳上移开，才发现漫天云霞竟是刚刚登场的主角。这时你不得不感叹，舞台角色不长有，人生风景时时变，这是自然的铁律，风说。
海上看落日，需要平视。一尊经天行地普照苍生的造物主，愿意放下身段让你平视，是一种崇高与伟大。看云，却必须仰视。当你目送完壮丽的落日，才发现，红霞还在，云阵依旧，她们一直铺到你的头顶、你的后脑勺。等你猛然转身，会发觉早已处在云的包围中，心在云中飞翔。而云是那么近，就在你的额前，随手扯下一把，可以擦一把满脸的风尘，拭干一眼角的相思泪，也可以揉巴揉巴，塞进你的心袄。海上早晚有些寒意，凉生思，暖生情，你得煮一锅海水，用云彩做味道，喝下去，温暖你饮风餐浪、疲惫苍凉的心。
你这么想着，可云不这么想。
她依然默默地看着你。浮云生根，长天无语，远远近近，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稀稀密密，薄薄厚厚，她们既不簇拥你，也不离弃你，任你情生万万种，心有千千结，云们依然布阵如初，守望如初。以为可以亲抚，却发现她正眺望远方，一朵朵独立的云柱，一尾一尾地悬挂在西天，像水里游弋的水母；以为淡然若游丝，却发现那正是你最妥帖、最亲爱的一缕，淡定从容，处变不惊，千年万年如此；以为云定气静，却发现密云阵脚已变，翻覆腾挪，吞吐呼应，时过景迁。而这一切，竟然发生在分秒之间、眼皮之下，让你瞠目结舌。
其实，是船在位移，你的心在位移，南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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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汉俊，中国作协会员，中宣部文艺局原局长、中宣部“学习强国”原总编辑。
来源：天涯诗会组委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