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危机频升级,人间悲剧未有期。延宕一年有余仍难止息的新一轮巴以冲突冲击巨大,死伤惨重。2023年12月2日,在加沙地带和以色列边境地区以色列一侧,以军向加沙地带开炮
即便此次冲突起初相对以往有一些不同之处,但不论是中东地区国家还是国际舆论,似乎都早已习惯了对巴以冲突的“老生常谈”定位,特别是充满着巴以双方周期性冲突往往会“见好就收”的心理预期。究其缘由,自1948年第一次中东战争起,巴以冲突便因其持久、跌宕且多变而闻名。自2007年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独据加沙地带以来,以色列与哈马斯之间的周期性冲突成为了某种常态,这也为国际社会对去年10月7日巴以冲突爆发的理解方式作出了注脚。然而,此次事件后来的演进几乎彻底打破了人们的固有想象。冲突爆发一年多,不仅加沙地带的战火没有停息,以色列与多方的冲突都在升级,从黎巴嫩到叙利亚、从也门到伊朗,地区热点联动,中东地区滑向全面战争的风险不断增大,引发国际社会普遍担忧。
巴勒斯坦问题是中东问题的核心,也是中东的根源性问题。正因如此,新一轮巴以冲突的加剧与加时,毫无疑问会对中东地区产生体系性的联动影响。总体来看,中东地区错综复杂的矛盾格局并未发生颠覆性变化,但以色列顺势对其周边安全的强力塑造,将会从战术层面给其与邻邦巴勒斯坦、黎巴嫩、叙利亚的关系带来深刻变化,并在此基础上推进以色列针对伊朗采取更为咄咄逼人的攻势。就中东地区矛盾不变的面向来看,自第一次中东战争以来,巴以冲突便呈现出浓厚的民族、宗教、地缘等因素相交织的基本面貌。这些因素亦深度搅动了中东地区局势,形塑了中东地区矛盾的主要方面。首先,在民族与族群矛盾方面,阿犹矛盾始终处于比较激烈的状态。巴勒斯坦的建国权利不断受到以色列侵害这一事实在阿拉伯世界所引发的民族悲愤情绪,是以色列与阿拉伯世界的关系难以实现根本性与总体性突破的关键原因所在。随着巴勒斯坦地方民族主义的勃兴和近年巴以问题被边缘化,巴以之间的民族主义碰撞更加凸显。其次,在宗教与教派矛盾方面,巴以冲突逐渐从民族主义层面的阿以冲突,延展为伊斯兰世界与以色列之间的对抗叙事。近年伊朗领导的、以什叶派为主的中东“抵抗之弧”与以色列之间的对抗,便是明证。此外,在地缘政治和地缘经济矛盾方面,中东内部历史上便形成了若干自成体系的次地区,中东地区大国与强国则围绕自身利益展开复杂博弈。特别是海湾次地区国家间的地缘竞争,日益成为中东地区局势的焦点所在。以上这些矛盾本身,并未因此轮巴以冲突的爆发而产生质的改变。
那什么变了?明显的一点是,以色列在新一轮巴以冲突中愈发表现出前所未有的多面同时出击的强硬姿态。在10月5日向全国民众发表的电视讲话中,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声称以色列正在“七线作战”,将和哈马斯、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伊拉克民兵武装、叙利亚民兵武装、约旦河西岸“恐怖分子”以及伊朗作战到底。他特别提到,根据以色列自己的统计,从去年10月8日以来,已经对以色列的敌对方,主要是哈马斯和真主党,发动了近9000次攻击,以最大限度削弱敌人。目前,巴以双方的主要分歧在于“费城走廊”(加沙地带与埃及边界一段长约14公里、作为军事缓冲区的狭长地带)问题。以色列希望战后在加沙地带保留军事存在,尤其是加沙南部与埃及接壤的“费城走廊”。内塔尼亚胡多次表示,想要摧毁哈马斯的军事和治理能力、阻止哈马斯重新武装起来,就必须控制“费城走廊”。哈马斯和停火谈判斡旋方之一埃及都坚决反对以色列的这一要求。2023年10月12日,在加沙地带南部城市拉法,一名男子抱着小女孩走在遭以色列空袭的受损建筑旁以色列不仅在加沙战事上坚持其基本诉求,而且明显加大了对黎巴嫩真主党的打击力度,其对哈马斯和真主党领导人和高级官员的密集型“斩首”行动便是例证。今年9月,黎巴嫩境内多地发生传呼机、对讲机等通信设备爆炸事件,造成至少37人死亡、数千人受伤,其目标明显针对黎巴嫩真主党成员。美国媒体援引多位美方匿名官员的话报道,以色列是黎巴嫩通信设备爆炸事件的幕后主使。多种迹象表明,以色列“史上最右”政府正不断利用此次巴以冲突“大做文章”。不仅如此,以色列通过这些“组合拳”试图对伊朗产生巨大震慑并传递压力,伊朗则不得不在保持定力与全面“下场”中进行艰难平衡。在以色列极限施压下,伊朗于10月1日晚发射超过180枚弹道导弹报复性袭击以色列境内军事目标,以色列则在积极筹划回击。舆论普遍认为,后续事态会如何变化、会否升级,取决于以色列是否对伊朗采取激烈报复行动。10月9日,内塔尼亚胡与美国总统拜登通电话,主要谈及中东局势,包括以色列如何报复伊朗导弹袭击。美国阿克西奥斯新闻网站10月2日援引以色列官员的话报道,以色列报复行动的“所有选项都将摆在桌面上”,包括打击伊朗核设施。伊朗原子能组织主席穆罕默德·伊斯拉米说,伊朗武装部队已做好应对以色列袭击伊朗核设施的准备。拜登此前表示,美国不支持以色列打击伊朗核设施,也不鼓励破坏伊朗能源设施。一些分析人士说,以色列最可能采取的报复措施是打击伊朗军事设施,尤其是那些生产弹道导弹的军工厂,以及破坏伊朗防空系统,摧毁其弹道导弹发射装置。
此轮巴以冲突延宕一年有余且似无降温迹象,这大大超出了国际社会的习惯性认知,即对于巴以冲突这一老问题的“推陈出新”缺乏心理准备,故而对其发展趋势和走向充满疑虑。事实上,观察此轮巴以冲突的演进方向,首先要评估冲突的真实烈度,其次要研判冲突的确凿意义,最后才能综合考量冲突的可能限度。此轮巴以冲突主要包括两个层次,一个是巴以冲突本身,主要表现为哈马斯与以色列之间的直接冲突与对抗;另一个则是巴以冲突及其外溢效应。从一年多的情况来看,此轮巴以冲突在两个层次上都具有相当的烈度,以色列与各冲突方均投入巨大的军事资源。特别是以色列,动用了除核武器以外的诸多尖端武器,展现出超强的军事动员能力和情报获取能力。因此,有舆论认为此轮巴以冲突会朝着中东地区爆发全面战争的方向演进,也有人认为此轮巴以冲突已经是一场全面战争。尽管以色列方面惯于利用全面战争的叙事来进行舆论造势,如2008年底的“铸铅行动”曾被以方描述为与哈马斯之间的“全面战争”,但显然其与真正的全面战争有巨大差距。从目前看,以色列与中东诸行为体之间的冲突多数并非国家间的冲突,它也没有在政治、经济、文化等层面进行总体动员。哈马斯、黎巴嫩真主党、也门胡塞武装和伊拉克民兵武装等在对以斗争上也表现出一贯的灵活性,具有一定的转圜能力。即便是伊朗,对以本土展开导弹袭击时也表现出明显的克制,“雷声大、雨点小”。此轮巴以冲突仍在动态发展过程之中,那从长期来观察,它究竟是巴以关系中的一个不算太小的“插曲”,还是会成为巴以、阿以关系中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重大历史性事件?目前,国际社会普遍认为中东地区已经历了五次中东战争,因此每当中东地区出现战火重燃且冲突有持续扩大的趋势,人们便不自觉产生对第六次中东战争的忌惮联想,对此轮巴以冲突亦是如此。事实上,不管是认为此轮巴以冲突正朝着第六次中东战争演进,还是认为第六次中东战争已经到来,此类叙事在高新科技战争时代在一定程度上都失去了原有的讨论基础,无人机和人工智能在中东战火中的高频次上镜,无不说明当下的巴以冲突已经开始了战争形态和方式的超越,毕竟第五次中东战争迄今已经过去了42年。至少在当下,此轮巴以冲突已经给脆弱的巴以关系乃至中东地区格局留下了巨大创伤。此外,战争只是一种手段而非目的,尽管以色列掌握着此轮巴以冲突的主动权,主导着冲突的进程和节奏,而且相对于哈马斯和黎巴嫩真主党等敌对方占据显著综合优势,但战争进程同样受到诸多内外因素掣肘。不仅中左翼力量强烈反对内塔尼亚胡政府不断升级冲突的做法,而且长时段的冲突也令以色列民意产生了反弹,内塔尼亚胡设定的三大战争目标均未能彻底实现。此外,以色列的国际形象空前“塌方”,以色列政府将巴以冲突归因为反犹主义,令其被孤立感愈发强烈,禁止联合国秘书长入境的行为更凸显其国际挫败感。如何在适时实现停火止战后确保右翼政府继续执政,对加沙地带施行符合其设想且具可行性的战后安排方案等,这些颇费脑筋的思量让内塔尼亚胡在战与和问题上左冲右撞,骑虎难下。
此轮巴以冲突引发国际社会高度关注,特别是一些域外大国基于历史关联和现实利益,不同程度介入其中。域外大国的介入,使得错综复杂的中东局势更令人眼花缭乱,同时对以色列形成一定的牵制作用。二战结束后,随着以英法为代表的传统殖民主义在中东逐渐退潮,美国在中东的存在日益深化。冷战结束后,美国作为唯一的超级大国,极力在中东填补所谓真空,大搞小圈子,并不惜通过发动阿富汗战争和伊拉克战争来铺陈其冷战后国际新秩序蓝图,并热衷于对中东的所谓民主改造。以色列在中东建国,离不开美国强有力的支持。美国将以色列视为其在中东的战略支柱,对它的支持亦是全方位的。此轮巴以冲突中,美国总体上采取了挺以政策,对以色列给予政治上与武器上的坚定支持,将以色列在加沙的军事行动视为“反恐战争”。但美国对于以色列不断扩大战火,在拥有绝对军事优势的前提下造成严重的人道主义灾难问题又不愿视若无睹,故而适度对以色列进行“敲打”,甚至历史上首次认定以军部队侵犯人权。据海外媒体报道,曾揭露“水门事件”的美国知名记者鲍勃·伍德沃德最近在新书《战争》中爆料,本轮巴以冲突爆发后,拜登虽公开支持以色列,私下却对内塔尼亚胡强烈不满,用脏话大骂后者。白宫对此不予置评。内塔尼亚胡政府通过延迟冲突来打“美国牌”,有观点认为该政府期望通过扩大中东战火来为美国前总统特朗普助选。显然美国总统大选的结果将会在一定程度上决定未来一段时期内美国对内塔尼亚胡政府的具体态度,也会对后者的战事布局产生关键影响。法国将其在中东地区的重心主要放在中东法语国家,特别是对黎巴嫩事务有着特殊影响力。2020年贝鲁特港大爆炸事件发生后,法国总统马克龙第一时间访问黎巴嫩,灾民中甚至出现了请求法国接管黎巴嫩的呼声。黎巴嫩真主党对哈马斯的军事策应引发以色列前所未有的打击,以对黎南部和贝鲁特的袭击如入无人之境,真主党领导层亦遭受重创。这使得黎巴嫩因政府长期难产和治理缺位而导致的国内危机更为深重。马克龙呼吁停止为以色列在加沙的作战提供武器,引发以色列方面强烈不满。针对以色列的态度,法国外长巴罗重申了对以武器禁运的呼吁。即便如此,法国仍称自己为以色列坚定不移的朋友。巴以冲突在黎巴嫩的外溢效应,使得法以关系产生了微妙变化,法国不可能对以色列在黎巴嫩升级的战事无动于衷。
当前世界正经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纵观全球,中东是变乱交织的世界中战争与冲突最为频繁的地区之一,同时也是有着强烈安全与发展诉求的地区之一。一方面,中东地区战乱频生,固有矛盾盘根错节,许多国家内部的次国家行为体不断坐大,巴以冲突已持续70多年且又以当前激烈的面貌再度呈现;另一方面,以海湾阿拉伯国家合作委员会(海合会)国家为代表的阿拉伯君主国则紧跟新一轮科技革命和产业变革的步伐,大踏步推进绿色、低碳产业转型,并积极发展未来新城、人工智能、数字经济和航空航天技术。这种强烈的反差背后,反映出中东地区内部发展的极度不均衡。此轮巴以冲突迟迟无法实现停火止战,除了以色列政府的强硬外,也与域外大国特别是美国的放任和偏袒难脱干系,种种事态充分暴露出西方人权观、主权观及国际秩序构建理念的虚伪和双标。这也引发西方社会,尤其是年轻一代对本国政府的不满,美欧多国高校出现挺巴反战浪潮。美国芝加哥大学社会学家埃曼·阿卜杜勒-哈迪发现,年轻人对美国的国内外政策现状越来越失望,更重要的是对现有运行体制不满,抗议活动标志着更广泛意义上美国大众舆论的“转折时刻”。中东国家也越来越清晰地看到西方霸权话语体系难以真正捍卫本地区的公平与正义。而“全球南方”国家在冲突爆发后展现出更具独立自主特色的外交主张和行动,进一步推动了“南方觉醒”时代浪潮。去年12月,南非向联合国国际法院提起诉讼,指控以色列在加沙地带实施种族灭绝。智利、哥伦比亚、古巴、土耳其等多国加入起诉行列。英国《新阿拉伯人报》说,西方国家对以色列的支持被认为是对国际法的最大践踏。中国作为“全球南方”的一员,立场和主张及推动巴勒斯坦内部开展和解谈判的外交成果获得国际社会的广泛认可和支持。意大利前外交官马尔科·卡尔内洛斯近日撰文说,中国推动巴勒斯坦不同派别间的和解,“为更可信、更持久的和平进程奠定了必要的首块基石”。当前,除以色列以外的中东国家作为“全球南方”的重要板块,更加重视自身的自主性和谋求正当的发展与安全利益。中东国家在推进巴以和平和“两国方案”的落地上,将会越来越重视汇聚来自“全球南方”的智慧。(作者系上海外国语大学中东研究所研究员,本文截稿日期为2024年10月11日)