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海|李昌达:中国海洋文学的“陆地风”

文摘   2024-11-05 19:40   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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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耕细作的小农经济模式,浓厚的恋土情结,使得中华民族对土地天然有着极高的亲密度与深厚的眷恋感,也在潜移默化间影响了中国海洋文学作家的创作心态,造就了其一股本原醇厚的“陆地风”——鲜明的归陆性。

西方传统海洋文学一般聚焦于乘风破浪的海洋历险、缺衣短食的漂流困境与奇谲绚烂的海面风光。船员出海时的陆岸,仅仅被简单地作为出海起点与归陆终点的标记。居住在陆地海岸(简称“陆岸”)上的守岸人,也只多用于充当背景板,反衬从海上归来的英雄之伟大。在这一思维模式下,守岸人通常被认为缺失真正的海洋经验,无法真正体悟海洋的魅力,被作家有意识地忽略和矮化,以此凸显海洋的崇高。

出海是一项极度危险且时长较久的生产行为,一般由年轻力壮的男性执行。西方海洋文学强调个人主义,宗族意识相对淡薄,作家更侧重于书写年轻男性的英勇出海征程,而忽略了他们回归陆岸的家族意义。中国海洋文学的书写则不同。一方面,由于年轻的男性承担着家族传承的重要任务,他们的存亡通常决定着家族的命运与未来,故而男性存活的意义重大。另一方面,在海岸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下,为了保证小家庭的外部生存与维护大家族的内部团结,年轻男性又必须脱离贫瘠的海岸,离开家族去投身无边未知的海洋,以尽可能创造出更多的经济财富,发掘更多的生存契机。因此,在生存现实与文化基因的双重作用下,陆岸被认为是保守与落后的象征,成了讨海人必须挣脱的束缚和困境。西方的海洋文学书写和讨论,往往一味去突出海洋叙事中的英雄冒险、男儿本色,却忽视陆岸与在陆岸上人的存在与重要性。事实上,在中国海洋文学中,海与岸、宗族与血脉,早已经被紧密绑定在一起,凝结为一股独特的中国海洋文学里的乡土文学宗族气质,也因此形成了有别于西方海洋文学的“陆地风”。远洋必回归,这不仅是中国海洋文学中讨海人对守岸人的眷恋,也是守岸人对讨海人的希冀,更是中国海洋小说结构的家国情怀、海岸情愫的根本线索与独特风景。

中国海洋文学的“陆地风”,首先表现为讨海人的回归。

讨海人主要为男性,是海洋文学书写的重点。例如陈继明的《平安批》,小说以“平安批”为媒介,描绘了一段潮汕侨商“下南洋”的奋斗史,书写了一代潮汕人远渡重洋的雄心,也表达了他们归陆回巢的乡思。“平安批”作为潮汕人出海之后时时回望陆地故乡,不忘故土根基的物质载体,是独属于潮汕讨海人与守岸人之间的沟通密码。潮汕人越海渡洋,是为了找寻一处新的陆地为落脚点,并在那里寻求发展壮大的机会,之后再通过经济手段回馈故土宗亲。潮汕人对过番的迫切,本质在于实现返乡的自如。《平安批》写的虽是侨批的故事,却融入了百年的世事变迁,写出了一颗颗重情守义、爱国爱乡的“中国心”。这样的精神,贯穿整个故事发展的始终,指引着潮汕人的归陆之途,并在特殊的历史时期迸发出更为强烈的人性力量。在特殊历史境况下,陆岸实现了与宗族血缘、国家情怀的深度绑定。在这个意义上,“平安批”已经超越了单纯的汇款通信的联系功能,它所凝聚的血脉联系、家国情怀、生命价值等内涵,书写着潮汕人的奋斗史。

中国海洋文学的“陆地风”,还在于守岸人的觉醒。

守岸人通常是孩子、老人与女性。在海洋文学以往的书写中,这部分群体与陆岸一样,经常被归于边缘的地位,鲜少被论者重视,被塑造为弱势群体的他们,需要依靠年轻男性才得以生存。但在蔡崇达的《命运》中,他们重新获得了发声的权利,找到了证明自己存在的契机。《命运》中阿母教导阿太说:“女人嫁过去,不仅要接管一个家庭,还要接管一个世界,除了看得见的家人,还有看不见的祖先和神灵。”在中国传统宗族社会中,一般强调以男性为中心的纵向宗族血缘。但仅凭男性根本无法完成宗族社会的整合,宗族社会的整合必须依赖女性成员的日常生活实践。因此,中国海洋文学对守岸女性日常生活实践的书写,还原了她们的自然力量,并在传统的宗族语境下完成了对女性的现代价值诠释,彰显她们身上独有的精神。

乡土不只让人眷恋,也束缚着人本身。《命运》通过守岸人面对守岸命运的不同选择,反映出他们对待苦难的态度:立在入海口大岩石上高高低低的一二十个人状物,是盼不回丈夫的女人化成的石头;阿太的阿母将所有祖宗的牌位全部丢进海中,紧接着自己也赴海而亡;阿太的妹妹在听闻远洋多年未归的父亲去世之时,由于得到了自己确有生父的事实而心满意足;被神婆预言“无子无孙无儿”的阿太收养了北来、西来、百花三个子女,一起在海岸边种地瓜和花生,努力维持着一家人的生计。守岸人在浩瀚的汪洋大海与边缘的贫瘠海岸不断挣扎,与讨海人游丝般的联系因守岸人不同的态度而产生了不同的分岔:既可能是加速自我毁灭的催化剂,又可能是激励自己顽强对抗命运的强心针。守岸人的海洋经验虽然区别于深入海洋的智力技术层面,但守岸人对海洋的精神寄托,对讨海人强烈的盼归之情以及在海岸上进行的生产活动等“远离”海洋的思与行,却成为中国海洋文学定位陆地、海洋、人类三者关系的有力写照。

海陆相接的岸,给予了守岸人与讨海人进行情感表达、精神交流的能量场,更为海洋与陆地之间产生种种纠葛矛盾创造了充分的想象空间。在海上以不同手段谋生的讨海人,因强烈的宗族血脉关系和与生俱来的陆地依恋情结,无法永远脱离故土的羁绊。守岸人顺理成章地成了讨海人生命原点与灵魂依归的指引者。他们构成了中国海洋文学中最深层的乡土基因序列。

海洋文学不能止步于写海洋。中西方海洋文学的深层文化之别是我们阅读海洋文学时不可忽略的重点。就此而言,中国海洋文学以讨海人和守岸人的关系为切点,用“陆地风”——归陆性——打破了传统海洋文学中重海轻陆的思维定式,诠释了海陆融通、人海和谐的整体观,彰显出华夏文明中朴素的乡土宗族观,深嵌着中国海洋文学独特的民族文化与情感密码。



(来源:11月1日《福建日报》第10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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